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蕭昱心頭一跳, 他總覺得父皇說這話裏有什麽玄機。
??幾位王叔還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勸說著那個麵相威嚴的男人, 他剛想起身告退, 就聽見那人緩緩道, “也罷, 既然如此, 那朕就說了。”
??“這幾天, 朕時常聽人說起諸位王兄在封地上勤勉盡責,清正務實。這是好事,想必父皇在天之靈見到你們如此, 也一定會滿懷欣慰。”
??“然而在夜裏,朕之所夢,卻是紫微星黯淡無光, 朕心實在不安, 你們說這是不是上天的示警,譴讓朕不堪為君, 大鄴氣數將盡?還是說……”
??蕭昱連忙起身, 身子匍匐下來, 跪倒在地。
??幾位藩王也一骨碌地依次跪下, 以額觸地, 連聲道,“微臣惶恐。”
??蕭琮爽朗一笑, 將離自己最近的敬王扶起來,“朕早就說了, 這事兒不能說出來, 你們卻非要為朕分憂,看吧,這下可是嚇著你們了?”
??敬王卻遲遲不肯起身,他低著頭,裏衣已經被涔涔冷汗浸濕。
??他現在可算是明白了,今日他們走這一遭,可是實打實的鴻門宴啊!
??這蕭琮也是愈發奸詐了,先將他們挨個誇了一通,最後卻又說夜裏驚夢,這不是擺明了把他們放在刀尖上嗎!
??他說這些話隻差沒有明晃晃地說,正是因為他們,他才寢不安席!
??什麽紫微星暗,氣數將盡!無非是想讓他們放權罷了!
??他又想到自己王妃兒女全在坤寧宮,今日若是他不識好歹,恐怕他的妻兒難逃毒手。
??蕭玨眸光暗了下來,垂眸拱手,“皇上乃真龍天子,身負大鄴氣數。有您在,大鄴必能瓜瓞綿延,昌盛騰飛!紫微星暗,許是有小人作祟,請皇上勿要加諸於己身。”
??蕭琮點頭,“朕明白敬王兄的意思,朕一定焚膏繼晷,勤政愛民,不辜負先帝,以及諸位王兄對朕的信任。”
??蕭玨又拱手,“臣……還有個不情之請,承蒙皇上厚愛,臣身兼山東總督一職,然而臣資質駑鈍,雖殫精竭慮,亦覺無法勝任。還請皇上另選賢能,微臣隻做個閑散王爺便知足了。”
??蕭琮扶著他的手顫了顫,眉頭微皺,“敬王兄何出此言?如果是因為先前朕之所言,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山東多賊寇,如果沒有王兄在那裏替朕坐鎮,朕如何能放心?”
??“皇上說笑了,有虎威將軍方頤良把守山東,那些賊寇定然不敢輕舉妄動。何況,如果真有那一天,微臣願為皇上蹈鋒飲血!”
??蕭琮眉頭舒展開來,他拍了拍蕭玨的肩膀,“好!這既然是敬王兄的真心話,那朕也就不勉強王兄了。”
??蕭玨忙低下頭,“是真心話。”
??一旁的誠王有些不明白事情的展開,可是他平素與蕭玨關係最好,他們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見蕭玨如此,他擔憂的看了他一眼,卻什麽話都沒有說。
??如果他身上也有一官半職,他也會效仿兄長。可偏偏他正是兄長口中的閑散王爺。
??恭謹的低著頭的平王,恪王也抬起頭,自請離職。一人用的理由是年歲愈高,愈覺心有餘而力不足,另一人的理由則是如今兒子已經成才,他隻想在王府裏頤養天年,還請皇上成全。
??蕭琮自然又是一番推辭,最後卻拗不過他們,抹了把淚,升了幾個王府裏庶子的官位,又將幾個正經的世子調離了所在的封地。
??最後隻剩下蕭昱。
??他不甘心的拱手,頭重重地垂下,一字一句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兒臣……兒臣近來舊疾複發,驃騎將軍一職恐難再勝任,辜負了父皇對兒臣的看重,請父皇恕罪!”
??從敬王蕭玨之後,這些人說的話,蕭琮一個也沒答應,他冷下臉色,凝重開口,“你們……是不是以為朕今日叫你們回來,就是為了你們手上的官權?你們……敬王,誠王,恪王,平王,你們都是朕的親兄長,而昱兒,你是朕的親兒子,朕就是算計天下人,也不會算計到你們頭上!”
