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琴樓
沈花語平靜地望著他問道:“你和呂倜來落陽城,到底想要幹什麽?”
??楚瞬召說道:“不該問的不要問,我是為了你好。”
??沈花語咕嚕地轉動了一下眼睛,湊到他耳邊小心翼翼問道:“你和爹爹莫不是想要造反吧?”
??楚瞬召翻了個白眼,即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沈花語有些緊張地抓住他的袖子,小聲道:“你知道嗎?造反可是要殺頭的。”
??楚瞬召抿著嘴唇說道:“造反當然要殺頭。”
??沈花語瞥了一眼縮在車廂角落裏睡著的沈初夏,開門見山般質問道:“有些話爹在的時候我不敢問你,呂倜在的時候我不敢問,在莊園的是我也不敢問也不想問。可現在我要問你到底來落陽做什麽,如果你們是想要造反的話可是會害死很多人的,你好好的世子不做來南陸這邊幹什麽,若是和家人鬧別扭的話回去低頭認錯又如何?”
??沈花語說著說著,聲音帶了些許哭腔,緊緊抓住他的手臂說道:“我不想東窗事發的時候,為了救我的娘親和爹爹將你供出來給皇室的人,雖然他們都是些王八蛋,可畢竟我是慶國人。”
??楚瞬召瞥了少女一眼,臉龐慢慢伏下去,聲音變得溫純起來,“如果真的那麽一天,你會將我供出去嗎?”
??沈花語雙頰泛起酡紅,眼巴巴地看著他不肯說話。
??楚瞬召往她的腦門彈了一下,全然不顧她的幽怨眼神,輕輕道:“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的的話,我希望是你親口將我供給趙皇後他們,說是我逼著你去做這樣的事情,將我罵得越狠越好,就像是你的殺父仇人一樣,你隻有這樣做的話,皇室的人才有可能饒過你,或許不會……但我還是要求你這樣做,這是命令,不是請求。”
??沈花語臉上的紅暈忽然褪去,俏臉變得雪白,頹然地靠在楚瞬召的肩膀上,聲音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楚瞬召輕聲說道:“我和我父親之間如今隔著一堵高牆,這麵牆的名字就叫大慶王朝。我並非不能立刻回家跪在他麵前求他原諒我,到時候一定會有很多人出來為我求情,說不定他心一軟就原諒我了,但我回去了又如何,我父親他還是會率領騎兵南下,他是最頂尖的棋手,每個人都是他手中的棋子,沒有人能下得過他,也隻有我敢跟他翻臉掀棋盤。我總共離開過胤國三次,這次是三次我來到了南陸這邊,這裏一路上我才知道大慶王朝的實力是多麽地強大,有六個諸侯國站在趙氏皇族的背後,這一次,我父親他未必有機會戰勝那麽多的王朝力量,但這個看似穩如泰山的王朝實際上八方漏水,妃子關之戰帶來的影響就是捅多幾個漏水的窟窿,大慶失龍天下共逐,裂土分疆大勢所趨,外部的影響也好,內部的憂患也罷,就算我不來慶國也罷,這個王朝遲早是要被人推翻的,你父親和呂倜大人希望我能做這雙推翻大慶王朝的雙手,也隻有這樣我才能將這堵牆推倒,帶著千軍萬馬麵對我的父親,與他再次決一死戰!”
??沈花語片刻後,問道:“為何你不試著和你的父親和解呢?”
??楚瞬召眼神迷離,攤開雙手,聲音坦誠道:“我和他之間再也無法和解了,就算我推翻了這堵牆,可牆下麵埋著一個可憐女人的屍體,一個愛我愛到為我而死也毫不在乎的女人,你覺得我真的可以站在她的屍體上,和我父親握手言和嗎?那她豈不是白死了?”
??“或許她就是想你那麽做呢?”
??楚瞬召眼神陰冷地瞥了她一眼。
??沈花語見過他出手殺人時的陰沉目光,可他何曾將這樣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裏頓時出現了巨大的委屈,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楚瞬召將目光從她臉上移去,換了一副輕鬆自在的語氣,笑道:“總之你以後看熱鬧就是了,雖然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如果你真的因為我被皇室的人抓走的話,我拚死都會將你救出來,說到做到。”
??“就像是演義小說裏為美人劫法場的大俠一樣?”
