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不甘
風暴穀最後失守了,胤國鐵騎如狂龍般朝著缺口衝襲而來,一群飛鳥掠向天空。
??花幽月望著那燕莽僅存的四千殘軍圍攏在一起,每個人都的仿佛從血池裏爬出來般,一步步被鳳鷹鐵騎們逼到角落裏,艱辛而痛苦,期間不斷有人被鐵騎兵投出的鐵矛穿心而過,重重倒地。
??與此同時,一道劍氣橫貫而出,將前排的鳳鷹鐵騎橫掃而下,葉雲鵬出現在殘軍的最前列,渾身鎧甲粉碎,滿臉痛苦不甘,少年舉起了沉重的大劍,這個怒發衝冠的少年像一頭真正的獅子一般,猛地指向前方放聲咆哮,隻不過這一次,再也沒有可以隨他的號令衝鋒。
??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燕莽人徹底輸了。
??曾經呼嘯如雷的雷鳴騎軍,現在被沉默如山的鳳鷹鐵騎逼死在一處,隻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踏平這支敗軍之師。
??戰事之慘烈,後世史書如何記載,都是以燕莽的敗北蓋棺定論。
??為國壯烈死,不如為己苟且活,花幽月心中忽然湧現出這樣一個想法。
??現在的燕莽軍隊已經沒有一人可騎馬衝殺,刀劍折斷,箭囊無箭,炮陣盡毀。
??每個人的手心都是血肉模糊可見白骨,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握緊刀劍,一步不退,無人肯降。
??“夠了!”
??花幽月這一句仿佛一錘定音般,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她身上,女人將老人緩緩放在地上,慢慢朝著他們走來,風鷹鐵騎們會意地給女人讓出一條過道,她來到葉雲鵬麵前苦笑道:“差不多夠了,葉雲鵬,你為國死戰於此,即便亡國亦無愧燕莽,你若是肯讓你的士兵放下武器,大家都可以活下去。”
??葉雲鵬身形疲憊,咬緊牙關,握緊大劍,花幽月見狀感慨道:“活下去的話,說不定日後還能有作為,死在這裏的話,就什麽都沒有了。”
??葉雲鵬聽了這句話後,慢慢放下大劍,天地間仿佛變得寂靜無聲。
??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的音容笑貌仿佛刻在他腦海深處那樣清晰,他真想父親還現在活著,他們可以一起並肩作戰,直到死去。
??兒子可以和父親一起戰死,應該是一種無上的榮耀。
??“父親大人……我葉雲鵬無愧燕莽,即便帶著手下士兵死戰而死也決不投降……我是葉雲鵬,即便我們曆盡痛苦,也沒有能夠守住這個王朝。但我手中,還有這柄劍!”
??“葉霸嫡長子葉雲鵬,求死於此。”
??當他說出這句的時候,身後的殘兵們在同一刻無聲地握緊了自己的武器。
??葉雲鵬緩緩舉起手中的劍,鐵青色的巨劍在晨曦下如升天之矛,燦爛奪目
??“死戰!衝鋒”
??“衝鋒!”
??燕莽最後的士兵們大步踏前,咆哮衝鋒
??花幽月苦笑著看著他們,看著那一個個奮不顧身的傻瓜們,或許她自己也是這樣的傻瓜,所以才能遇見一個又一個這樣的傻瓜,為了家國的榮耀和尊嚴衝鋒赴死。
??她深吸了一口氣,極強的氣機再度出現在她手中,在一團虛幻的紅影下,她的背後仿佛鳳凰展翅,扶搖直上。
??她將右手放在一根虛幻的琴弦上,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指著那群衝殺而來的士兵,柔聲道:“最後一曲了。”
??風鷹鐵騎們不敢衝鋒,因為他們看見數千道密密麻麻的銀色長線,就懸停在花幽月的麵前。
??女人閉上眼睛。
??你們失去了自己的生命……卻贏得了燕莽的尊嚴。
??即便是死了,也不要覺得自己輸了。
??我花幽月也不覺得是自己贏了,隻是盡到了我的責任。
??花幽月眼角落下血淚,手臂猛然一揮,洶湧如潮的銀線崩騰而衝,如浪潮般吞噬了那些衝鋒的燕莽士兵。
??萬籟俱寂,天地盡頭隱約有煙塵滾滾卷起,將所有的血腥氣吹拂而散。
??葉雲鵬還保持在衝鋒前那一霎,高舉重劍,緊接著他的身軀開始消散,重劍寸寸崩裂,變成齏粉。
??跟隨他衝鋒的士兵也皆煙消雲散。
??女人淚流滿麵。
??黃泉魑魅,何人懺魂。
??……
??……
??人群一陣騷動,飛舞的羽箭一撥又一撥地落下,隨後被無形的力量所折斷。
??楚瞬召在殺了那個老人後,再也沒有禦馬衝鋒,而是平靜前行。
??那些膽敢衝到他身前的敵人都被他像是螞蟻一樣碾碎,被王息所拍飛!