??幾人忙不迭應是,恪王又道,“臣等所言,句句屬實。正因為是一家人,臣等才沒有與皇上見外,直言不諱說出原因。還請皇上成全。”
??他說完,頭重重碰在地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剩下四人也有樣學樣,一個個抬起頭來,額頭上是青紫一片,甚至敬王的額頭已經隱隱見紅。
??蕭琮走過去,將敬王攙起來,“你們……你們這又是何必!朕答應就是。還有昱兒,你既然舊疾複發,那便回王都來吧,正好,你在西北的時候,良妃時常惦記著你,如今回來,她也能鬆一口氣了”
??蕭昱閉眼,沉聲應好。
??“你們都下去吧,讓朕一個人靜一會兒。”蕭琮回到座椅上,捏著眉心道。
??“是,微臣告退。”幾人異口同聲答道。
??眼見著幾人的衣角消失在大殿門口,過了會兒,蕭琮低聲道,“蘇卿,出來吧。”
??蘇宴從偏殿出來,閑庭信步一般走到蕭琮麵前,微微彎腰,“皇上。”
??“今日之事,全是蘇卿的功勞。有什麽想要的獎賞,蘇卿開口便是。”
??“不敢。微臣不過忠君之事耳。”
??蕭琮眸子裏泛滿笑意,點了點頭,“你先下去吧。”
??他知道蘇宴為他出這樣的主意,有很大一部分都是為了顧昭。
??顧昭是曄兒的表姐,隻有曄兒好了,顧家才能好,顧昭才能好。
??他之所以沒有點破,是因為一方麵,將權力從幾個王兄手中收回來,是他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有的人閑著閑著,心就大了。為了避免禍起蕭牆,同室操戈,他隻能先下手為強。
??而另一方麵,他並不貪戀權勢,甚至他也想早早把皇位讓給曄兒,前提是,前路的障礙被肅清了,曄兒也能擔得起這個責任了。
??蘇宴做的事情,可謂是深得他心。
??大殿內角落裏的掐絲琺琅雙龍捧壽紋璃耳熏爐正嫋嫋升起煙霧,略帶木質味的龍涎香緩緩盈滿大殿,蕭琮舒適地閉上眼。
??此時,蘇宴正走在長長的遊廊下,再走一小段,便可以到禦花園。
??可是下一刻,他的手腕卻冷不丁被人攥住。
??待看清是誰後,他緩緩一笑,理了理衣袍,隨後頷首,道,“恭親王。”
??蕭昱冷哼一聲,“別在這裏假惺惺了!蘇宴,我真沒看出來,你是這樣的人!你攛掇父皇奪了我們的權,究竟,意欲何為?”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質問的話說出口,仿佛擲地有聲。
??蘇宴將他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指一根根掰開,“蘇某不過是,食君之祿,擔君之憂罷了。”
??蕭昱一聽,大為光火,“你果然在!別人也許不知道,但你不可能不了解,我為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努力。”他緩緩逼近蘇宴,“憑什麽,憑什麽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我這些年來的辛苦就全都白費了?蘇宴,你到底……有沒有心!”
??他不知從什麽地方摸出一把匕首,擱在蘇宴頸上,“當年的情誼,全都不作數了嗎!還是說你真的像他們所說那樣,為了一個女人,棄兄弟情義於不顧!”
??因為顧忌著前方有站崗的侍衛,蕭昱將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更多了一份凶狠。
??然而蘇宴渾然不放在心上。
??“第一,她不是一個女人,她是顧昭。”
??“第二,我們之間,哪裏還談得上什麽兄弟情義?”
??他氣定神閑地將脖子上的匕首拿開,“最後,刀劍無眼,在這裏,傷了誰都不劃算,恭王小心些。”
??“當年我不過是一時聽信他人讒言,你就要與我生分到如今嗎!”蕭昱無力地垂下手,輕聲問他,“別忘了當初你初來王都,是誰為你引薦,又是誰為你奔波!”
??“所以你的命到現在還留著。”蘇宴說完,不再理會他,往前走著,不多時,便下了石階,進了禦花園。
??蕭昱靠著蒼紅的廊柱,匕首已經被他收回鞘中。
??從他的位置,可以看見那個穿玄衣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在禦花園裏的鵝卵石小道上,如同當年一點一點淡出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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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昭等在宮門口,她打了個哈欠,心想要是再看不到蘇宴,她就要回去補覺了。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她揉了揉眼睛,看著前方,正緩緩朝她走來的人,不是蘇宴又是誰?