??“嗯,我想我還是有點大俠的氣質在身上的。”
??“那我呢那我呢?我有沒有女俠的氣質在身上?”
??“女俠的氣質啊,你以後練飛劍的時候亂劍齊飛別嚇唬別人就很女俠了,一定要高冷懂不懂,女俠都是不愛說話的,白衣飄飄手握三尺青峰端著架子就很能嚇唬人了。”
??沈花語對著楚瞬召咧嘴一笑,就像是深山裏麵修煉多年的小狐狸精般。
??楚瞬召不禁撫額道:“剛剛怎麽跟你說的,女俠要高冷要高冷,你八顆牙齒都露出來了還怎麽冷。”
??“我就要做那種笑出也能笑出殺氣的女俠。
??“好好好,沈女俠,在下甘拜下風。”
??事實上,楚瞬召一直覺得沈花語身上的確是帶著點世家女子的傲氣,但並沒有心機作偽的感覺,有時相處起來很舒服,有時又覺得很頭疼。
??沈家莊園裏有專門的裁縫來為莊園裏的夫人小姐縫製衣裳,但沈花語還是想帶著楚瞬召出來買幾套料子拿回去做衣裳,楚瞬召再風姿卓然也好,陪著兩姐妹去絲綢莊子選料子的時候,還是像個目光空洞的呆子般,問他那件料子顏色好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沈花語問到最後也懶得問他,幫他選了幾件她覺得好看的料子,反正拿著大夫人的金卡記賬怎麽花都不會覺得心疼。
??沈太歲在沈花語很小的時候就跟她說家裏的錢在外麵隨便花都可以,反正無論你怎麽花這錢還是會進到咱家的錢庫了,沈花語年少擲千金的事情就沒少幹,在落陽城的胭脂鋪看見有款式漂亮的胭脂水粉,一個高興讓下人將這種款式的胭脂水粉都用馬車裝回家裏,用不完地就派給下人去用,導致沈家莊園裏的仆人衣著打扮比城裏某些富貴人家的夫人小姐都要漂亮,走起路來自然也就是一個心高氣傲的樣子。
??不得不說沈花語買絲綢布料的動作飛快如龍卷風,幾位帶刀侍衛都變得了帶布侍衛,連馬車裏麵都塞滿了絲綢布料,幾乎半個絲綢莊子的料子都被她買了回去,看得楚瞬召是瞠目結舌,感情她是想自己一個時辰換一件衣裳,用得著買那麽多衣服嗎?
??花錢如流水已經不能形容她的舉動,這個小富婆花起銀子來簡直是飛流直下三千尺,一文銅錢折算成一滴水都能將人給淹死。
??說起一文錢,楚瞬召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坐在雪地旁彈琵琶的那個少女,可憐又堅強地生存在這座城裏。
??落陽城百萬大慶民眾中,她隻不過是一顆長在雪地旁的小草,被人踩斷混入泥土之中也無人知曉。
??亂世之中的女子想要生存下去並不容易,除了握著男人的手之外她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可無論她們握得有多緊,男人的手隨時都會鬆開。
??沈初夏還在出神地打量楚瞬召的臉龐,到現在為止,她還是覺得楚瞬召跟父親長得一點都不像,可一想到自己那小魔星般的妹妹,在這位私生子的麵前總是一番崇拜的神情,雖然他的劍術真的很了得,光是這一點就足夠吸引自己的妹妹了。
??“以後跟著本小姐帶你吃香喝辣的。”沈花語叉著腰看著這位比她高一個頭的私生子哥哥,擺出一副小富婆的樣子,聲音傲然道:“落陽城裏敢惹本小姐的人屈指可數!”
