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捉個蟲】
蕭暄見他不說話, 又道, “不知我府上這茶, 可還合蘇丞相的胃口?”
??“茶是好茶, 人卻未必。明人不說暗話, 慎王當知道我來這裏是要做什麽。”蘇宴站起來, 嘴角依然含笑。
??他隻是隨意的站在那裏, 整個人便如同淩雲青竹一般,令人見之忘俗,一眼便生出不敢褻瀆的心思。
??蕭暄也笑, 但這笑意卻不如蘇宴,始終未達眼底。
??“我不知道。”
??他負手而立,想到自己因為他動了手腳, 在江南蹉跎了半個月才回都, 就止不住地氣悶。
??“那我就直說了,我是來帶顧昭回去的。”蘇宴冷下臉色, 任他再好的涵養, 在麵對蕭暄的時候, 也還是沒辦法保持。
??“憑什麽呢?”蕭暄輕笑, “憑什麽你說帶她走我就讓你去?你相不相信, 她寧願自己離開,也不想和你一起走?”
??“哦。”蘇宴不想理會他。他來這裏, 隻是擔心顧昭而已,她是自己離開或者被他帶走, 在他看來都沒有什麽區別。
??這時, 從門外進來一個侍衛打扮的人,“王爺,顧小姐已經離開了。”
??蕭暄揮手讓他下去,眸子裏沾染了幾分得意之色,偏還抿著唇角,一副可惜的樣子,道,“真沒想到,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竟然一語成讖。”
??“慎王知道你現在這樣,讓人想到什麽嗎?”
??“嗯?”蕭暄不明所以。
??“一個成語,小人得誌。”他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仿佛自己所在之處不是慎王府,而是什麽汙穢之地。
??蕭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一言不發,半晌後,才抬腳往書房去。
??剛才他在從書房去正廳的路上就交代了侍衛,過一會兒讓顧昭自行離去。因為他知道,如果蘇宴執意要接顧昭走,他也沒辦法阻止。所以隻能動了旁的心思。
??他也明白這不過是個小把戲,甚至不會讓他們之間產生誤會,可他仍然忍不住自得。
??回到書房,他坐在書桌前,從正中央的抽屜裏拿出一幅畫,靜靜端詳著。
??畫上是豔麗得仿佛能灼傷人眼的海棠,然而更豔麗的卻是那個站在海棠前的女子,她穿交領右衽紅底紋花曲裾,領口鑲白邊,雖然眉眼間還有稚氣,但也不難看出來,這是個美人胚子。
??蕭暄還記得,這是他前年進宮見到顧昭時的景象。
??雖然她可能已經不記得了。
??這一笑,他記了三年。
??他從小在宮裏就是獨自一個人,最開始還有些難過,後來就已經習慣了。
??他的母妃,似乎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寄托在了父皇身上,因為他一句話食不下咽寢不安眠是常有的事。
??至於父皇,在他心裏,也許隻有皇後與太子才是他的家人,剩下的宮妃皇子,大概隻是個擺設。
??因為從他記憶裏,後宮就沒出現過什麽爭寵的事。不是那些女人不想爭,是因為她們死心了,她們已經明白,就算爭也沒用。
??幼年時他也聽身邊伺候的奴才慶安說過,家裏雖然沒錢,可是爹娘對他可以說是有求必應,他從沒覺得自己缺過什麽,別人有的他都有。
??他有時候也想能夠被父皇母妃注意到,想他們考校他的功課,聽他講每天身邊發生的大小事情,可後來漸漸地他就不抱希望了。
??再後來,有一天,上書房裏來了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看起來特別小,但是張揚跋扈的性子已經不輸誰了,上書房裏沒人敢惹她。
??他聽見太子奶聲奶氣地叫她表姐,有時候生氣了叫她名字,顧昭。
??那是他開始羨慕太子的初衷,顧昭對誰都凶,唯獨會把自己最喜歡的芙蓉酥分給太子,會耐心教他寫字,念書。遇上她也不會的,她就虎著臉,“這個字我認識的,但我就是不告訴你!”然後又悄悄去找先生問這是個什麽字。
??後來沒過多久她就走了,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和大家告別,還把自己的芙蓉酥分給了每一個人。
