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三章 以命佑命
沈初夏輕輕打了個噴嚏,揉了揉精致的鼻子,嘟囔道:“我也沒有想到你今天會給他們來那麽一出,魏靖這個男人手段心機都很重,在爹爹沒有被皇帝貶出落陽的時候,他就已經在背地裏和朝廷的人再搞小動作,甚至給爹爹帶來老皇帝的建議,希望將沈家商行變成直達天聽既富且貴的皇商,從此世代效忠於皇室中人,爹爹當時拒絕了他的建議,也就是這件事變成了爹爹被老皇帝貶出落陽的最大原因,不出我所料的話,爹爹的被貶是魏靖間接造成的,而這一手即擺脫了爹爹對他的控製,又拉近了和皇室間的關係,沒準他現在已經變成了皇室的人而非我們沈家的人。商行沒了爹爹坐鎮,即便是大娘的話語權也不如他強。你今天這樣羞辱他,遲早會和他發生正麵衝突,有人總說爹爹是狡猾的狐狸,但在我看來魏靖才是那條最危險的毒蛇,要麽不出手,否則絕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姐姐覺得魏靖有可能會對我們出手?”楚瞬召皺了皺眉。
??沈初夏輕聲道:“他不會罷休的。”
??麵前的白發男子,讓她一開始曾好奇過,到後來的試探過,觀察過,佩服過,到現在的不懂了,即便他穿著過去和自己父親年輕時穿的金絲蟾袍,但在她心目中他還是一個和自己一樣沒了娘親的可憐孩子。
??沈初夏踮起腳尖摸了摸他的腦袋,柔聲道:“別怕他們,有我和大娘給你想辦法,我們一切對付他們。”
??楚瞬瞬召笑得很開心,“六姐,你這個‘我們’說得我好暖心啊,不過對付魏靖的事情我會想辦法,如果我能替咱家鏟除這顆大毒瘤,那就說明我值得你和大娘信賴,落陽城裏能傷我的人不多,六姐你要相信我。”
??沈初夏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但終究還是沒有說些什麽,覺得他的世界仿佛離自己很遠,每當她想要親近他的時候,往往是無從下手。
??楚瞬召沉聲道:“對於接下來的事情,我們要進行清掃細分,將能留下的人都留下……不僅僅是針對魏靖,還要看看魏靖背後站著的人究竟是什麽人,如果我要對他們動刀子的話,想必他們也會跳出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要做好風雲變化的準備,對於這些威脅到我們的人,我都會一一清除!”
??“任何人威脅到我們……人?”
??楚瞬召堅定道:“任何人,沈三千不在的時候,我答應過他會保護好你們一家子。”
??“任何人……如果是皇帝呢?”沈初夏咬著嘴唇,低著腦袋。
??“皇帝也不怕他。”楚瞬召無比自信道。
??沈初夏忽然走不動了,顫抖著蹲下了身子,將臉埋在臂彎中。
??楚瞬召隨之蹲了下去,抬手按在她的腦袋上,溫柔道:“害怕了?還是哭了?”
??沈初夏倔強地抬起頭, 淚眼汪汪地看著他,“弟弟……你好像變了。”
??“我或許變了,但我不會死在這裏,就算是閻王爺想要我的命,我也會從他手裏……搶回來!”楚瞬召的聲音無比輕柔,仿佛帶著滾滾風雷。
??“你發誓。”她像個孩子一樣鼓起嘴巴嘟囔道。
??“我發誓。”楚瞬召豎起兩根手指鄭重起誓,語氣鄭重。
??“我不信,除非你把這個戴上。”
??沈初夏沒有在意楚瞬召的錯愕眼神,鄭重地從脖子上解下一件護身符,不容楚瞬召拒絕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這是她第二次解下這件護身符。
??第一次,是母親將死之前,讓自己從她脖子上解下來,然後親手給她打了個活結。
??這一次,是她親手解下來,戴在楚瞬召脖子上,紅繩打了個死結。
??活結以活佑,死結唯死解。
??以命佑命。
??——
??魏靖來青峰居前心情本來不錯,還未和這個要當他主子的私生子談上幾句話,結果就被他來了個無異於是晴天落雷的下馬威,如此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手段也是從沈三千手中學來的?
