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有你的地方才是家
他漫步在周身的黑暗中,腳下的鐵靴發出陣陣響聲,時間仿佛靜止了下來,唯有他在默默移動。
??盡頭的亮光處,站著一個女人,她渾身黑衣,兜帽和麵紗遮住了她的麵容,但亮光在她的眼中流轉,瞳孔宛如寶石般徹紫。
??“你是誰?他又是誰?”
??他的聲音在偌大的空間裏回蕩,他這時才發出自己身穿重鎧,腰佩鐵劍,女人看著麵前的石棺,裏麵躺著一個人,被厚重的灰布遮蓋住麵容。
??“你忘了我嗎?”
??她揭下漆黑的兜帽,露出一張楚瞬召全然不知的清麗麵容,她鼻梁似乎比胤國的女子挺立不少,額頭又大又亮,黑發順著她的耳際蜷了起來,如同朵朵烏雲般。
??他分辨不出她的年紀,二十歲?三十歲?反正是個女人這點到沒有錯。
??“我不認識你。”
??他坦然告訴她,女人愣了一下,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女人眼底出現了一絲轉瞬即逝的哀傷,然後將兜帽重新戴好,盯著石棺裏的人。
??“你的眼睛……是紫色的。”
??“在我們那裏,家人的眼睛都是紫色的。”
??她傷感地笑了。
??“你到底是誰?”
??他害怕她的答案,身上的鎧甲發出金屬摩擦的顫聲。
??“那你又是誰呢?”
??她歪著腦袋,那狡黠的目光和蘇念妤無比相似。
??“我……我是楚瞬召。”
??“瞬召嗎?真是個好名字啊……楚驍華給你取的?”
??她輕輕撫摸他的臉龐,楚瞬召後退了一步:“我……我殺了很多人,為了一個女孩。”
??“楚驍華殺過的人比你更多,同樣也是為了一個女孩,不必在意自己做過的事情,神佛也在無時無刻地殺人,他們一定很喜歡那種感覺,而我們不也是照著他們的樣子造出來的嗎?拯救人的生命和終結人的生命,一樣讓人心情愉悅。”
??楚瞬召被她這一套邪門理學震驚了,他想了很久很久,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她。
??“你和楚驍華一樣都是傻瓜,但他從來都是盡心盡責地完成托付,看來這些年他將你照顧得很好,你的兄弟姐妹也是。”
??“是啊……”
??她幽幽道。“我曾經有一個兒子,很多年前我離開了他。”
??楚瞬召一直看著石棺裏的軀體輕聲道:“我曾經有一個母親,很多年前她也離開了我。”
??“我們總是不斷的失去什麽,又不斷地得到什麽,無論你是否接受。”
??“我得到了什麽?”
??“宿命!”
??“宿命?”
??“王的宿命,英雄的宿命……在天下神話中,最早的文明起源於北域,神佛同樣也是來源於北域,雖然雖說那漫天神佛是永生的,但並非全知全能,他們身上的人性遠遠超於我們,每個國家一開始都有自己的保護神,雖然他們的名字早就被世人遺忘了,在金帳國以北的死鹽荒灘上,數以萬計的石柱上記載著這份曆史,在經過一場特殊的變故之後,神佛漸漸離開了人世間,但他們留下了自己的代言人……或者說是他們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王與神佛有著密切的聯係?”
??“是的,至於原因我自己都沒弄清楚。”
??“楚驍華的宿命是從兄長的手裏奪回胤國,他希望保護自己國家的人民,他希望他們能遠離戰爭.讓自己每個人民握緊武器的君王是可恥的,讓自己每個人民經曆戰火侵犯的君王可悲的,唯有能保護自己的人民,讓他們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君王才是偉大的。每個君王的宿命從一開始就被安排好了,無論他們願意也好,厭惡也好,終究會走向那個終點。”
??“不過,這樣的宿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她沉默了好一會才說出這句話。
??“那我的宿命是什麽?”
??“你的宿命是將戰火點燃!”
??“什麽?”