??他收起了龍雀劍,臉色不變地看著那些勇敢的士兵向他撲去,然後勇敢地死去。
??他是征服者,不是篡位者也不是劊子手。
??他是以王的身份來征服這座城市,柴龍貌要是真的為自己的人民著想的話,應該早早出城將自己的玉璽獻出,然後跪在他麵前請求他的原諒。
??可他沒有,他躲在皇宮裏麵,死死地抱住自己的王座,好像守財奴在將死之前擁抱自己的金庫般。
??整條街道隨著他的前進,都變成了一條血街,到處都有鮮血和屍體。
??他愈發前進,愈發感到身心的疲憊,眼眸化作黑夜般的深黑,仿佛驅使他前進的已經不是楚瞬召了,而是身體裏麵那個屬於王的靈魂。
??即便如此人們還是前仆後繼地衝了上來,在王的力量麵前這些民眾顯得太過弱小,甚至說不上對手,一次又一次地拿自己的性命靠近他的身邊,換來的卻是絕對的死亡。
??在這樣的差距麵前,安息城裏的人民依舊沒有感覺到絕望,他們悲痛著,憤怒著,痛苦著舉起手中的武器撲倒自己麵前,但就是沒有絕望的神色。
??百感交集,大抵就是這樣的感覺了吧。
??士兵們甚至連咆哮都沒有發出,而是衝到他麵前舉起刀劍,沉默地戰鬥,沉默地死去。
??不隻是士兵。
??有一個撇腳老人拾起石頭丟到楚瞬召麵前,然後死了。
??有幾名漢子舉起手中的柴刀衝到楚瞬召麵前,又死了。
??有一條狗狂吠著奔向他,或許這條狗隻是想逃跑,但是又死了。
??很像胤國鐵騎戰前喊的那一聲聲赴死。
??但是他們的赴死是有意義的,因為他們最後勝利了。
??可他們的死沒有任何價值,但他們還是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人到最後的生死關頭,有時明知道無論做什麽都沒有能力改變結果,但還是會做出一些很愚蠢的舉動來安慰自己,哪怕是拾起刀劍衝鋒然後死去,哪怕隻是拾起一塊石頭。
??赴死和送死的區別,就像是勇敢和魯莽的區別一樣明顯。
??他們隻是想攔住楚瞬召的腳步。
??天地玄黃部隊沒有攔住他,雷鳴騎兵沒有攔住他,甚至東皇鍾都沒有攔住他。
??但人們還是不甘心。
??看著親人一個個跑去戰場戰鬥死去,最後還是沒能攔下胤國人的鐵騎,他們為什麽要甘心?
??於是他們選擇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組成一道燕莾最後的防線!
??……
??……
??城外,兵臨城下。
??城內,硝煙不斷。
??到底還是輸了,燕莾皇帝悲哀地想。
??愧疚,悲哀,憤怒,各種情緒在他內心交織著,他脫下那件華貴至極的皇袍,換上一件潔白如雪的長衫,坐在皇位上,手裏捧著燕莾的玉璽。
??侍衛們都被他驅散了,從城池的後方逃向慶國的方向,連同她的女兒也一樣被裝進車廂打包送走,女兒臨走前那絕望無比的眼神在他心頭繚繞著,之後是皇後的眼睛,臣子們的眼睛,燕莾百姓們的眼睛,無數的眼睛在注視著他,無數眼睛的海洋仿佛要將他淹沒一樣。
??禦書房裏那封《罪已詔》是自己向這個國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謝罪。
??他想起第一次自己坐在王位上的時候,身下百官向他跪拜,他雖然看不見他們,但是能感覺到他們對自己的敬畏。
??他雖然是個瞎子,但是坐在王位隻是卻顯得那麽名正言順,他在位這些年兢兢業業,沒有半點不好的名聲,若非雲劍河之戰丟了城池的話,興許他就能安安穩穩地坐在王位上直到老去。
??此時沒有人知道他內心想的是什麽東西?憤怒?痛苦?悔恨?這些都不重要了,燕莾一代代人的心血,到底還是葬送在他的手中。
??說到底胤國還真是猛啊,先是金帳國,後麵是西臨,然後是北蠻,最後到了燕莾,不,或許燕莾並不是最後……不過今日過後自己已經沒法看到了。
??東皇鍾沒有完全摧毀他們的軍隊,自己一開始就不該相信澹台凝華還有那個來自胤國的術士,就是因為他走錯了那麽一步棋,燕莾這座高樓瞬間分崩離析,壓死了無數人。
??千年之前燕莾祖輩起好的這座高樓,千年之後傳到自己手中時,塌了。
??皇帝滿臉痛苦。
??不知何時,一道身影來到他的身邊,將手搭在他肩膀上,即便是到了亡國的時候,她的美麗依舊如世人所說般,盛世風姿。
??皇帝肩膀一顫,像是炸毛般的貓般驟然起來,對著女人大叫了起來:“你回來幹什麽!我不是讓你帶著女兒走嗎?胤國人就要來了!”