??後來不管再見多少次,她都是和他記憶中一樣,從來隻對太子有好臉色。遇上他們的時候,微微抿一下唇角行了禮就走,和太子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開懷地笑。
??他也想,有個人這樣對自己。隻對他一個人好,不會因為任何人任何事忽略他。
??他閉上眼,想到前年從宮外回來,路過禦花園時,顧昭就是這樣,站在一片海棠花叢中對他笑。
??當時他受寵若驚地想要扯扯唇角,卻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怎麽孤在哪兒你都能看見?”隨後那聲音的主人又喚了他一聲“三皇兄。”
??他才明白過來,原來是他們在玩遊戲。
??可那個笑,哪怕是三年後的今天想起來,他也仍然禁不住為之心悸。
??她是他甘願為之困滯一生的夢魘。
??******************
??顧昭回了國公府之後,又被薑氏叫了去。
??在這些權貴人家裏,向來沒什麽秘密可言。公主府宴會上的事情,不消半天,就傳了出去。
??薑氏在家裏聽說了賀蘭瑤這一出之後,差點失手打碎手邊的豇豆紅釉蓮瓣瓶。
??“實話告訴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齊寅與賀蘭瑤兩人的醃臢事?所以才極力反對咱們與齊國公府的婚事?”薑氏歎氣道,“沒想到我與婆婆一大把年紀了,看人還有看走眼的時候。”
??顧昭之前在慎王府應對蕭暄就已經很累了,可是為了不讓母親擔心,還是強打起精神回話,“您想到哪裏去了?我哪有這麽厲害。”
??薑氏見她神色並不傷心,知道她沒將這事看在眼裏,也就不想再多說,而是說起了賀家兩個女兒,“你說賀家是不是祖墳選的風水不好,不然怎麽教出的女兒一個比一個……”
??長女在自家宴會上同男客糾纏到一塊兒,最終被嫁給一個小小舉人;次女又做著飛上枝頭的美夢,早早失了身子還不遮不掩,迫不及待要把事情挑開。
??“當時伺候賀二小姐換衣服的婢女看見……她手臂上的守宮砂已經沒了。想來這兩人早就暗度陳倉,這落水一事,估計也是她自己自導自演。”
??“不過她可能沒想到,自己失了身子的事會被抖落出來。”薑氏默了一會兒,還是覺得要把這事給自家女兒透個底。
??顧昭倒沒想到這一茬,“其實她本來隻是想在眾女麵前扯開她與齊寅早已情投意合的事,但是究竟人算不如天算,這下子偷雞不成反蝕把米,估計美夢也要破碎了。”
??婚前失了身子的女子,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麽為妾,要麽隻能絞了頭發去廟裏當姑子。
??前一天還在說自己會被八抬大轎娶進國公府的賀蘭瑤,怕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自己隻能是這樣的下場吧?
??“你哥哥,我是管不了他了。從前在王都時我就說不動他,現在他又去了平順,天高皇帝遠,我說什麽他陽奉陰違我也難知道。反正男子三十而立,隻要在我長逝之前能見著他穿一次喜服,我也就瞑目了。”
??“但是昭兒,你……”
??“我知道我知道,娘,您在擔心什麽我都知道,我一定好好聽您的話,行嗎?”顧昭繞到她背後,輕巧地為她捶背。
??薑氏捉住她的手拍了拍,害怕自己說多了引起女兒的逆反心理,於是隻欣慰點頭,“你知道就好,娘總不會害你的。”
??顧昭又沉默下來。她抿著唇角,輕輕“嗯”了一聲。
??*********************
??齊國公府。
??薑氏覺得國公府最近可真是時運不濟,先是老子貪汙公款的事情被人明晃晃拿出來威脅他們,現在兒子又身陷醜聞。
??她萬萬沒想到,從前擔心的事情居然真的發生了。這事說來也怪她,雖然早就看出來,賀蘭瑤不是個安分的,可兩相比較之下,她仍然覺得自己兒子應該不會太蠢。誰知最後竟然還是栽了。
??越想越覺得生氣,她臉上浮現出怒容,厲聲道,“當初我就不讚同你與她往來,可後來又覺得不過是玩玩而已,那便隨你去吧。可我竟是沒有想過,你私底下原來還拿這等話去哄過她。你出門去打聽打聽,有哪一個世家大族裏的繼承人,是娶了一個庶女做宗婦的!賀蘭瑤也真敢說,她就不怕折壽嗎!”