??這私生子樣子長得一點都不像他老子,但那副陰冷殺伐的狠辣氣息像極了年輕時的沈三千,還有一絲捉摸不清的梟寒王氣,沈三千究竟是從什麽地方找來這樣一個私生子,難不成還真要給他們玩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遊戲,今天宰了他的其中一個手下,說不定明天就會把刀橫在他腦袋上。
??魏靖帶著一肚子的不爽鑽入馬車灰溜溜離開了青峰居,他當然不是什麽趾高氣昂的蠢人,一開始他先給這個私生子來個下馬威,無非是想看看他會如何應對自己的作態,即便罵他是野狗過分點,但沒想到會引來如此氣勢的威嚴反撲。
??他不覺得這個私生子會就此罷休饒過自己,讓他在三天內將錢銀的去向告訴他,這不是要逼著他用刀砍自己的腦袋嗎?
??魏靖本想代表諸位商人好好敲打他一番,最後會有和事佬出來跳出來唱紅臉,最後再順水推舟將他拉到自己這一邊,好完成他再多年前就想對沈家商行進行的改革,將沈家商行變成皇商般的存在,世世代代供養趙家皇室,而他也能因此得益世代封爵,說是皆大歡喜也不為過,
??即便這小子不肯和自己談,隻要沈三千不回落陽城,他早晚也能將沈家的產業慢慢過渡到自己手中,一個不懂商賈運營的小子怎麽鬥得過自己,結果他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人抓到青峰居當著所有商人的麵宰了,還給他們提醒生死狀的事情,這不明擺著要把他們逼上絕路嗎?這個愣頭青懂不懂何為眾怒難犯?
??魏靖帶著滿肚子的糟糕情緒,就連今晚想去含花樓聽曲的心思都煙消雲散了,馬車在官道上急速地打了個轉,他現在要去皇宮見一個人。
??當大夫人知道楚瞬召今日的所作所為後,將那一兩千金的上好“霜片”泡出的香茗一口噴到地上,再也難以保持冷靜姿態。
??此時她看著那和沈初夏回來便一聲不吭的楚瞬召像是見了鬼似的,實在難以理解這種當眾殘殺手下商人還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靜姿態。
??今天事情實在是超乎她的想象,讓她到現在還在平息心態。
??楚瞬召倒是不覺得捅了什麽大簍子,將一顆圓潤飽滿的葡萄咬碎後,含著甜美的汁水吞了下去,連一顆籽都沒有吐出來,活像一頭吃人不吐骨的北域雪狼。
??大夫人終究是沒有沉住氣,抬手往楚瞬召的腦門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還想拍第二下的時候,被楚瞬召輕輕躲開,對她咧嘴一笑,兩人之間有點頑皮晚輩和慈祥長輩相處的姿態了。
??大夫人收回手掌,語調略微惱怒道:“你居然敢在青峰居當眾殺人,真是讓我大開眼界了,看來你這個人還是比較適合用劍而非用腦去解決問題”
??楚瞬召搖頭笑道:“雖然是突然了點,不過今後他們做事會收斂許多了,大娘莫要怪罪我的手段,都是為了沈家著想。”
??大夫人撇嘴道:“為沈家著想,你是在為自己著想吧,這無賴脾氣倒是和老爺年輕時很想,但老爺絕不會像你那麽傻當眾殺人,你有想過這樣做的後果嗎?”
??楚瞬召直言道:“作為主子,我絕對不能容忍有人在我眼皮下搞小動作,因為我可以理解他們的愚蠢和貪婪,唯獨不能接受他們的背叛,愚者可饒,逆者必殺,這是我做事的原則。”
??他現在說話的語氣活脫一個翻版的楚驍華,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出來。
??驚魂不定的大夫人喝了一口茶後,鎮定心神後說道:“那你打算還要殺幾個商人,不妨和我說說。”
??楚瞬召往嘴裏再丟了一顆葡萄,便嚼邊說道:“他們若是乖乖的話,我一個都不會殺,但我猜他們不會就此罷休,所以我接下來還會再殺一些人。”
??“若是老爺知道你的所作所為,你就不怕他生氣嗎?”
??楚瞬召搖頭笑,笑意裏多了些許真誠,道:“若是沈三千知道我回來落陽接替他的位置後,被那些他所厭惡的小人欺負不敢還手的話,恐怕罵的人隻會是我,殺了蕭宣又如何,我必須要為咱家鏟除這些搬財小鬼,咱家每年不見幾百萬銀子的事情,大娘您不會不知道吧?”