??他後退了一步,感覺自己的心髒頓時被股股熱流穿透,漸漸趨於寒冷,似乎連血管也被凍結般。
??“因為你的命星是墨星啊,就如同那千年之前的大秦始皇般,你雖然沒有他的童年那般淒慘,但你們都無可避免地走向同一個結局,無論你是否願意。”
??她輕輕撫摸他的臉,女人的手掌冰冷無比,但楚瞬召並不抗拒她的觸摸。
??他沉默了,眼簾低垂,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若你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去騰格爾草原看看,那裏是你的故土,是你母親第一次遇見你父親的地方,你身體裏有一半的血是來自金帳國的。”
??“我會的……”
??女人寬慰一笑,背對著他轉身離開,他輕聲呼喚她,但女人充耳不聞,黑袍在地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女人漸漸消失黑暗中,他忽然想喊別離開我,可當那個字出現在自己嘴邊的時候,像是一抹寒氣消散在空氣裏。
??他看著石棺裏的身軀,一陣輕微的風吹來,灰色的紗布落在地上,露出那人的身體,他以黃金為裹屍布,手中緊緊握著鍍金的長劍,那人麵容熟悉,嘴角微微上揚,似乎在茫然地微笑,劍身上麵刻著兩個字——龍雀。
??他在黑暗中顫抖著醒來,摔落在地上,錦繡大條被裏一片寒冷,他像見鬼般將被子扔到角落裏,他卻發現自己的兩隻手上被紗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
??他一腳踢開被子,抱著肩膀瑟瑟發抖,他的聲音將隔壁竹林裏的蘇幼奴驚醒了,那大丫鬟披著雪狐披肩,點著油燈推開了大門,發現了躲在角落裏顫抖不停的主子,那雙紫瞳在黑暗中像是鬼火般閃爍著。
??“殿下……”她拿著油燈,呆滯在門邊。
??當蘇幼奴回過神時,那鬼火般的眼神突然出現在她麵前,她驚慌地後退了一步,兩人翻滾著落到毯子上,那件狐皮披肩落在地上,她嬌嫩的肩膀上泛起點點粉紅。
??她閉上眼睛,不敢看主子的目光,厚重的喘息打在她胸前,皇室貴族裏的規矩條框無比嚴格,若有逾越吃虧的總是下人。
??暖暖的水打在她肩膀上,那鬼火般的目光漸漸退去,她睜開了眼睛,兩人沉默相對,他眯著眼睛,似乎終於認出了眼前的人,頓時有些驚恐地退開了,後背猛然撞到了床邊,疼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蘇幼奴輕手輕腳地爬了起來,走到楚瞬召身邊拉了拉他的袖子:“殿下?”
??“她在哪裏?”
??他冷不丁地說了這樣的一句話,蘇幼奴不解地看著他,他咬緊牙關,披上那件厚實的外袍,就要朝門外走去,當他走到門邊的時候,蘇幼奴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帶著淡淡的歎息。
??她幽幽地說道:“蘇小姐她住在在落水院裏,之前她探望過殿下幾次,可你都沒有醒過來。”
??落水院?父皇真的饒了她一命,他在門邊抖得像颯颯秋葉般,忽然間他癱軟在地,那種經曆了大難不死的感覺從他眼睛裏湧現,那麽幸運。
??蘇幼奴呆呆地看著他,慢慢走到他身邊,將他的腦袋抱著懷裏,用下巴抵著他的發際,手掌輕輕撫摸他顫動不停的後背,她感覺主子忽然變成了小孩般,像小時候再垂鷹菀裏跑著跑著跌到腦袋了,趴著地上哭個不停。自己拎著裙子走到他麵前,從兜裏摸出一塊飴糖來塞入他的口中,他一邊咀嚼著糖塊一邊哭,自己親著他的額頭叫他不要哭,現在他長大了,自然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隨便親他,但總是在她最能在他受傷的時候出來安慰他。
??可他並沒有哭,自己的兜裏也沒有飴糖。
??“廢物……”
??蘇幼奴愣了一下,看著他咬牙切齒從自己的懷裏站了起來,那寬厚的後背讓她覺得自己才是孩子般。
??她站了起來將臉蛋貼在他後背上,雙手環抱著他,她感覺男孩的心都是冷的,唯獨皮膚上那一絲絲溫熱鑽入他皮膚下,才能讓她感覺安心。
??“楚瞬召……你真的是個廢物啊。”
??任誰都能聽出他話裏的憤恨。
??蘇幼奴不說話,扶著他的肩膀帶他坐回床邊,她看著他赤裸的上身,雖說腰間的傷口已經結痂,但仍然可以看出受傷時的觸目驚心。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平日溫潤如玉的主子,竟然會在深夜裏騎著馬去劫犯人,而且將整個家族的人都驚動了,皇帝陛下親自將他送了回來,整個人像是被鮮血泡過般。