??齊寅也知道這次確實是他的錯。他原本作的打算是,等這次齊國公府的難關度過了,他再提出要娶蘭瑤進門。但就因為一場宴會,一次落水,從前的謀劃全都成空,他心裏也是堵著一口氣呢!
??可他仍然見不得母親這樣說蘭瑤,“我這話並不是哄她,母親,我對她是認真的,希望您能成全我們。事到如今,您不滿意的其實隻是她的身份而已,然而蘭瑤雖然是一個庶女,可她的見識卻不比任何一個世家嫡女短淺。”
??“說的也是,不然怎麽就算計起了你這世子夫人的位置呢?”薑氏放下手裏的茶盞,盞底與黑漆木桌麵相接時,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從來沒有算計,這是我想給她的身份。而且,今天在公主府上落水,我相信她也不是有意的。鬧出這樣的醜聞,並不是我們樂意見到的,然而如果我因此而負了她,豈不是成了那等背信棄義的小人?”
??齊寅仰著頭,他雖然在公主府上扔下蘭瑤落荒而逃,可他心底仍然是愛著她的。
??他不明白,同樣是女人,為什麽母親就不能試著理解,接受一下蘭瑤?
??可說這話時,他仍然難以避免的有一絲心虛。他也沒想到,蘭瑤落水後三言兩語就撥開了他們的關係,而伺候她換衣服的婢女又恰好看到她手上的守宮砂沒了。
??薑氏揉了揉眉心,疲累道,“事已至此,旁的話我也不想再多說,如果你非要讓她進府,我有兩個要求。你若是答應,自然是皆大歡喜,你要是不答應,從此以後這齊國公府,你也就不必再回來了,與她逍遙快活的去做一對野鴛鴦吧!”
??齊寅一聽這話,心裏升起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歡喜,隻知道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終究是有用的,他大喜過望,滿口答應道,“我就知道母親是頂頂心軟的。您提出來的要求,兒子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先別高興的太早,等我把話說完,你再仔細斟酌也不遲。”
??薑氏已經對這個兒子徹底失望,可到底是她懷胎十月,從身上落下來的一塊肉,失望過後,她也還是隻能打起勁頭為他謀劃,“你與賀蘭瑤的事情鬧出來之後,咱們家在想結一門顯赫的親事,就已經沒有望頭了。我看過了,京府通判家的小女兒李知杳端莊賢淑,蕙質蘭心,正值二八年華。本來這樣的人家,隻能堪堪與你做妾。可現如今……不嫌棄你已經是好的了。”
??“這是其一,其二呢?”齊寅猶豫了一會兒,覺得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他雖然鍾情蘭瑤,但是禮法大過天,身為國公府世子,他是沒辦法娶一個失了清白的女子做正妻的。盡管這女子的清白失在他手上。
??想必蘭瑤也知道這一點,給她一點時間,她應該是能想通的。
??“其二就是,迎賀蘭瑤進府當日,我會再給你納一房妾室。兩人同樣的規製,不可厚此薄彼,日後在國公府也是一樣,這一點你能答應我嗎?”薑氏緩了聲音。她已經想通了,在賀蘭瑤進府之後,她是婆母,她是兒媳。屆時再怎麽磋磨她,寅兒也不能提出絲毫異議。
??她既然一心想進齊國公府坐享榮華富貴,那她就讓她進來試試。