??大夫人暗暗歎息一聲,看來說他在商賈一事方麵什麽都不懂是低估了他,覺得他會乖乖按自己的步伐走下去則是高估了他,從這個孩子的眼中她很少能感到故作掩飾的情緒,更多是亮如明鏡的可怕想法。
??楚瞬召把玩著那顆晶瑩葡萄,道:“既然知道的話,為何不動手除掉他們呢?留著蕭宣和魏靖這些小人有什麽好的,大娘告訴我?”
??她難得在楚瞬召和沈初夏麵前揚起一個笑容,自嘲笑道:“留著他們的確不好,可惜我一個婦人提不起刀也拿不起劍,除了能在他們麵前處處忍讓外,你說我還能做些什麽呢?”
??楚瞬召神色鄭重道:“以後就不用忍了,大娘安心享福就是,有我和和初夏在,這個家亂不了。”
??大夫人輕輕點頭,無論是挪用.公款還是拖欠工錢的等大小瑣碎事情,包括魏靖私下做的那些燈下黑的事情她也知曉,魏靖這個人向來心思陰沉,以前有沈三千在壓著他,加上他在沈家商行已經拚殺很多年,也算是沈家商行的半個頂梁柱,所以她可以忍他做過的很多壞事,沈三千能忍他到哪一步她也能忍到他到哪一步,甚至不介意給他一份登堂入室的本錢,希望他能好好輔佐這個孩子,就像他以前輔佐沈三千一樣。
??但這孩子的表現著實讓她大吃一驚,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第一天就敢拿魏靖這個硬骨頭開刀,但沒有借刀除掉魏靖,看來他還是心饞魏靖手中掌握的秘密,所以自己擔心的事情,不是魏靖接下來會做的舉動,而是這個孩子想要借沈家這條通天梯去做的事情。
??恐怕他要接下來要麵對的敵人,比魏靖要強大千百倍,就怕他的驚豔表現會將那些深水潛龍引出來,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
??大夫人低頭凝視著楚瞬召吃過的那盤葡萄,不由得為這孩子的未來感到擔憂。
??沈初夏時不時抬頭打量這個在她們麵前愈發成熟穩重的白發少年,前兩次他都是看著別處地方,當她第三次抬頭的時候便與他四目相對,對方眼中那讓她猝不及防的溫和笑意讓她滿臉通紅,一絲羞意像是魚兒吐出的泡泡般從心裏慢慢浮起,這種笑意愈發燦爛的同時,帶著一絲若有似無的放肆,讓她恍惚間想起那個非他不嫁的青衫讀書郎,她偷偷供他讀書希望他有朝一日能考取功名,堂堂正正地挺起身板去她家提親,但他卻將自己的錢騙得一幹二淨後離開了落陽城,連一封信都沒有留給每日以淚洗臉但她,但她還是想他,想起他給自己寫情詩時的溫柔笑容,當這樣的笑容浮現在她腦中時,她不自禁地心一軟,就原諒了他的所作所為。
??她給了他足以下半輩子安居樂業的錢,妹妹說他騙了自己占她便宜,但他給了她一份年少時無疾而終但酸酸甜甜的青澀愛情,她覺得這件事中是自己占了他便宜,如果她沒有和他相遇那麽一次,她會後悔一輩子的。
??有些愛隻適合放在心裏細水長流慢慢去愛,就像一塊躺在清澈小溪中的翠綠寶玉,隨著時間水流的緩慢衝洗,這份愛隻會顯得愈發出塵珍貴,拿在手中愛不釋手,擱在心裏甜入心扉。
??如今她再看這位俊逸出塵的白發男子,又忍不住將那塊寶玉拿出來翻看一遍,說起來也挺可悲的,這座莊園裏麵的女人有數不清的胭脂水粉寶玉項鏈,卻沒有一個能陪在她們身邊相濡以沫的男人,這或許也是她們對自己這個私生子弟弟好的原因,一個家裏隻有有個能在關鍵時候挺身而出的男子,無論多麽大的困難,很多在旁人看來是尋常女子難以渡過的勞累,就顯得不那麽累了。
??怎麽讓他活下去?
??現在的情況讓沈初夏也很頭痛,今天這件事過後,會讓沈家商行的內亂一觸即發,但這個傻弟弟明知舉目皆敵的情況下,還有一而再地逼迫魏靖那些人,這讓她感到很委屈,也不是她想要看見的局麵,而且大娘明明可以出手幫一幫他們緩解現在的困境,但她老人家卻沒有這樣做的想法,似乎想考驗自己弟弟的應對能力,看看他究竟能不能解決這件麻煩事?
