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後(三)

  皇後被廢,流放去了曆城。


  據說太子在皇上寢宮外跪了一整天,皇上仍不為所動,最後隻能命人將太子遣回去。


  巫蠱,的確是宮中最大的禁忌。


  前朝甚至出現因巫蠱而累死一百多人的局麵,其實這一次,有人完全可以利用皇後巫蠱將太子爺一並拉下馬。


  但皇上似乎對太子的期望很高,並沒有因為皇後的失德而連累他。


  宰相更沒有在這個時候落井下石,宰相之所以能有今天的成就,可不是那麽簡單的事。


  朝中大臣聞弦知雅,全都靜觀其變。除了謝家人還在不遺餘力的勸服皇上收回成命。


  而他們的勸說很快就沒了下文,因為在十月的時候,從曆城傳來更為沮喪的消息。


  沈婠下了學去姑姑宮裏吃點心,八皇子,九皇子,十皇子和十二皇子都在,全部安安靜靜的,他們這樣安靜,到讓沈婠奇怪。


  姑姑出去了一會,過了些時候又回來,滿麵春光的樣子。的確,四妃之中,能擔當大任的也就是姑姑了。


  沈婠忍不住問:“姑姑有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柔妃哈哈一笑,道:“剛才得到消息,廢後流放到曼城,竟然與以往宮中的樂師私通,讓丫鬟抓了個正著,那樂師被抓回京城的途中,咬舌自盡了。”


  沈婠用手捂住心口,問道:“哪位樂師?”


  柔妃想了想,道:“好像是姓楊的樂師吧?我記得以往在中宮見過,那時候廢後還常常招他來為自己獻藝,哈!原來那個時候就有私情!”


  幾位皇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八皇子看到沈婠神色不好,忙問怎麽了。沈婠擺擺手,忽然就想起那時候在宮中授課,聞到楊老師身上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和中宮皇後身上的香味是一樣的。


  難道真是這樣嗎?或者,還是父親的意思?

  廢後對他已無任何威脅了,他該對付的是太子才對,那麽廢後私通的事,應該不是父親的安排吧?


  想到這裏,沈婠長長舒了口氣,深覺此事與父親無關便好。


  廢後在流放地仍不守婦道,此事傳至京城,又引起了軒然大波,主張迎回廢後的人再也不敢輕言,而宰相一黨的人又開始說教,廢後的行為給皇室蒙羞,簡直就是奇恥大辱,要求皇上賜死廢後!

  這一個冬天似乎格外的漫長而冷冽,接二連三的變故讓大家無事都不敢出門。


  而皇子們的學業依然要繼續,隻是上課的氣氛已經變得十分詭異。


  太子已經開始絕食,仍在為廢後喊冤,聲稱自己的母親不是那樣不潔的婦人,企圖讓皇上回心轉意,可是皇帝並沒有表態,一沒有接受宰相一黨賜死廢後的建議,二沒有為廢後平反,三也沒有著急的從後宮中選出新一任的皇後。


  皇帝沒有理會朝臣們的吵鬧,開始沐浴齋戒,可是七天之後他上朝,發現朝臣們並沒有他這般清心寡欲,請求立後的折子依舊沒有斷過,而從曼城又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廢後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啊!

  謝家徹底在人前抬不起頭來,可是也有人開始懷疑廢後的死因,甚至不惜一切找出真凶!

  真凶沒有找到,卻等到了皇帝的詔書,詔書幾百字,用一句話概括便是:“廢後雖然罪大惡極,但卻是少年夫妻,朕決定以後都不再立皇後!”


  這一年發生了太多的事,沈婠也在不知不覺的這一年裏,慢慢成長起來。


  過了年,大雪依舊沒有止住。


  她終於明白廢後的死與父親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因為父親的處事原則,廢後不死,有人就不會死心。廢後死,連帶著太子都會受到不小的打擊。甚至,能夠逼迫太子鋌而走險。


  沈婠裹緊了雀絨鬥篷,一手撐著傘,慢慢走在冰天雪地裏,撲麵寒風裏,亦夾雜了細碎的冰涼。米粒般的雪珠兒打在薄絹燴墨的傘麵上,發出雜亂的聲響。萬樹千枝雪條搖曳,玉英繽紛。遠處廊下,忽然傳來幽幽的笛聲。


  沈婠猶豫一二,終是走了過去。


  素衣玉冠的清王獨自站在禦冬苑的廊下,對著梅林,旁若無人的吹奏一曲憂傷的曲子。


  沈婠像要落淚,終忍著,聽他曲終。廢後是他的表姨,他在哀悼廢後嗎?


  清王放下紫笛,回首望時,頓時呆在那裏——傘下麗人,娉婷婀娜,飛雪迎袖,衣帶當風,素錦長裙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瓊。


  沈婠感受到他的注視,微微一怔,眼中的淚滑落,修然轉身離去。


  急促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清王抓住沈婠的一片衣袖,道:“等一下。”


  沈婠回頭,看到滿目蒼涼的清,心裏泛起苦水。垂下雙眸,艱澀的說:“我知道,你心裏怨恨沈家。”


  清王愣住,卻極柔軟的說道:“陪我去一個地方。”不容沈婠拒絕,清王拉著她走了。


  沈婠跟著他來到一座僻靜的宮殿門口,宮殿的琉璃瓦上鋪滿了厚厚的積雪,通往宮殿大門的路上亦是積雪滿地,宮門斑駁,好似廢棄了許久。


  但是,這座宮殿雄偉龐大,在許多年前,應是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吧?