??齊寅咬咬牙,“好。”
??薑氏這才覺得通體舒暢起來,她柔聲道,“寅兒,你最終會明白我的苦心的。”
??“是。”
??齊寅從母親的院子出去之後,隻覺得渾渾噩噩,他想去見一見蘭瑤,可又想到父親的事,最終還是悲歎一聲,去了書房。
??自從他說他一定會把這事漂漂亮亮的解決之後,父親就把那封信也交給了他。
??此刻,他將信拿出來,又如往常一般拿在手裏,仔細研讀著。
??他一直相信,這信裏麵一定有什麽玄機。那幕後之人既然拿這事威脅父親辦事,其用意肯定不止想讓他們嫁禍恭親王。
??這樣子想著,他突然有些迷茫,這信他已經反複看過不下三十次,但是如今他仍然不知道這裏麵還有什麽隱藏著的信息等待著他去挖掘。
??他將信紙捏在手裏,不自覺的摩挲著。沒過多久,他猛地停下。
??將手指放在眼前,他看到指尖上細白的一點粉末,將信紙翻轉過來,找到方才手指摩挲的地方,他再次用指甲輕輕刮了一下,果然看到指甲尖滯留下一些白末。
??他拿出刻章的小刀,用刀背輕輕刮起來,很快看到一個“慎”字顯露出來。
??齊寅忽然大笑起來,到現在,他可算是明白什麽叫做“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開始在心裏盤算,雖然現在太子之位已定,但是世間之事,有立有廢,誰能確保他能夠在那個位置上安安穩穩的呆下去呢。
??短期來看,如果站隊慎王,確實不是一個聰明的選擇。然而其實在幾位皇子中,慎王的贏麵,反而是最大的。他今天既然能夠找到齊國公府的把柄,指不定用這樣子的手段,籠絡了多少大臣。
??他又仔細對比了一番,最後匆匆與身邊的小廝交代了幾句,便往慎王府去了。
??然而臨到門口,他卻又退縮起來。
??因為他知道,他今天要是踏進了這個門,以後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這都關係著整個齊氏的存亡。
??正在這時,他卻看見一個穿石青色長衫的人走出來,那人甫一看見他,便朝他拱了拱手,開口道,“齊世子,我家主子已等候你多時了。”
??齊寅就是在這個時候下了決心,他笑了笑,“既如此,煩請先生帶路。”
??走到正廳,他便看見了坐在主位上品茗的慎王。
??他甚至不用說一句話,周身就帶著滔天的氣勢,這種氣勢是含蓄而內斂的,因此顯得厚重。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看不出來什麽。然而齊寅到底宦海浮沉了幾年,因此對這種氣勢十分敏感。說穿了,這其實就是上位者的威勢。
??他斂眉行了個禮,肅聲道,“微臣見過慎王。”
??蕭暄合上茶蓋,“齊世子何須多禮?”
??“微臣前來,是想求慎王救我齊國公府上下百餘性命。”
??齊寅在進府時就已經想好,這事他得自己提出來。否則便也彰顯不出他前來投誠的誠意。
??“家父於一年前參與賑災一事,卻一時鬼迷心竅貪汙了十萬兩災銀。微臣思來想去,唯覺王爺可以救齊國公府於水火之中。”他頓了頓,又道,“齊寅願為王爺鞍前馬後,出生入死。”
??蕭暄直視著他的臉,待他說完,唇角翹起。他本就生得儒雅,再這樣微微笑著,更顯得可親。
??“齊世子言重了,讓本王出手幫忙也不是不可以。本王記得齊世子,乃當今禮部侍郎?還有一個多月,鄉試便要如期舉行了吧?”