??楚瞬召出神地看著街道上的車水馬龍,聽見後忍不住笑出聲來,擺出一副說教的語氣道:“在古和城裏你也是那麽說的,後來若不是我在你身邊的話,你指不定被人家欺負成什麽樣了。”
??“過去的事情就別提了,我帶你和姐姐去吃好吃的吧。”
??沈花語捂一邊耳邊擺出不聽不聽的樣子,另一隻手抓住楚瞬召的袖子拉著他在官道上跑了起來,沈初夏拎著裙子在他們身後小跑著跟上。
??此時已經到了響午,道路兩邊的酒樓中門大開,小二的吆喝聲和飯菜的飄香無處不在。
??沈花語跟酒店掌櫃要了一間私人的房間吃飯,就是為了避免又遇到趙頌那樣的王八蛋,落陽城裏認識她的世家子弟可不少,隨時都有些沒長眼的貨色前來搭訕。
??楚瞬召發現這落陽城裏真是隨處可見和龍有關的裝飾,連路邊買的糖人都是以飛龍居多,酒樓的廊柱上更是充滿和龍有關的花紋裝飾,看得自己更是一陣嘖嘖稱奇。
??如此想來胤國裏麵的鷹雕也是挺多的,天下王朝除了後楚以鼎為旗紋外,大家都挺喜歡將動物畫在旗幟上,覺得這樣就能得到它們的勇氣。
??很快一盤盤的飯菜端上來了,沈花語動筷極快,如同風卷殘雲般橫掃桌麵上的菜品。
??沈初夏在桌底下不知道踢了沈花語多少次了,終於忍不住說她從小吃東西就沒個樣子,沈花語嘴角沾著飯粒望著她大大咧咧說六姐總端著個樣子幹啥啊,這裏隻有哥哥一個人又沒有外人。
??待到餐盤上的碟子堆成小山狀時,桌麵上一半以上的菜肴都進了沈花語的肚子。
??楚瞬召細細品味了一下南陸這邊的菜品,發現落陽這邊的人喜甜忌辣,點了點頭道:“落陽城的飲食挺精致可口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這個道理在每一道菜肴上都能感受出來,有些味道還是得慢慢品味才嚐得出來。”
??沈花語用一個大大的飽嗝回答他,楚瞬召忍住沒笑出聲音來,沈初夏不輕不重瞪了妹妹一眼,開始洗杯煮茶,手法輕靈令人賞心悅目。
??楚瞬召現在是像極了城裏的世家子弟,酒足飯飽後便開始品茶怡情。
??茶湯入腹,楚瞬召說了句符合他如今境地的話,“顧我今成喪家狗,願得逍遙不自在。”
??沈花語瞪眼道:“喂,現在沈家沒給你好吃好喝嗎?就不能好好念一句詩嗎?”
??楚瞬召想了想,說道:“生香熏袖,活火分茶,烹茶留客駐落陽。”
??沈花語這才點了點頭,笑意盈盈道:“這才像話嘛。”
??沈初夏眨了眨柔美的眼睛,認真地聽著楚瞬召念出來的詩句,輕聲說道:“碾雕白玉,羅織紅紗。銚煎黃蕊色,碗轉曲塵花。”
??楚瞬召對她豎起大拇指道:“不錯哦,花語說你跟個悶葫蘆似的,沒想到姐姐你也會念詩。”
??這話剛出口,楚瞬召的腰就被沈花語輕輕捏了一下,對方翻了個大白眼道:“你是在挑撥我們姐妹之間感情嗎?小心我誅你九族。”
??沈初夏敲了妹妹的腦袋一下,說道:“不許對兄長這樣說話。”
??楚瞬召輕輕嗯了一聲,笑道:“不知道你算不算是我的九族,若是算的話,我倒是很樂意看著你自取頭顱。”
??沈花語甕聲甕氣道:“你們兩個都欺負我讀書少,哼,好不容易找到個哥哥,劍比我用得好就算了,連書都讀得比我多,你還給不給麵子我啦。”
??“讀書多少和作詩沒關係,念詩是看靈氣的,要不然你也念一首詩出來,我給你點評點評。”
??楚瞬召覺得不談戰爭大事,偶爾這樣喝茶論詩也是很放鬆的事情,沈花語輕輕點頭,神采奕奕道:“我想到一句詩了,你得給我好好點評一下啊”
??沈花語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窮則獨善其身,富則妻妾成群!”
??楚瞬召噗的一聲,差點將茶噴到沈花語的臉上。
??“還有一句,後宮佳麗三千人,鐵棒也會磨成針——”
??沈初夏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伸手捏著妹妹的耳朵,板著臉教訓道:“沈花語,你說話做事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如此噙之不恥的話你也說得出口?!”
