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情之一物
楚瞬召一直目送著赫連元年離開,他望著那個失魂落魄的背影,心中一陣糾疼。
??可他又能怎麽辦呢?求著哥哥饒蘇衛胤一命?
??可哥哥不會同意的,還有那些臣子和百姓也不會同意的,說到底他還是個無力的人,救人與被救他都是最無力的一方,隻能看著別人為自己做決定。
??很快關長夜也離開了,垂鷹菀裏隻剩下他一人,孤零零的。
??這場雨漸漸大了起來,他站在屋簷下,望著雨幕勾勒下大胤皇宮,星星點點的燈火浮現在他眼中。
??他輕叩劍鞘,望著墜落的雨水消失在黑暗中,滴在他高挺的鼻梁上,雨水落在水池中肆意流轉,錦鯉們都躲在水底下淺淺遊動,那嘩啦嘩啦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
??大雨之中,萬鬼夜行,有人藏在鬼中,笑得比鬼還開心。
??楚瞬召疲憊地低下腦袋,任那雨水充斥自己的腦海,世間萬物都顯得很安靜。
??仿佛這個世界之剩下雨水,沒有那劍氣衝天的死鬥,一切的一切都是顯得那麽平和,金鑾殿的側邊已經顯得很模糊了,隻能看見屋頂金鷹的輪廓。
??他開始懷念之前的日子,像是過年的時候,那是的垂鷹菀總是顯得很嘈雜鬧騰,石榴和竹子穿上自己送給她們的春裙,握著雪球追逐打鬧,大臣宮女們來垂鷹菀拜年送禮的聲音,父皇拎著一串鞭炮掛著自己房間前點燃後的聲音,還有味道,幼奴姐的年糕蒸好後飄出的香味,小淵兒偷偷跑進來坐在自己大腿上,身上傳來那股奶香奶香的味道,各種味道,各種聲音構成一個又一個的畫麵,倒是在今天的夜裏,一切回憶都被雨聲隔離了開去。
??他忽然想起左慈先生跟他上過的一節課,這位德高望重的帝師上課時永遠不會拿著書,但大到儒家大道,小到鄉野典故他都能信手掂來,九歲的楚瞬召問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想像老夫一樣記住很多東西嗎?”
??“很想,父皇知道了一定會誇我的。”
??“記憶太好並不是一件好事情。”
??“可我想像太傅你一樣厲害。”
??“那殿下你腦子裏必須有一座房子!一座用於儲存一切故事的房子。”
??“一定要房子嗎?”
??“也可是是房間,但必須足夠大,甚至比房子還大,比皇帝陛下的宮殿還有大,還漂亮。小皇子,你見過最漂亮的房間在哪裏?”
??“我姐姐的房間。”
??“好吧,就把你的腦子當成你姐姐的房間。”
??雨中傳來的輕咳聲打斷了他的回憶,他抬頭看見那襲雲袍撐著一把青傘,站在水池邊,傘下滴雨成簾,女人目光柔和。
??“你怎麽來了?下那麽大的雨。”
??雲袍女子撐著傘來到他麵前,露出亮晶晶的牙齒笑道:“跟誰打架了啦?”
??“沒有,進來說話吧,外麵冷。”
??兩人一同走進了房間,楚瞬召輕輕掩上房門,隻留下一條細縫。
??蘇念妤抖了抖青傘上的水,輕輕放在門邊,在楚瞬召床邊坐下,她把下巴放在膝蓋上,柔聲道:“按照你們大胤律法,那個蘇衛胤必死無疑,但你看起來很傷心,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他算是我半個哥哥,我們一起長大的。”
??楚瞬召往香爐裏塞了一顆煙球,蘇念妤踢開腳下的繡鞋,露出細長白嫩的腳丫,像變戲法般從身後拎出一壺溫過的黃酒,楚瞬召從書桌上拿了兩個酒杯,放在蘇念妤麵前,細長綿延的酒線落在瓷杯中,滿屋酒香。
??蘇念妤雙手捧著酒杯小口小口地喝,看著麵前的男孩盯著杯子裏的酒發呆,用腳踢了他的大腿一下道:“想什麽呢?看你都快想哭了。”
??“在想我父皇,他不知去了什麽地方,至今還未回來……我在想或許他在的話,這些事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了。”
??他慢慢喝下那杯黃酒,目色迷離。
??“我爹不見好多年了,我不也一樣活得好好的?”她故作輕鬆道。
??“……”
??“你這些天都在幹嘛?”