??她對鏡梳頭,木梳在如瀑般的青絲間來回摩挲,如風吹柳葉,望著銅鏡中那張稱不上絕美但也是姿色佼佼的臉龐,嘴角微翹。
??這一刻,她的眼神略顯迷離,大膽放肆地往嘴唇抹上一層鮮紅胭脂,仿佛一條剛出潭水的嫵媚蛇妖。
??她出身在落陽城的富商貴族中,許多年紀比她小姿色遠不如她的女子都嫁為人婦,柴米油鹽也好,大富大貴也好,但她都不羨慕那樣的生活,覺得自己一輩子不嫁人也無所謂,隻要能每天看見溫柔的弟弟和鬧騰的妹妹就很好了。
??不知道唐煌喜歡什麽樣的女孩?
??她臉一紅,做賊似得抹去嘴上的胭脂,對鏡子裏的自己做了個鬼臉。
??——
??這是楚瞬召一次見抽煙的薑棠,在此之外他以為她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娘們,他發現這個殺人如麻的女子有一雙很漂亮的手,指尖尖銳得仿佛可以當成匕首使用,這是一個氣質桀驁不遜男子的女人,帶著一種尋常女人身上難以看見的極端自信。
??她點燃了煙袋對著夜幕深深吸了一口,血脂般的紅唇中吐出嫋嫋白煙。
??女子眼神迷離間透著妖嬈,緩緩吐出一個煙圈,說道:“以私生子身份寄人籬下的你,知不知道你自己也有個私生女在胤國那邊?”
??楚瞬召沒有回答她的話,兩人之白色的煙霧揮之不散,仿佛一層簾幕隔開他們兩人。
??“你用煙槍抽過煙沒有?南陸的煙草和北域的不一樣,透著一絲淡淡香甜氣味,沒有那股子辣入喉嚨的煙勁,你要不要嚐一嚐?”薑棠也不覺得自說自話很無聊,問了楚瞬召一個接一個的問題。
??“你真的打算不當楚驍華的兒子了,所以跑來南陸這裏隨便認了個人當爹?”
??薑棠這個人話不多,但每個問題都會讓他感到一刀見血的憋屈,不得不說煙槍這種在許多人看來是鄉野村夫才抽的玩意,從薑棠口中硬是抽出了一種謫仙人下凡般的迷離美感。
??楚瞬召歎了口氣,伸手接過薑棠遞來的煙槍,被薑棠含過的地方還帶著一絲鮮紅胭脂,他猶豫著要不要擦一擦塞入口中,然後薑棠向他投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幹脆咬著尾端直接吸了起來,活脫那些豪擲千金的富商老板,然後被煙霧狠狠嗆了自己一番,薑棠幹脆眼不見為淨,將目光從他身上挪開。
??楚瞬召吐出一口濃煙後,望著這位渾身上下包裹在黑色中的妖嬈女子,他曾聽過薑棠提起過自己的不凡身世,在西臨亡國前,她是西臨四大世家中的薑家子女,比起以劍術聞名於北域的關家和赫連家,薑家世代念儒信佛,她的祖先薑太愈是北域儒家學問的執牛耳者,有“儒章大公”和“百代文宗”之名,著有《蓮花先生集》和適合孩童啟蒙《荷花集》數十卷等,連自己小小時候啟蒙都是讀這幾本書。
??西臨曆代帝王對薑家敬畏有加,他們是真真正正的書香貴族,可惜在胤國鐵騎的瘋狂入侵下,這座經曆了薑家十幾代人一手築起的儒文寶塔轟然坍塌,薑家子弟幾乎死在了鐵騎的馬蹄下,連同那數萬卷被他們一手寫就的儒典也化為飛灰,唯一幾本被帶回胤國的薑太愈真跡據說被放在了臨安城翰林院的藏書閣裏。
??所以楚瞬召覺得這個女人的過去真是可憐,這雙本來適合用來握筆的柔美素手,為了生存下去不得不握著染血的匕首,如果父皇不曾對西臨發動戰爭,她哪裏需要經曆家國滅亡的命運,或許早就嫁為人妻紅袖添香了。
??胤國欠西臨的債,除了楚瞬召,沒有一個人覺得應該去還,因為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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