??齊寅當下心頭一震。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幾乎是慎王一提到“鄉試”兩個字,他就猜到了他想做什麽。
??他又有些不確定,這可是……殺頭的大罪啊!
??“齊世子的意思是,貪汙災銀便不是殺頭的大罪了嗎?”蕭暄斂去唇角的笑。
??齊寅這才反應過來,他竟是不經意間將心裏的話說了出來。
??他垂下頭,“微臣不敢。”
??“本王相信齊世子是聰明人,你且考慮考慮,再給本王答複吧。”蕭暄慢條斯理道。
??齊寅的頭埋得更低了,冷汗簌簌而下。
??僵持了一會兒,他從口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不用考慮了,微臣願為王爺效犬馬之勞。”
??“好。”蕭暄從位置上起身,來到齊寅麵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恭,我相信你不會讓我失望。”
??“微臣定當竭盡所能。”
??**********************
??顧昭安安分分地在家裏待了幾天,六月二十這天卻接到越瑟的來信,說是明天下午就要和莊亦行到王都了。
??頓時喜出望外,帶著枝夷浮槿出門,打算尋個胡同為老師置一個院子,另外所需陳設可以從自家的鋪子裏搬,其餘還有什麽需要,便要等老師來了再說了。
??這樣合計著,她又有些開心,老師既然是和正文公一起來了王都,想必他們之間的心結已經解開。
??最後顧昭定的位置是在陶庵胡同。這條胡同因陶庵山人得名,裏麵住的都是些清貴的文士,老師和莊先生應該會很喜歡這裏。
??選好宅子之後,顧昭就讓枝夷去找了屋主,買下了宅子。轉頭又往陶然居去。
??在王都裏素有“南安北清”一說,因為王都裏最好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飾,吃食飲用都在南邊長安街,而最好的家具擺設,篆金雕玉,手工匠作都在北邊華清街。
??陶然居就在華清街上。
??走進陶然居,顧昭輕咳一聲。
??正在櫃子後麵撥弄著算盤的掌櫃聽見這聲音,一抬眼瞧見一個通身貴氣的女子走進來,當下眼睛一亮,“二小姐,是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看點兒什麽?”
??“我在陶庵胡同置了一座宅子,你覺得除了桌椅床榻之外,會有什麽差的的,都讓夥計們搬過去吧。這錢從我賬上劃。”
??薑氏從生下顧瑜顧昭兄妹倆之後,就與顧勳合計著,把名下所有鋪子裏的紅利分別劃了一成給兩人。對這件事,顧昭也是知道的,所以才這樣說。
??“好嘞!二小姐還有什麽吩咐嗎?”
??“另外就沒什麽事了,王掌櫃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二小姐慢走。”王百順笑著道。
??從陶然居出來,已經是日薄西山時候了。顧昭帶著浮槿走在春蔭河邊,想到上一次來這裏還是約了江樓月,想從他口中套話,而現在她已經不需要了。
??河水被斜陽染紅,水麵上倒映著兩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岸邊的青柳菖蒲,看起來與暮春時候的春蔭河沒什麽兩樣。
??物是人非,她現在是真正體會到了。
??沿著春蔭河往回走,剛走到拂寒樓,顧昭就看到前麵圍了些人。雖然長安街上一向行人眾多,可是哪裏人多哪裏人少也還是能夠分出來的。
??她走過去,驀然想起那是賀府門前,待看清楚賀府門前的人時,她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麽這裏會有這麽多人。
??是賀蘭因,她穿著樸素,正跪在門前。
??大概是因為害怕得罪賀尚書,所以很多人都當做沒看到一樣匆匆從街上走過。剩下這些人,卻是些鎮日裏無所事事的潑皮無賴,也有素喜說人長短的婦女,還有幾個出名的浪蕩公子……
??沒過多久,賀府的門就被打開,一幫護院拿著掃帚棍棒出來趕人,又有管家模樣的中年男子看似恭敬實則倨傲地道,“大小姐,不是老爺鐵石心腸不肯對你們施以援手,隻是你應該明白,你既然嫁去了張家,你就是張家的人。你夫君出了事,怎麽能回娘家來尋求幫助呢?五百兩雖然不多,但你以為,你還是當初那個賀府大小姐嗎?”