??“剛才彈了琴,還幫你喂了鷹。”蘇念妤掰著手指頭,“還收了衣服,我就猜到今晚會下雨……”
??在兩人簡單的交談中,時間就這樣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壺子黃酒喝道見底,這些酒對於她而言不過是兩杯開水的量,反倒是楚瞬召滿臉熏紅,現在或許已經很晚了,雨一直都在下,連月亮都看不見。
??蘇念妤很享受這種和楚瞬召安安靜靜坐在一起的感覺,兩人即便誰也不說話,但誰都不會感到尷尬,或許她獨自一人的時候,都是在回憶與他的點點滴滴,直到那些回憶被她磨平,她才會來找他。
??其實,平日楚瞬召總是有事沒事都跑來找她閑聊扯淡,練完劍後,用過膳後,看書看到腦殼疼的時候,他都會來找她。
??但今天晚上則並不一樣,男孩格外地沉默,蘇念妤偶爾想到一兩件好玩的事情說出口,男孩大多都是皮笑肉不笑,可兩人因為看見水池裏淹死的一隻老鼠笑了一個晚上,很多時候她想要說出的話都是很勉強,男孩的笑也很勉強,她總擔心他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她不喜歡他這樣,作為一個琴姬,她不能像楚瞬召跟他講道理那樣說上一大段,也不知過了多久,低低的哭聲從傳進耳邊,蘇念妤抬起頭,看見少年將杯子抵在腦袋上,低低地哭了起來,他哭得樣子和那些小女生一樣,抽噎抽噎地,哭了好一陣,他才與蘇念妤對視上。
??“蘇念妤,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她搖了搖頭,將他輕輕抱住:“你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比我見過的所有人加起來都勇敢。”
??兩人能在這樣情形相處在一起,這很多人看來,本就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子和青樓女子……這兩個八竿子打不著邊的人,居然都能發生那麽多故事,不得不說是緣分了。
??自從蘇念妤和楚瞬召相處在一起,每日她都要看他一眼方才安心,有時楚瞬召沒空來看她,她也會來到演兵台外,遠遠地看上他一眼,看著夕陽下少年揮汗如雨,劍氣衝天,她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兩人之間發生了那麽多事情,若是有人讓楚瞬召和自己的命之間選一樣,她必定毫不猶豫地選自己的命,因為楚瞬召跟她說過,要將離北收回胤國,自己死了無所謂,他還活著,他會去完成這件事,楚瞬召從不對她食言。
??她隻是一個從離北大屠殺走出來的孤魂野鬼,而楚瞬召便是她寄托的肉體,她心甘情願地為他畫地為牢。
??情之一物,亦可為蜜,亦可為毒,亦可為匙,亦可為鎖。
??無論發生什麽事情,兩人都下意識地保持著距離,楚瞬召曾經告訴過她,這樣她們兩人保持距離,遊戲才能繼續玩下去,要是誰一旦出界了,遊戲就結束了。也就是最近發生了如此可怕的事情,楚瞬召才會在她麵前情緒崩潰,蘇念妤抱了他好一會,男孩的淚水浸滿了她衣襟,她扭頭望向窗外那越來越多的雨,心想現在不會有什麽人來抓奸吧。
??蘇念妤將手放在他腦袋上,好半晌,才輕聲道:“小召……幼奴她現在,怎麽樣?”