??她提起裙角,慢慢往蘇宴所在的方向小跑過去。
??“等很久了?”蘇宴自然地牽起顧昭的手,問道。
??顧昭搖搖頭,微喘著說,“才從姑姑宮裏出來一會兒,沒等很久。”
??她遲疑了一會兒,又問,“幾位王爺,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我從姑姑宮裏出來的時候,恰巧遇上他們,一個賽一個的麵色凝重,形容也有些狼狽。”
??“也沒什麽,隻是沒了官職,作為補償,府上的庶子升了官,世子雖然調離封地,但也沒有被貶。”蘇宴不想讓她知道太多,卻又不願意搪塞她,故此隻撿了重要的說。
??顧昭驚呼,“這還沒什麽?那他們現在不就成了光杆王爺?沒了官職,那他們平素再與什麽官員有來往,不就沒了遮掩的借口?不過這樣也好,倒是可以減去陛下的猜忌。”
??“可是,這庶出的兒子升官,正而八緊的嫡子卻被調離封地,這樣真的不會讓他們後院起火嗎?我方才見了幾位王妃,可都不是吃素的。難道這王妃的眼皮子底下生下兒子,想必那幾位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
??蘇宴沒想到顧昭這麽聰明,竟然一下子就看透了他的用意。
??他捏了捏顧昭的手,“沒這麽複雜。在坤寧宮裏有沒有受欺負?”
??“怎麽可能會有人欺負得了我?她們那點小伎倆,我還不放在眼裏。姑姑喚我過去,想必也正是因為我這個性子吧?事後肯定會有人把在坤寧宮裏發生的這些事兒,添油加醋的說給陛下聽,到時候陛下就更有借口指摘幾位王爺了,是不是?讓姑姑把我喚過去的人,其實也是你吧,是不是?”
??“算了,都不重要。反正我也沒吃虧。”不等蘇宴開口,顧昭又道。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兩人坐上馬車,顧昭又和蘇宴說宋嬋娟的事情,說她站在假山後麵想要偷聽她和宋問漁說話,結果卻被她看到了她的裙子。因此她就在那裏和宋問漁拉拉扯扯了半個時辰,想必宋嬋娟經過這次,得小半個月不想出門了。
??說完,她又問蘇宴和宋嬋娟的關係,“我都沒叫過你蘇哥哥,憑什麽讓她先叫了?”
??蘇宴於是哭笑不得的和她解釋,兩人不過是有同門之誼而已,讓顧昭不要多想。
??而他糾結了一路,還是沒有把沈厲行的事說給顧昭聽。
??這樣的人,他自己解決就是了。免得說出來,平白髒了她的耳朵。
??翌日。
??顧昭聽說有人等在國公府門口要見她,以為是蘇宴,便稍稍打扮了一番,便到了門口。
??誰知竟不是蘇宴,而是昨天才見過的沈厲行,她唇角慢慢下壓,轉身正要走,就聽見沈厲行道,“雖然知道你與蘇丞相有了婚約,但是隻要你們沒成親,我就還有機會。馬上我就要走了,隻是想臨行來見見你。不會做什麽,你何必對我如此戒備?”
??顧昭背對著他,麵容微動。
??認真說起來,沈厲行是唯一一個上一世站在她的對立麵,她卻恨不起來的人。
??自始至終,沈厲行沒有傷害過她,傷害過顧家。若說他唯一做錯的一件事,那便是選擇了與蕭暄為伍。
??可他最後也沒有善終,而是落得個戰死沙場的下場。
??可她也不會愛上他。
??她與林溪薇,沈老夫人之間,還有一筆賬要算。如果沒有蘇宴,隻這兩個人,她也不會和他在一起。
??注定不會有結果的事,她又何必給他希望呢?
??思及此,將要脫口而出的“保重”二字在她口中滾了一圈,終究還是被她咽了下去。
??她一言不發的進了府,沈厲行在外麵站了一會兒,最終被找到他的兵士拉了回去。今天下午,他們就要啟程去邊河郡了。
??有不少人都在暗暗揣測,沈厲行是不是得罪了誰,否則他怎麽會從汴西被調到了邊河郡。
??須知邊河郡可是大鄴最苦寒的地方,沒有之一。
??不過也有人在想,這沈厲行,怕是得了上頭的青眼,邊河郡雖然苦寒,但一向是為君者最看重的地方。大鄴與鄰國的商貿往來,從來是走邊河郡一地。
??雖說農為邦本,本固邦寧,可是自古帝王最看重的還是錢財,沒有錢財,賑災的銀兩從何而來,官員的俸祿從何而來?
