(六)

  “柳漠西……”


  “跪下!”柳漠西沉聲命令,不容抗拒。芯月剛要昂起下巴,他卻事先知道她會如此倔傲一般,大手一擰,將她尖俏的下頜緊緊捏住,湊上前去,灼熱的氣息讓她體內迅速升起寒意,“跪下!烈魂堡前的罪人!”


  他單手往下一壓,幾欲暈厥的芯月哪有反抗之力?在一片鋪天蓋地的黑暗中,跪了下去。嘴唇再次被咬住,她努力睜開眼睛想看清所謂的“烈魂堡”,想看明白他眼中的恨與傷痛……頭好暈……好熱……


  “柳漠西……”芯月困難地張張嘴,聲音沒有發出來,一雙大眼充滿了不甘的疑問。


  “你可知道這裏麵的靈魂因何而來?你可知道大清入關,多少百姓生靈塗炭?你可知道多少族人有家歸不得?你可知道這原本是一片平靜而悠閑的綠洲……你可知道……”柳漠西驟然蹲下身去,眼睛裏噴著火焰,黑瞳被火焰點燃,似要將人焚燒。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該死的!向永琮獻計,蓄意引誘漠西族人進入城北沙池,設計圍剿反清亂黨的幕後之人……”他逐漸握緊了拳頭,太陽穴上青筋急劇地跳動。她是不知道,因為她失去了記憶,忘記了這一切!眉頭一動,帶著嚴厲的懲罰飛快將她推倒在地,沉重的身軀隨即壓了上去,口中低喊:“該死的你不知道!大清格格啊,你勢必要為此付出血的代價!”


  芯月聽得混亂,那個永琮她根本不認識,然而見他突然發狠般壓上自己,頓時無奈而絕望,雙腳的踢動隻讓兩人的身軀更加密合,渾身著了火一般難受。嗓子好幹,身子好人,背上好痛……眼前越來越黑,她覺得自己一個字喊不出來了,變成一尊任人擺弄的泥娃娃,脆弱無比卻無還擊之力。


  “放開我!放開……”芯月一陣天旋地轉,胃口緊緊縮成一團。


  老天爺,她後悔了,害怕了!不想再戰了!誰叫她現在一點氣力都沒有了呢?讓她怎麽來對抗這個粗暴的野蠻男人!話雖如此,她雙手胡亂地抓動,力氣反而大得驚人。


  “該死!”柳漠西低咒,這個凶惡的女人,竟然抓傷了他的胸膛!黝黑結實的胸膛上,襟口在混亂中被扯開,幾道尖銳的抓痕正冒著血絲,她存心是要抓掉他的肉才甘心。


  芯月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懷疑自己怎麽能支撐到現在都沒暈過去。身下的沙礫被太陽曬得滾燙,小沙石刮著她的肌膚,那裏還有昨日被奴嬤嬤抽傷的幾道鞭傷,火辣辣地疼。


  而柳漠西高大沉重的身軀正壓在她的身上,讓人呼吸困難……


  她好……痛,眼前模糊晃動著那個男人緊繃的臉龐,她絕望地想……你若再碰我一下……我就殺了你……


  陰影在她眼前覆蓋,大掌帶著薄繭,由上到下滑過柔嫩的肌膚,微微的酥麻刺激著她朦朧的意識。


  柳漠西……她心底死死記得他的名字,雙手握緊於兩側,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抓進紮手的沙礫中。


  此刻,在他眼裏,在他冷凍而瘋狂的心裏,有股急於發泄的衝動,有種無法排解的壓抑,還有不願正視的不該產生的疼痛……


  大手與他的眼眸一樣,將她放在冰冷的烈焰中焚燒。我的族人因你所流的血,你也得一一償還!


  血?


  掌中逐漸感覺粘濕,沾染著顆顆滾燙的沙礫。柳漠西修眉一擰,將手自她背後抽出,臉色頓時青黑一片。該死!他沉眼看去,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昏迷過去。手一攬將她翻過身來,隻見雪背上幾道猙獰的鞭痕,血跡斑斑,傷口上沾染著顆顆黃色沙礫……


  芯月,愛新覺羅?芯月!


  十年恩怨何時了?血色仇恨,無法滅。所以,就算你想死,也不能!死,太簡單,太容易!我要讓你活著,活著為漠西族人贖罪,活著讓乾隆皇帝也看看,他所統治的馬蹄之下,不隻是漢人,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都不能安穩生活。


  百姓不寧,天下安能寧?


  最尊貴的芯月格格,族人因你而不得活,血債就必由你而償還!

