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烈日當空,汗水順著細嫩的脖子滑進了領口。芯月抬手輕抹了一下,放下水桶時有些氣喘籲籲。無視於幾步之外一直盯著自己的男人,她徑自將木桶拖到樹下。這棵樹在沙漠的綠洲中顯得極為高大,足以讓人在樹蔭之下尋得一片陰涼。望了望幾丈之外的廚房,她重新挽起衣袖,再次拖起水桶。
藍霧祁朝自己打量了幾眼,確定自己還算玉樹臨風,不該被人忽視至此,於是摸摸鼻梁以最溫柔優雅的聲音開口:“不知姑娘是否需要在下幫忙?”
芯月抿著唇,隻是用力地將水桶向前移動幾許。事實上,她又累又餓,早膳沒用就被奴嬤嬤派去幹活,現在已是下午,她必須快點將水抬進廚房才可以分得一點殘羹剩肴。這白衣男人,在他對亞奴說話時,她也有好奇瞥過一眼,僅是一眼,足以讓她認出他就是昨夜在柳漠西處所遇之人。
昨夜,多麽羞憤恥辱的一夜,這男人看到了……
亞奴稱他藍長老?無論他是誰,隻要他是漠西族人,便是怨恨欺負自己的,虛情假意之輩!她芯月絕不上當,絕不搭理!
木桶真是沉重,白花花的陽光曬得人眼前直發黑,芯月閉著眼拖著水桶,懊惱不已。怎麽說她也是習過武,怎地抬一桶水就如此艱難?若是那些奴仆們看到,定又少不了一番尖刻的冷嘲熱諷。
廚房就在眼前,沒剩多遠了……
或許是十步?二十步?怎麽明明看在眼前,卻永遠走不到盡頭似的……
突然,一隻修長好看的男性之手,堅定地握住木桶的粗把,輕鬆地提了起來。
芯月晃晃頭,發現這個年輕的藍長老原來並未離去,而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後。此刻,水桶在他手中,變得如同沒有重量一般,還悠悠地晃蕩了幾下,極其輕鬆。她抬頭,看到一張五官斯文俊逸的臉龐,臉龐的主人正朝自己炫出雪白的牙齒,笑容瀟灑迷人。
藍霧祁打著招牌笑容,聲音溫潤動人:“我就說了,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怎麽就這般倔呢?明明是可以讓本公子好好表現一番的嘛!”
芯月抹去滾落眉梢的汗珠,朝他再看了一眼,靜默著往廚房走去。這人願意幫自己?管他呢,虛情也好,假意也罷,他能幫她多提幾步是幾步,天知道,這刺目的陽光下,她不時兩眼眩暈,真要倒下了。
“誒,我說美麗可人的芯月格格……你……”
“你叫我什麽?”芯月驟然停步,轉頭看他,這次目光直直地一眨不眨地對上他的黑眸。
多麽清澈閃亮的一雙眼睛,多麽迷茫而傲然的一雙眼睛,藍霧祁隻覺自己心髒陡地多跳了一拍,笑道:“芯月格格啊,你難道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了?”
“芯月格格……你說我叫芯月?”芯月上前一步,身子微晃,聲音有些顫抖,說不出是欣喜還是激動。精致的小臉上有著薄薄的塵土和汙跡,烏黑的眼珠子如同寶石一般閃耀,令陽光都要失色,她情不自禁地抓住他潔白的袖口,湧現出來此之後第一絲欣喜。
欣喜過後,馬上陷入迷茫:“可是……什麽叫作格格?”
“你……”藍霧祁笑容微微僵住,恍然明白了什麽,喃喃自語道,“看來她似乎是失憶了……”
“你說什麽?你快告訴我……”芯月抓著他的手指逐漸用力起來,強烈的眩暈刺激著她的意識。
藍霧祁頓時恢複明朗的笑容,隱含著一絲小小算計,“怪不得你連我也忘記了……月兒,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今晚我就告訴你。”他親昵地喚她月兒,仿佛他們很久以前就是熟識。
芯月遲疑了一會,看他俊美的笑容很是和藹,忍住身子的不適,點點頭。
“該死的!你們在做什麽!”一聲怒吼暴躁地打斷他們,隨即而來的是一支結實的長鞭。長鞭一勾,如自動有方向般絞上芯月的手腕,將她與藍霧祁分離開來。
一匹高大的烈馬在他們身邊停下,馬背上的男人氣勢如山,渾身散發冰寒的氣息,連烈日似乎都要為之冰凍。芯月微微抬頭,卻猛然眩暈起來,陽光下,她隻來得及看到一個黑色的影子,然後腰肢一動,人已不知怎地飛上了馬背,頃刻間,一隻有力的臂膀緊緊箍住她。
“藍霧祁,你若太閑,不妨去幫各個支族裏的馬匹都好好刷一刷吧!”男人拋下一句,片刻不停,一手箍住懷中的人兒,一手飛快揚鞭,再次策馬而去。
藍霧祁看看自己手中的大木桶,疑惑地撇撇唇,自言自語道:“莫非……這大漠裏的天氣奇怪,連人的脾氣也得時冷時暴了?”