??她說出來的那一刻就想打自己的臉,她即便問了也沒多大意義,該死的人還是得去死,傷心的隻不過是活人罷了,楚瞬召擦了擦眼淚:“幼奴姐她很不好……先前哭了一整天了,剛才給她下了蒙汗藥她才睡過去,石榴和竹子在陪她。”
??“就是今晚不會有人來打攪我們啦……”
??“什麽?”
??“沒什麽沒什麽……”蘇念妤抿了抿嘴:“小召你以後可別再腦子一熱衝出去啦,這可是要命的事情。”
??“嗬嗬”楚瞬召笑起來“假如是妤姐被人抓住,我也一樣會去的。”
??“你這樣不好……”蘇念妤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神迷離且璀璨。
??“我不知為何蘇衛胤會知道我身上懷著西臨劍庫的鑰匙,然後隱約就有這場出乎意料的埋伏,跟著他來的還有兩個黑衣人,我們沒能從這兩個人的身上發現任何線索,國籍,戶籍,什麽都沒有,他們就像是憑空出現般。而劍庫鑰匙的事情一定傳了出去,後來竟然發生了這種事情,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真正的敵人還沒出現,我是其中的一枚誘餌,而蘇衛胤隻是他們手中的一個傀儡……”楚瞬召淡淡地說起這些,蘇念妤忽然變得惡狠狠地,在他麵前站著起來。
??“小召你是胤國的皇子,你何必這樣試試探探的,你父皇旗下有幾十萬騎軍啊,他們怎麽如此放肆……”
??楚瞬召看著她激動的樣子,笑著站著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床邊,他抱著她的腿慢慢坐下,方才還義憤填膺的她頓時漲紅了臉,男孩將臉蛋貼在她的膝蓋上,這個太過自然的動作反倒讓蘇念妤覺得不自然了,她呼吸急促地愣了一會,才聽見楚瞬召的聲音傳進耳中。
??“這沒什麽奇怪的,這些天我一直在想,蘇衛胤的行動不是一時衝動才做出的,他身後必定有人在支持他,沒有人是生來的皇帝,不朽者需付出不朽的代價,王必須為此大開殺戒。蘇衛胤若想成功複國,他必須付出很大很大的代價,乃至他的生命。那些在暗中支持他的人,到底是些什麽人來的?”
??楚瞬召想了想道:“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天晚上師傅來救我真的讓我感到很意外,他是西臨的人,若是蘇衛胤能成功複國的話,也是一種安慰,但他最後做出這樣的決定,對他來說一定很難吧……”
??“你是他徒弟,他為什麽不來救你?即便蘇衛胤是他的皇子殿下,那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換作是我也會來救你的,你這個小沒良心地居然把我和那些丫鬟綁在一起!”
??“讓一個女人為我舍生忘死,這這種丟人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你現在生氣也沒用。你是女人,有人曾經告訴過我,死是男人的責任,活下去才是女人該做的事情。”
??“那麽酸的話是誰告訴你的?”蘇念妤噘嘴,“讓我為你做點事情我又不會死。”
??“無所謂,那個人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但至少他告訴我的話我還記得。”
??“小召你之前還想著要殺我,現在忽然那麽憐香惜玉,讓我很不適應啊。”她抱著他的腦袋,吃吃笑道。
??“女孩子要珍惜幸福的機會啊。”楚瞬召輕聲道:“一個人會很孤獨的吧……”
??蘇念妤沉默了很久,慢慢捧起他的臉龐輕聲道:“小召啊……其實你才是最怕孤獨的那個人吧,總是害怕身邊的人離開你,可你也不想想,萬一你有一天不在了,有多少人會因為你而活不下去?”
??“我希望那個人不會是你。”
??“什麽嘛?你這個死小孩,總是那麽認真地在說傻話,讓人聽了總想哭。”
??蘇念妤緊緊抱住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哭,總之她聽見男孩笑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舉動有點丟臉,立馬鬆開了手,用力在男孩肩膀上拍打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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