  宮殿的匾額已經模糊不清,清王縱身躍起,一拂衣袖,匾額上的字跡顯現了出來,上麵是三個燙金大字:“關雎宮”!

  沈婠一愣,道:“這……”


  清王麵色悲戚,道:“這是當年寵冠六宮的皇貴妃的寢宮。”


  “皇貴妃?她……她不是您的母妃嗎?”


  清王更加悲傷:“是,她的確是我的母妃,可是,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沈婠低頭,小聲說道:“我知道,她去世了。”


  清王不再言語,推開宮門,帶著沈婠進去,青石板路早被積雪淹沒,兩邊枯黃的雜草隻露出幾根稍長的衰敗。清王小心翼翼的拉著沈婠的手,把她帶到宮殿裏去。


  曾經,這裏的雕欄畫棟鑒證了矢誌不渝的愛情,這裏也曾夜夜笙歌,日日享盡君王恩寵,隻可惜,天妒紅顏啊!

  “王爺為何帶我來這裏?”環顧四周陰森的牆麵,積滿灰塵的桌椅,沈婠問道。


  清王不解釋,隻將她領到內室,指著牆麵上的一幅畫,說:“你仔細看看,這便是我的母妃。”


  沈婠仔細一看,頓時僵在了那裏……


  畫上的女子體態輕盈,麵容娟秀,黛眉幽幽,纖鼻玲瓏,薄唇輕揚,舞姿曼妙……當看到左邊眉毛下,一顆淡淡的朱砂痣,沈婠竟脫口而出:“純嬪……”說完她雖覺失言,但也恍然大悟!

  純嬪之所以那麽受寵,不是因為旁的,隻是因為她長了一顆恰到好處的朱砂痣罷了!

  怔忡片刻,沈婠苦笑道:“想不到純嬪,至死都是個替身……”


  “宮內都在傳,廢後害死了純嬪。”清王望著那副畫像,慢慢的說道,說了一半,語氣突地轉涼,“純嬪怎麽死的,我並不知道。但是我清楚的知道,我母妃,確實是被廢後害死的。”


  “什……什麽?”沈婠驚訝的張大了嘴巴。


  清王深吸一口氣,緩緩道:“外界都以為,我母妃死於疾病,可是隻有我和父皇知道,我母妃,死於一種慢性毒藥,而那毒藥,廢後知道配方。”


  沈婠難掩自己的驚愣:“您,你說,皇上他也知道。”


  “是,父皇知道,他知道是廢後害死了我母妃。”


  沈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邊搖頭一邊理清思緒,可思緒是一團亂麻,隻好問:“皇貴妃不是廢後的表妹嗎?她怎麽會……”


  清王苦笑一下,道:“你沒有聽過一句話嗎?‘臣無賢愚,入朝見嫉;婦無美醜,入宮見妒。’何況,我母妃是如此美貌,我父皇幾乎到了專寵的地步,皇貴妃,距離皇後隻有一步之遙啊!在權利麵前,親情對於廢後來說,算得了什麽?”


  沈婠靜靜的聽他說完,問:“那當初您母妃去世的時候,皇上為什麽沒有懲罰廢後呢?”


  “沒有證據。”


  沈婠了然:“那麽,也就是說,其實皇上早就想廢黜皇後,這一次的純嬪事件,隻不過是上天給皇上的一個機會。原來,我父親自認聰明無雙,也隻是做了君王手中的棋子啊!”


  清王握住她冰冷的小手,沒有說一句話。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後宮的沉寂終於得到了解脫,德昌的遠嫁總算給寂寥的皇宮帶來一絲喜悅。


  德昌遠嫁之後,沈婠便不用再入宮伴讀了,遠離宮廷是非,對她來說倒是一件幸事。


  成化二十年的廢後風波,在二十一年停止,二十一年過的極其平淡,但仿佛是暴風雨的前夕,就在二十二年的某一天,太子逼宮。


  那天正是沈家二少爺迎娶貞茵公主的日子,所有的朝臣都在那一天前去道賀,當然,除了一向和宰相不和的太子。


  太子之所以沒去道賀,正是因為他屯集軍隊,意欲謀反。


  可是,當他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時候,裕王和清王聯合出擊,包圍了太子的反軍。


  一場政變還未開始,就已結束。


  太子被廢為庶人,趕出北國,終身不得回皇城。


  後來再傳來廢太子的消息,是他死在了離國路上。


  所有的一切皇權爭鬥在二十三年得到平息,卻在二十四年又迎來一陣血雨腥風。


  把持朝政長達二十多年的沈家終於在新帝登基的那一年被徹底鏟平。


  但身經百戰的宰相在臨死前卻並沒有感到氣餒,他依舊記得他為阿婠卜過的那一卦。


  卦象上說:“天命之女。”


  如果宰相還活著,十年之後,他定能看到他的阿婠在整個帝國最中心,看著他的兒子將國家的疆土,開辟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統一天下,四海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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