烈馬踏過草地,奔進黃沙一片的大漠之中。
“喂,你要帶我去哪裏?”芯月虛弱地問道。
柳漠西沒有回答,英俊冷硬的麵容一直緊繃,黑眸有著駭人的怒火。芯月坐在急速奔馳的烈馬上,一陣頭暈眼花,若非他手臂結實如壘,她早已滾下沙坡。
勁風吹拂著二人的黑發,芯月無力地閉上眼睛,不得不靠進他寬闊的懷中。陽光直直射下 ,他的胸膛被汗水浸濕,濃烈的男性氣息充斥在鼻端,有一刹那,她感覺莫名地安心。耳邊傳來呼呼風聲,她緩緩伸出兩手抱住他的腰,仿佛在很久以前,也曾這樣依靠過他……曾經,她應該也會騎馬吧?芯月格格……自己以前到底是什麽身份?和柳漠西一直是隔著仇恨的嗎?……
一路奔馳,馬兒直往高處奔去。前麵出現一座被風沙侵蝕過的古堡,突出的堡壘有一半被埋在沙下,隱約可以見當年雄壯的氣勢。風中飛揚的五色彩帶有些殘破,遠看有些像蒙古族的敖包。
芯月有些迷惑,有些怔愣。
突然,柳漠西勒馬,馬兒噴著熱氣在原地轉了一圈後,一動不動地站在古堡下方。低頭垂眼,他看到懷中女人安靜而疲憊的模樣,竟似一股沉默的反抗,一種違逆的忽視。
黑眸怒光一閃,抓住她的長發毫無預警地一扯,瞬間,嬌小的身子被推下馬鞍。
芯月沒有防備,猛然被他推下馬背,驚駭地瞪大眼睛,口中發出驚慌的尖叫。她伸手本能地想要抓住點什麽,他卻高踞馬背上,冷眼看著她。黃沙在她滾落之時,掀起一片塵煙,發辮散落,美麗的臉龐上疲憊迅速退去。她將所有的氣力頃刻間化為了怒火,仰起頭遠遠地、直直地、狠狠地瞪著他。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他們不知在彼此的目光中撕殺了多少回合。
“柳漠西……!”芯月嗓子幹啞地幾乎說不出話,再一次懷疑他是真想要殺死自己。可是,他眼中強烈的恨是要讓自己死,為何不給個痛快?給個答案,給個死法!
柳漠西挺坐在馬背上,冷眼看她。
昔日美麗高貴的寶貝格格啊,今日也會有如此落魄狼狽的時候,曾經……想到曾經,深邃的黑眸裏不斷閃過各種情緒,複雜而沉重。驀然間,他眼裏的殘酷退去了幾分,湧現出一絲嘲諷的意味。
芯月皺起眉頭,憤怒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不經意間,目光被他身後那半座被風蝕的古堡吸引,她定定盯著半晌,又疑惑地看回他身上。這裏是哪?他為何帶她來此?
才一對上他的眼眸,就被那如火目光緊緊纏住。他的黑眸落在她的身上,冰冷而曖昧,似要撕開她的衣裳,就如昨夜……
芯月猛然低頭,驚恐地發現根本不需要他動手,自己身上單薄的衣裳因適才大力的滾落而敞開了。她慌忙拉攏衣裳,卻因身子極度不適而顯得更加狼狽,襟口越拉越亂。
“放心,我對醜陋的女人沒興趣!”他表情森冷。
芯月收緊了手指,牙齒咬得緊緊的,如果可以,她寧願暈死在這片沙漠之中,也不願再聽這個男人多說半句。
沒錯,此時的芯月對他的感覺已非最初的服從,就算她如他所說,是漠西族的罪人,她欠漠西族很多很多,她也不要每天這樣不明不白過日子,不要遭受這個男人的殘酷羞辱!
她想,她以前一定很厭惡他!而現在,更是憎恨他了!突然惡念一起,她飛快地彎身抓起一把黃沙,用力朝他臉上扔去,拚力大吼:“去死吧你!”
柳漠西俊容頓時鐵青,嘴角殘酷地勾起,快如閃電,他已揚起馬鞭。芯月下意識閉上了眼睛,等著鞭子上身的痛楚,豈料身子一飛,她在眩暈中被卷了過去,再重重落在沙土堆上。抬頭,滿臉塵土,眼前看到古堡上殘破的彩帶在烈日下招展,妖嬈而邪魅。
“啊!”疼痛讓她一邊驚叫一邊支撐起來,心口跳得劇烈無比。
頃刻間,馬兒狂奔,像要替主人發泄怒氣一般,揚開四蹄馳騁起來。
身後,一片塵土之色,頭頂陽光眩目,柳漠西不知何時躍下馬背,麵無表情地一手拖起她。
“柳……漠西……”芯月抓住她的手,不願意自己遭受如此殘忍對待,她咬著牙擠出聲音,“到底是什麽仇怨……讓你如此恨……”
沙地裏隻聽到遠去的馬蹄之聲,柳漠西沉下黑不見底的深瞳,瞳孔緊縮,死死與她不屈的雙眸對視。
烈魂堡就在眼前,這裏葬身著數十年來被大清的追逐殺虐而死去的族人,黃沙下的皚皚白骨,永不瞑目的魂靈,他要如何麵對?
芯月被他眼中的恨意震動,張著小嘴忘了質問。
他如暗夜般深沉的眸中,埋藏著極深的痛苦,在與她目光糾纏的瞬間,如閃電般掠過,可是,她仍是看到了——這個男人,在冰冷與仇恨的同時,卻也是極其痛苦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