  柳漠西急速翻身上馬,快如閃電。


  一手緊抓韁繩,一手將她攬進懷中,她長發披瀉,隨風飄舞,飄上他的手臂,他的胸前,他的頸間,如一道密密實實的魔咒,讓一顆如頑石般堅硬的心有了隱隱的顫動。


  美麗的小腦袋歪歪靠在他厚實的肩頭,烏黑的睫毛將靈澈的眼睛徹底覆蓋。


  這一刻,她無可選擇地依靠著這個男人,陷入最黑最深的懸崖。


  夜裏,氈房內點著幾支明亮的火把,將室內照得雪亮。


  一個紫衣少女紮著數條精致的小辮子,頭上一頂雪絨帽,帽沿鑲嵌著顆顆色彩斑斕的亮珠。她最多十七八歲,有一對烏黑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梁,最引人注目的是隻要她一笑,嘴角總有兩個深深的梨窩,讓人對著她,永遠無法生氣,永遠隻記得她的甜美。


  少女如同她的名字——紫笑,天生愛笑,笑容如沙漠裏的甘泉,沁人心脾。


  她是紫支族長老的女兒,是漠西族有名的小神醫。


  而此刻,愛笑的少女正蹙著兩道細致的眉,輕咬貝齒,看得一旁冷臉暗眸的柳漠西忍不住握緊拳頭。


  “她到底怎樣?”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沙啞。


  紫笑收回把脈的素手,答道:“情況不妙。她身體極為虛弱,應該是不適應大漠的天氣,還感染了風寒正在發熱。依我推測,她病了不隻兩三天,長途跋涉和奴仆的粗活讓她無法支撐,加上背後的傷口……”看到柳漠西陡然沉下去的麵容,她接著道,“不過,我很好奇她是怎麽撐過這些苦難的日子,而一直沒讓自己倒下的。”


  說罷,晶亮的眸子裏已充滿毫不掩飾的敬佩。紫笑才跟爹爹一回城,就聽說年輕的族長帶來了一個罪女格格,關於這位格格,她打一開始就又著太多的好奇,現在真的看到了,好奇立刻轉為驚歎與欽佩。把脈時,她完全可以看出那雙柔軟如羊脂白玉的小手曾經多麽尊貴,那血肉模糊的背傷又需要多大的毅力熬過……


  悄眼朝族長看去,正好看到柳漠西握緊的拳頭,再看這座屬於族長的氈房,她不禁大膽猜測,其實……族長是很在乎這個罪女格格的吧?七年的相處,鬼才相信七年的相處會讓兩個人無一絲舊情?

  若爹爹紫長老和其他漠西族人若是知道自己的想法,定要責怪吧。紫笑皺眉心想,學醫救人,善心為本,就算芯月格格再壞再惡,這所有的血債也不該是由她一人來背負啊!為何族長可以做到對她絲毫不念情分,冷酷若此?莫非……真跟那個傳說中的秘密有關?

  厚重的氈毯一動,有人從外麵走進。


  “霧祁哥哥。”紫笑一見來人,展眉微笑起來,美麗的梨窩閃動醉人的光芒。


  “笑笑,幾個月不見,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藍霧祁咧嘴笑道,黑眸裏盡是柔和的喜悅。他身後還跟著個白衣女子,年紀與紫笑相仿,紫笑見到她後,笑容微微怔了怔,道:“霧銀也回來了啊。”


  藍霧銀是漠西族的聖女,膚色比一般要白皙許多,長有一張冷凝的麵孔。無疑,她是難得一見的美人,但向來極少表現出自己的情緒,自小被奉選為聖女,必須修身養性,不得大喜大悲,所以認真說起來,她的性子與藍霧祁、紫笑截然不同。


  “霧銀見過族長。”


  柳漠西淡淡地點點頭,示意大家都坐下。


  藍霧祁一見軟塌上趴臥的人影,驚訝地挑挑眉,待定睛一看,發現那女子正是害自己恍惚了一夜心思的芯月時,不禁疾步上前。突然想到紫笑也在此,驟然明白了過來。不經意瞥見柳漠西冷然的表情,他開始抱打不平:“我說族長大人,這麽美麗的女子你還真下得了手?”


  雪背上的道道傷痕雖已敷了藥,但看在眼裏仍是教人觸目驚心。早知道柳漠西做了族長後有所改變,卻未料性情變得如此殘忍暴躁,竟對一個弱女子也如此下手,還是一個相伴七年的女子,他的心是不是真的硬如鐵石?

  柳漠西聞言,臉色陡地變得更沉,大手一扯以皮貂覆住塌上的雪背,瞪了藍霧祁一眼,“我警告過你,離她遠點!”


  藍霧祁不得不皺起眉頭:“就因為今天上午我幫她提了水?族長就下此毒手?”


  紫笑見他誤會,連忙解釋道:“不關族長的事,族長還讓我來救她呢!”


  藍霧祁愣了一下,才暗自鬆了口氣,自嘲地笑道:“還好還好,我就知道族長不會那麽小心眼,同一個弱女子計較,若是因為藍某讓美人受了傷,那藍某實在……”


  他剛才一心急怎麽忽略了——若族長執意傷她,又何必帶她來診治?看來族長對芯月格格並非全然冷酷,真如仇人。


  “閉上你的嘴!”柳漠西冷硬地打斷,強烈地希望以後在自己麵前,這家夥該塞一團爛布條放嘴裏。


  藍霧祁不滿地摸摸鼻梁,不再說話。紫笑嘻嘻笑了起來:“大家放心,芯月格格很快就會好起來的,她是個不可多得的堅強女子呢。”


  “總之,她現在還不能死!”柳漠西聽完,沒有說話,陰沉的臉看不出心思。


  “當然不能死,如此美人,死了簡直是天下最慘絕人寰的悲劇。”藍霧祁頂著某人眼中銳利的殺氣一本正經地說道。


  藍霧銀一雙美目掃過三人,視線盯著塌上的背影好半晌,聲音清冷無波:“無論如何,滿清是我們的仇人,這位格格卻是滿清第一格格。族長讓我過來,是否跟這位格格有關?”