??皇後搖了搖頭:“放心吧,有人會替我們照顧好她的,她比你想象地要堅強多了。”
??皇帝神情落寞,忽然丟下玉璽跪著皇後麵前嚎啕大哭道:“是朕害了你們母女倆啊,父皇死之前讓我照顧好你,可像我這樣的人什麽都做不到啊!!!”
??皇後溫柔地搖了搖頭:“你將我照顧地很好啊……最後就讓我陪陪你吧,最後陪你一次。”
??皇帝將臉貼著她肚子上,淚水滲入她的鳳袍之中,嗓音沙啞但卻無比輕柔道:“那這孩子怎麽辦,胤國人不會放過你和這個孩子的,我本想讓你帶著女兒和他去慶國,一輩子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陛下……我們被高高在上的出生,自然也該高高在上地死去,我不後悔……真的不後悔。”皇後要搖了搖頭,低頭看著丈夫這番悲傷模樣,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你不該來的……”
??“我現在來勸勸你……我們還有活下去的機會!你我現在帶著玉璽去和胤國人談判,我不怕吃苦受累,哪怕我們不要這王位也好,批頭散發去做工也好,我隻要一個家,裏麵有你跟女兒在等著我們,我們一起活下去好不好。”她手裏緊緊抓著一張信條,那是花幽月寄給他們的議和書,當時柴龍貌語氣堅定發誓絕不會對胤國人低頭,但她卻在柴龍貌走後將丟在地上的議和書撿了起來,緊緊握著手中仿佛救命稻草般。
??皇帝緩緩搖了搖頭。
??“你覺得我還能活下去嗎?有哪個亡國的皇帝不用死的?西臨的死了,北蠻的死了,皇後也是一樣!”
??“你覺得我算什麽東西?憑什麽胤國人要留我一命!”皇帝哈哈大笑:“我自以為比胤國人先走一步,有蜀越的支持必定打敗胤國,我不該相信那兩個騙子!從他們踏出燕莾土地的那一刻我們就已經輸了!我們輸給了一個十六七歲的小毛孩!我連一個孩子都不如,我什麽都做不了,什麽都沒有做!從小到大都是你幫我做了,當年那幾個兄弟要造反,還是父皇替我們殺了他們!要不是父皇的話我早就死了!可現在父皇不在了,我隻有你了……過了那麽多年,我還是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樣,什麽都做不到!”
??皇後靜靜地看著他,很明顯他此時的憤怒不是針對胤國人的,而是針對自己的,皇帝憤怒自己的無能為力,憤怒柴牧之的臨時叛變,憤怒自己被人當做棋子去對抗胤國人的進攻,憤怒自己為何生在帝王之家!
??“在天下人眼裏!我柴龍貌就是個笑話!西臨王好歹還給天下留了個劍庫!我留下了什麽!一個無用的土包子罷了!”皇帝慢慢走下玉階手舞足蹈著,好似一個悲傷的戲子般。
??皇後心如刀絞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看著淚水在他臉上縱橫四溢,腹部傳來陣陣絞痛。
??皇帝緩緩轉身,一口血水噴在皇後的臉上,皇後震驚地看著他嘴巴的黑血,漆黑的鮮血劃過自己的臉龐滴滴答答地落在玉階上,皇後半張著嘴,微微邁出一步,皇帝舉起手來後退了一步。
??“我本想死在王座上的,看看誰有膽子將本王的屍體挪下去,親自坐上去!”皇帝低垂著頭,語氣幽遠道:“我在你來之前喝了兩杯毒酒,我知道你想讓我活下去,但是……我還是想死!”
??一個人隻要有了尋死的心,即便對方有一百種救活他的辦法,那人也有一百零一種讓自己死去的想法,皇後口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哽咽,眼見皇帝緩緩下跪,臉上呈現死灰之色。抬頭望著金碧輝煌的屋頂:“本王寧可死……也不想變成胤國人口中的笑話!”
??“沒有人可以殺死本王!除了本王自己!”皇帝一邊說一邊吐血,血水將他的白袍全部染紅,皇後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皇帝抬頭看了她一眼,身體忽然一陣劇烈的起伏,胸膛裏麵仿佛塞了數十條狂蛇般,隨時都會從他的喉嚨衝出來,他看著皇後的眼睛,忽然噗地一聲吐在了皇後的臉上!
??“下輩子!我寧願生在平民之家,生在豬圈裏!生在狗窩裏!再也不做什麽皇帝了!”
??皇帝的呼吸仿佛被人一刀斬斷般,死後的他將手放在皇後的腹部,眼睛始終不肯閉上,死死地看著那座燃燒的城市,眼睛瞪得大大的!
??這個生於王侯之家的可憐蟲終於被壓倒了。
??皇後沒有看著他的屍體,而是木然地望向那空蕩蕩的王座,在她不長不短的二十六歲人生中,沒有一個冬天比這個夏天更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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