??賀蘭因不悲不喜,隻道,“我要見他。”
??那管家搖了搖頭,“老爺不願見你,你還是早些回去吧。在這裏跪著像什麽話?”
??“我要見他。”
??管家歎了口氣,不再多言,帶著護院們又回去了。
??頃刻間,賀府的大門又閉上。
??顧昭在袖子裏摸了摸,最後從身上掏出一張五百兩銀票,走到賀蘭因麵前,將人扶起來。
??賀蘭因有些呆滯地望著她,片刻後反應過來,猶豫著道,“顧昭?”
??“是我。”她將賀蘭因籠在衣袖裏的手拿出來,把銀票放在她手心裏,想了想,最終還是不知道要說什麽話,於是隻道,“珍重。”
??一直麻木著的賀蘭因眨了眨眼睛,情難自禁地哭了起來。
??“我記得,你以前很好強。別人有的,你都要有。”
??賀蘭因隻哭了一會兒,便沒有再哭。這幾個月來,她嚐盡了人世辛酸,已經厭倦極了這樣軟弱無能的自己。
??聽見顧昭的話,她啞聲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不是嗎?”她哆嗦了下嘴唇,攥緊手裏的銀票,眼神微動,“謝謝。”
??“不爭了嗎?”顧昭對她的道謝不置可否。她不是可憐她,也沒有想看她笑話的意思。
??“不爭了。”賀蘭因有些想笑,她還有什麽可爭的呢?
??“謝謝。”她再次道了聲謝,隨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離得遠了,顧昭依稀聽見風裏傳來她的聲音,如泣如訴,“這一生,誰曾想早知蘭因,未料絮果……”
??她也回頭,往端國公府走。
??浮槿跟在她身邊,問道,“賀小姐曾經那樣對您,您今日為什麽還要幫她?”
??顧昭小孩子心性發作,拉著浮槿走一步停一步,“也不算幫她吧。舉手之勞而已。”
??她與賀蘭因的恩怨,其實早就兩清了。從前怎麽樣,與現在都沒關係了。
??至於方才她的所為……大概是因為曾經深陷泥潭,所以眼見著有人受苦,總忍不住心軟,想拉一把。
??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麽蘇宴總是對她說“不必多謝”了。因為有的事情,也許在受惠的人看來,簡直猶如予她新生,而對施恩的人來說,真的隻是舉手之勞。
??***********************
??賀蘭瑤現在正在庭翠軒裏,尚不知嫡姐才在賀府門前跪了一遭,事實上就算知道她也不能做什麽。
??從公主府回來的第二天,她就被父親關了起來。連帶著姨娘也徹底失寵,府裏的下人看人下菜,流風院裏日日都是殘羹冷炙,丫鬟去找人理論,那些賤胚子還美其名曰“天熱正好吃點冷飯去去暑氣”。
??她真是沒想明白,自己不過是想讓那些貴女打消嫁去齊國公府的念頭,怎麽自己失了身子的事就被抖落出來了。
??但是幸好與她有私的不是旁人,而是齊國公府的世子,因此府裏的人都隻敢私下裏做些小動作,卻不敢明著欺壓她們。
??她也識時務,沒有吵著要出去,而是老老實實地待在院子裏。
??等了幾天,終於是讓她找著了機會,賄賂了外院的管事,假裝成采買的丫鬟出了府。
??等了一會兒,雅間的門被推開,她驚喜地回過頭,撲到男人懷裏,哽咽出聲,“你怎麽才來?我真的好怕,好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你,我爹他說我敗壞了門風,讓我自己用三尺白綾了結餘生!幸而姨娘以命相阻,才留得我一條性命。”
??齊寅溫香軟玉在懷,早已忘了自己來這裏要說些什麽,滿口“阿瑤”地喚著。
??賀蘭瑤捶了捶他的胸膛,“我不怕死,我隻怕……隻怕日後再見不到你!”