??她忽然發現主子肩膀上的傷口又開裂了,拿起床榻便的玉瓶到了些許藥粉塗在他身上,心想這殿下何來的傷痕累累,那些傷他的人難道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而她永遠不知道的是,那些將刀揮向三皇子殿下的人,如同他一開始說過般,全部都死在了那個夜晚裏。
??而且三皇子在逃亡的過程中,還將惡霸謝寶閑給除掉了,胤皇看在蘇衛胤的麵子上,並沒有去追究那些西臨人的罪責,隻是草草地將他們埋了,就當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般。
??“殿下是做噩夢了嗎?怎麽會嚇成這樣?”蘇幼奴問。
??楚瞬召沉默了很久才說:“我夢見自己死了……”
??蘇幼奴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看著男孩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夢見了一個女人站在一具棺材前,她跟我說了很多話,等她走了以後我才看見棺材裏麵的人……是我自己。”
??“殿下……別害怕,隻是夢而已。”她為他敷上藥膏後,坐在他身邊,藥膏的吸收需要一段時間,整個房間裏都洋溢著淡淡的藥香味。
??“殿下……這些天,瘦了不少。”她盯著他的臉龐說。
??“幼奴姐……你有沒有經常會夢見自己的母親。”楚瞬召忽然問道。
??“以前剛來臨安城的時候經常有,後來漸漸就忘了。”蘇幼奴沒有說的是,自從自己來了臨安城以後,自己的生命似乎便屬於眼前這個小男孩,少吃了一口飯,打了個噴嚏在她看了都是天大的事情。
??要是楚瞬召若是生病了,宮裏的人第一個責罰的便是自己,不過他這個主子也是護短,每次自己被公公們責罰的時候,他總會將自己親自領回去,並惡狠狠道:“你們要是以後再敢欺負她,我便讓我父皇將你們的腦袋都砍了,若是他不答應我便親自動手!”
??生氣的小楚瞬召看起來並不討厭,微胖的小臉鼓得圓圓的,總得來說她也是幸運的,碰上這樣一個善良溫柔懂人情冷暖的主子,這在皇室子弟中的性格委實罕見,讓她很是暖心歡喜。
??但她那些藏得極好的心思被哥哥一眼看穿了……你和他是不可能的。
??真的不可能嗎?
??她歪著腦袋心想著。
??他輕聲道:“我經常會夢見她,可是每一次的臉都不一樣。”
??楚氏皇族在誕辰日的前一天都會讓畫師來畫畫像,在宗廟堂裏掛著著自己從牙牙學語的嬰兒到現在的畫像,每一次自己將畫像掛起來的時候,父皇總會笑吟吟地指著頭幾幅說,這是你幾歲幾歲的樣子,你的眼睛和你娘的一樣,又紫又圓……
??可最讓楚瞬召感覺遺憾的是,自己的父皇居然沒有讓畫師為母親畫一幅畫像。
??委實不能怪胤皇,樓歡公主是個坐不住的女人,讓她在椅子上坐一個半時辰一動不動簡直像拿了她的命般痛苦,她在懷他的時候便經常策馬在臨安城的街道上疾馳,皇宮侍衛們一邊追一邊喊娘娘快回宮去吧,您要是出了什麽事那可是一屍兩命的事情,到時候我們都得掉腦袋啊!
??樓歡公主笑笑策馬揮鞭之間便將他們甩開,在日落之前牽著馬兒回到皇宮裏,被當時的臨安女子看做女俠般的人物。
??他站了起來,將將油燈舉起了走到窗戶邊,一抹雪花從窗縫裏飄入,碰到他鼻尖上涼颼颼的。
??少年打開窗戶,可以看見垂鷹菀的院子已經鋪上了一層潔白的地毯,雪花飄飄啊飄,帶著他的思緒落入池子裏。
??臨安城下雪了,今年的雪來得有點早,鎮北關那裏的雪想必已經可以覆蓋腳踝了。
??大雪自北方橫掃而下,很快覆蓋胤國全境,胤國的百姓已經開始儲備糧食,新年,新的一年又要來了。
??蘇幼奴走到他身邊輕輕關上窗戶:“殿下,窗邊冷,不如回床上躺著吧。”
??“我想看一看雪,好些天沒有放鬆過。”
??他側靠在窗邊,看著綿密的小雪將院子裏的假山變成雪山,蘇念妤拿來一件寬大的雪狐裘皮衣蓋在他肩膀上。
??他們兄妹三人中,哥哥的雪球做的最好最大,楚鷹仰總是喜歡將雪球放在楚熏的後領口裏,他慢慢回憶著那些歡樂的時光,在漫長的沉默中,他將蘇幼奴拉倒自己身邊,輕輕地擁著她,蘇幼奴愣了一下,縮在他的懷裏陪他一起看窗外的雪。
??“西臨的雪應該下得很大了吧……”
??她輕輕地說。
??“你想西臨的家嗎?”
??“不想。”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雪花落在她嬌白勝雪的肌膚上,楚瞬召輕輕彈走她鼻尖上的雪。
??他不解道:“為什麽?”
??“因為……那裏沒有殿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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