??沈花語耳朵一吃痛,可憐兮兮地望著楚瞬召,趕緊求助道:“哥……你說我有靈氣就會念詩,要不……你給點評一下。”
??楚瞬召豎起大拇指道:“不愧是沈太歲的親生女兒,一句富則妻妾成群把你全家都罵進去,也算是有才了,”
??沈花語對楚瞬召咧嘴一笑,露出可愛的小虎牙道:“還是哥你懂我!不愧是文武雙全深得咱爹的信任,對了,我又想到了一句詩—— 身有彩鳳雙飛翼 ,拔毛鳳凰不如雞 !”
??沈初夏擰地更加凶了,沈花語吐了吐舌頭,對楚瞬召眨眼一笑。
??楚瞬召剛開始沒聽懂,後來跟著笑了起來。
??好一個拔毛鳳凰不如雞,說的不就是如今的自己嗎?
??楚瞬召將目光從沈花語的臉上挪到窗外,看見落陽城裏的樓閣挺立如利劍,建築群如台階般屹立而起,大慶皇宮就在台階的最頂端,千百根黃金龍旗在雪風中飛揚起舞。
??他看著這座對他而言無比陌生的城市,覺得命運的安排真是離奇古怪,若是放在一年前他打死也想不到自己會坐在落陽城裏陪著兩個女孩喝茶談詩。
??他聞著雪風帶來的遠方氣味,巍峨重樓,千門萬戶,而他就像是誤入陌生森林的孤鷹。
??穿城而過的秦淮河上像是一條圍繞落陽城的巨蛇,當夜幕降臨時,數不清的花艇會出現在這條河上,臉上塗著厚重脂粉的歌妓從船艙裏鑽出,唱著曼妙動聽的船歌,吸引河岸上的世家公子上船共飲同杯美酒。
??楚瞬召覺得這條河很熟悉,讓他想起臨安城裏的淮涼河,在他看來落陽城和臨安城是一樣的,外麵裹著一層金光閃閃的鑲金珠寶,裏麵卻藏著讓人作嘔的腐爛血肉。
??如果你家財萬貫,這些地方對你而言就是人間天堂,如果你身無分文,這些地方對你而言無異於黃泉煉獄。
??他開始想念起臨安城裏的人,在那座人人都會喊他世子殿下的城市裏,每個人都會將他當成英雄來看待,總是抱著琵琶含情脈脈看著自己的蘇念妤,在太安山上舉目眺望遠方不知心思所念的花幽月,每次出現都會讓自己展露笑顏的小淵兒,還有赫連元年……作為他唯一的一個男性朋友……也死在了那場叛亂裏麵,他告訴自己要做天下最好的戲子,可他的屍體卻埋葬在死人堆下。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在臨安城裏見過赫連元年,他多麽希望可以有一天,可以戲台上再度看見那個如薔薇般嬌豔動人的少年,臉上化著貴妃的妝容,風情萬種地看著自己。
??他一直堅信赫連元年沒有死,至少在他心裏麵他沒有死。
??既然三人已經吃飽喝足,那麽現在就該回去沈家莊園了。
??三人順著繞繞彎彎的樓梯直接走而下,酒樓裏的食客們對盛裝打扮的沈花語指指點點,炙熱目光在她身上不斷掃動, 被沈花語一瞪給瞪回去了。
??侍衛們為三位主子開路,待他們走到二樓的時候,楚瞬召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琵琶聲,又眯著眼睛仔細看了兩眼,當場愣住。
??他沒有看見什麽素手轉弦的豔麗佳人,而是那位在雪夜裏見過的豆蔻少女獨自坐在大堂中央,四麵八方都是圍繞她的酒桌。
??少女懷抱琵琶坐在矮凳上,一把黑色的傘就放在她的腳邊。
??龍鶴樓裏吃飯的的客人幾乎都是落陽城裏有頭有麵的公子美人,錦衣高冠,狐裘香囊,不需要說話隻有跋扈氣焰在身,對著麵前抱琴沉默的少女指指點點,覺得她的容貌實在難入自己法眼,有人甚至很不給麵子地叫囂掌管將這醜姑娘換下去,找個漂亮地上來彈琵琶。
??麵對諸多酒客的無禮指點,少女依舊是無動於衷,輕輕撫摸古舊琵琶的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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