??齊寅長歎一聲,將人緊緊摟住,“不會的。”
??賀蘭瑤麵上淒淒慘慘,然而心裏對他卻十分不以為然。早先兩人有私情時,她也確實為他的文采風度傾倒,可是自從上次公主府他借口有事將自己獨自拋下之後,她就已經看透了這個男人。
??軟弱無能,又自私自利,如果不是因為無路可走,她才不會委屈自己。
??歇了一會兒,她又哭起來,“經此一事,我的名聲在王都是徹底壞了,今日從家中逃出來與齊郎相見,隻因心中不舍。待日後相逢,隻怕你我二人便是天人永隔了。”
??“阿瑤!”齊寅聽她這樣說,隻覺肝膽俱裂。在他心裏,阿瑤終究是不同的,“我已經與母親說過了,一月之後,便可以正式迎你進門。到時候,我們會白頭偕老,百年好合。”
??“隻是……”
??“隻是什麽?”賀蘭瑤心急地問,她實在接受不了再有任何的變故發生了。如果嫁不了齊寅,恐怕她也會和賀蘭因一樣,被父親許配給一個碌碌無為的舉人。不!說不定還不如賀蘭因,畢竟她出閣的時候,尚是清白之身。
??“隻是要委屈你,隻能……作妾了。”齊寅艱難地說出“作妾”兩個字,心如刀割。
??賀蘭瑤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不可置信的退後兩步,搖了搖頭,淚眼朦朧,“你說什麽?”
??她算計了這麽久,清白沒了,名聲沒了,到如今眼看著唾手可得的身份地位也沒了,這叫她如何甘心!
??“讓我作妾?齊郎,你忘記曾經許諾我的什麽了嗎?曾經說過的八抬大轎,鳳冠霞帔,都不作數了,是嗎!”她低下頭,意識到自己這樣問有些過分,平心而論,她其實早已經預料到了這個結果。
??正妻的名分她博不到了,那這個人的愛,她一定要牢牢攥在手裏。不僅如此,她還要讓他感到愧疚。
??思及此,她又淒然一笑,“對不起,是我太衝動了。我隻是……我做了十六年的庶女,一想到日後我的兒女也要承接她母親的命運,就忍不住……”
??齊寅聽她道歉,苦笑道,“是我太沒用。你應該怪我的。”
??“我不怪你。我隻是不忍心我們日後的孩子,也像我這樣,活得這樣疲累。行恭,你把我從賀府接出去,養在外麵好不好?我不要名分,我隻想讓我的孩子,能夠堂堂正正地活,而不是要看人眼色,一舉一動都受限製……”
??“不會的,阿瑤,你跟我去齊國公府,我會好好待你,也會好好待我們的孩子。你相信我,很快,很快我就接你進齊國公府,除了沒有世子夫人的名分,該有的尊榮,待遇,你一樣不會少,好不好?”
??此時的齊寅,已經完全忘了自己答應過薑氏什麽,滿心隻想把麵前的美人哄開心。
??賀蘭瑤見好就收,輕聲道,“好。”
??齊寅見她這樣,仍然覺得心疼。將人攬在懷裏,又細細撫慰了一番。
??**********************
??“你說,齊寅已經去找蕭暄了?”蘇宴放下硯三寄來的信,聞言抬眼看著硯一。
??“是。”
??“那,公主府那個婢女,還有賀蘭因身邊的人,都清理幹淨了?”
??硯一仍然答是。
??他覺得自家爺的手段實在是太高明了,隻是使了兩個丫鬟,一個攛掇賀蘭因在公主府落水,一個放出她失了清白的消息,就直接斷了齊國公府的謀算,甚至還算計到了後麵的事。
??這才是真正的走一步,看百步吧?
書屋小說首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