??在一代又一代潛移默化的影響之下,當今自然也重視邊河郡,連帶著,在邊河郡的文官武將,也都能在當今腦海裏留個印象。
??不過有關於沈厲行是要倒黴了還是發達了,大家對這事也僅僅維持了兩天的熱情。
??轉眼到了十二月。
??初四這天發生了一件大事,讓沉寂已久的王都又沸騰了起來。
??——當朝丞相蘇宴去端國公府下聘了。
??據親眼看到的人說,隻見丞相身著淺緋色菖蒲紋直綴,在他身後,有下人捧著籠子,籠子裏關著兩隻大雁。
??緊跟著的,是下人挑著綁著紅綢的箱子走在後麵,第一個箱子裏裝著的是金燦燦的黃金,隨後依次是聘餅,海味,三牲,四京果,生果,四色糖,茶葉芝麻等物,再往後則是需要四人合力共抬的金玉擺設十六抬,古玩擺件十六抬,木器家具地麵上的,梳理用具共四十抬,珠寶首飾二十抬,此外還有綢緞布匹,衣飾被褥,香炮鐲金,米麵禮金,文房四寶共四十抬,總計一百四十八抬。
??“我滴個乖乖,這得多少錢了?”
??“這可是丞相!又不是旁的什麽人!”
??“現在聘禮這麽多,那到時候端國公府的嫁妝又得多少啊?”
??聘禮隊伍隨著路人的驚呼聲緩慢行進著,終於到了端國公府門口。
??站在門口的兩個丫鬟今日也穿著喜慶的桃紅色掐腰短襖,下身配了石青色的湘裙,一見著蘇宴進府,便齊齊福禮,將蘇宴請進了淳安堂。
??至於這些聘禮,則是由浮槿沉棠,荔辛枝夷四個丫鬟帶路,送到了堆雲館。
??到了淳安堂,兩個丫鬟便候在外麵,讓蘇宴自己進去了。
??“仲安給老夫人,伯父,伯母請安。”蘇宴拱手作揖。
??顧老夫人和薑氏忙不迭讓他起身,唯獨顧勳輕哼一聲。
??蘇宴無奈地笑笑,隻當做沒有聽到。
??薑氏看了眼柳氏,對蘇宴道,“我與你娘看過黃曆了,明年四月初九,是個好日子。”
??這意思就是他們的婚期定下了。
??蘇宴又是一作揖,真心實意地說,“多謝伯母。”
??薑氏拿起絹帕輕拭眼角,“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不用這麽見外。我與國公爺對昭兒疏於管教,等我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已經成了王都裏惡名昭彰的小霸王。所幸她也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我們就想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算了,大不了日後招個上門女婿,再讓瑜兒對她多照看著點。”
??“沒想到,她竟然就慢慢懂事了。唉,瞧我,大好的日子裏,怎麽就說起這些事來了。仲安,別的話我就不說了,隻盼你日後能好好待她。”
??蘇宴自然道是,他又看向顧勳,喚了一聲伯父。
??顧勳麵色稍霽,一張嘴卻不肯饒人,“以後你要是讓我們家昭兒受了委屈,看我怎麽收拾你!”
??一旁的蘇沉笑了笑,“屆時不用蔚章兄動手,我和老爺子也不會輕易放過他的。多謝蔚章兄願意把昭兒這麽好的孩子嫁到我們蘇家來。我和夫人一定會對她視如己出的。”
??顧勳有心顧著兒時玩伴的麵子,可是嘴角費了半天還是扯不出一個笑,最後隻得作罷。
??這也不能怪他。誰讓他一想到女兒不久就要嫁人了,就覺得心裏難受。
??顧昭這時還在堆雲館裏和幾個丫鬟烤著紅薯。
??本來她一聽說蘇宴來了就想去淳安堂看看他,可是剛剛打開房門,就聽見門口守著的婆子低眉道,“夫人吩咐了,請二姑娘在屋裏坐著,以免出去染了風寒。您身子骨弱,須得小心些。”
??顧昭煩躁地點了點頭。
??等過了一會兒打開門仍然是她們。
??這套說辭她已經聽了□□遍了,每次她想碰碰運氣看看外麵有沒有換人,收獲的都隻有這套說辭。
??說什麽怕她染了風寒,其實就是不想讓她們見麵罷了。依顧昭看,這估計也不是娘親的吩咐,肯定是她那個小心眼的爹,
??可是想著想著,她又忍不住有點想哭。
??她不想嫁了。
??上一世,她匆匆忙忙地就出嫁了,除了悲憤什麽感覺都沒有。
??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知道今天是兩家商議婚期的日子。一想到從今天開始,她在端國公府就過一天少一天,顧昭的心情就低落下來。
??正在這時,荔辛驚喜地喚她,“姑娘,紅薯熟了!”
??顧昭歎了口氣,“你們分吧,我沒胃口,不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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