  柳漠西站起身來,緩步到塌前,居高臨下注視芯月昏睡的身影,點點頭:“霧銀,我希望你和笑笑一起,幫我恢複她的記憶。”


  “你可算想通了,她早該恢複記憶來幫助我們。”藍霧祁庸懶地笑道,他仍憑直覺相信,芯月可以讓他們得到想要的龍雲圖。


  柳漠西負起雙手轉過身,表情嚴肅:“不是幫助,而是償還!她欠我們漠西族的,必須一一償還回來!”


  見他冷漠地說著“償還”二字,仿佛從未與芯月認識過一般。藍霧祁沉吟起來:“解開她記憶之後,她便能記得從前的一切,包括你們七年的相處,你不怕……”


  “怕什麽?”柳漠西將眸中的犀利掩藏起來,轉頭看向紫笑,“紫笑,等她醒來後,你多接近她,與她交朋友。”


  紫笑立刻蹙起秀氣的淡眉,道:“族長,你是要我隱瞞身份,去騙得她的信任麽?”


  柳漠西薄唇一挑:“有何不可?為了漠西族人,為了龍雲圖,小小的欺騙又何妨?霧銀,就看你和紫笑的了。”


  他說得輕鬆,藍霧銀看他一眼,麵無表情地走到塌前,聲音依舊聽不出情緒:“我知道了,我會讓她恢複記憶。”她是漠西族的聖女,本身蘊涵著一股天然力量,配合族內上百年來神秘的心法,再讓紫笑施針控穴可以解開或控製住人的意念。


  “你這人真生得無情,自己隱瞞身份十年,這會還要拉笑笑下水。”藍霧祁挑挑眉頭,似笑非笑道,“反正我做多了好人,偶爾做次壞人也無防,不如由我來對芯月格格……”


  “藍霧祁!”柳漠西威嚴地低喊,太陽穴已急促抽動。


  “嗬嗬,我是很認真地願意犧牲呢。”藍霧祁不以為意地對上他,“不過,族長不妨也對芯月格格好點,懷柔以對不是更易收服人心嗎?她是位烈性女子,隻怕吃軟不吃硬吧?”


  藍霧銀說:”哥哥說得沒錯, 隻有讓她相信我們,才能完全為我們所用。”


  這次,紫笑咬了咬唇瓣:“話雖如此,但我們這是在欺騙她的感情……”


  柳漠西負著手沒有說話,眼中除了恨,還有比恨更複雜的東西一閃而過。


  一個時辰後,藍氏兄妹自族長氈房中走出,明月當空,寒風陣陣。


  “霧銀,你和笑笑剛才真恢複了芯月格格的記憶?”藍霧祁對妹妹的心術仍有疑惑。


  “是。”藍霧銀冷淡地回答。


  “唉……芯月格格雖然害了我們族人,但畢竟是個弱女子。我仍不相信,七年的時間,族長會對芯月格格沒一點感情?他的性子怎會變得如此殘忍暴躁?”藍霧祁與柳漠西一同長大,情同親兄弟,直到去京城才分開,這些年也暗中有來往,兩人彼此是比較了解的。


  “哥哥別忘記了,芯月格格是漠西族的仇人。”看出了哥哥對芯月若有若無的關注,藍霧銀冷靜地提醒他,清冷地聲音夜色中越發清晰:“還有,族長打一出生,就被她娘封了……”後麵一半未完,她秋水般平靜的眼中緩緩蕩過細微的波痕。


  “封了什麽?”藍霧祁沉思的眼對上她。


  藍霧銀飛快地恢複漠然,嘴角似笑非笑:“總之,等我滿二十歲,族長娶了我,他才會明白真正的男女情愛。在此之前,他永遠不可能對任何女子動情。”


  說完,她美麗的麵容上閃過一絲怪異,白衣飛舞,乘風離去。


  本想告訴哥哥那個關於聖女傳說的秘密,但冷靜一想,暫不能說。與身俱來的冷傲讓她更不願說出口——其實,隻要柳漠西被他娘封住了掌心的天脈線,未解之前若動情念,就會胸口憋悶,抑鬱縈繞,暴躁之氣難以排解,重則筋脈俱裂,危及性命。他對芯月感情越是強烈,就越是難以控製自己……而這些,連柳漠西自己都不知道。


  藍霧祁望著她離去的身影,托著腮在夜色裏站了好久,陷入迷茫的思索中。


  柳漠西的娘正是族裏上一任聖女,她對族長到底做過什麽?為何霧銀表現如此怪異,似有不能說出口的秘密,連他這個哥哥也必須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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