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三月二十七,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顧家在這一天擺起了大排場,來往路過的人都從知情人口中知道今天是顧家嫡女的生辰宴。
??外鄉人不知道這顧家嫡女是誰,向人打聽,總有熱心腸的人回答他,“這可是咱們王都一等一的貴女,從前是個混世的紈絝。”
??“那現在呢?”外鄉人好奇問道。
??那人卻是端著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想到他們霽月光風的丞相大人,搖了搖頭。不是不可說,而是不好說。
??對比起顧小姐從前的作風,他委實覺得現在她可好多了,不就是追個男人嗎?
??隻是他雖這樣想,旁人卻未必見得——這可不是一個男人的事!那些男人怎麽能與丞相相提並論?
??樂聲響起,他抬起頭,顧不得再想這些和他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專心看著麵前一行又一行人進去,這都是他們平常沒法輕易見到的人物,譬如千金一出的戲班子,身懷絕技的雜耍團,成名已早的歌舞大家……如這樣的人,嘶,光是能看著就讓他們覺得知足了。
??而顧家卻是能將這些人聚起來,就為了一回生辰宴,該怎麽說呢,果然是人各有命啊!
??外邊熱鬧,裏麵也同樣。顧老夫人與兒媳薑氏在前廳招待客人,正主顧昭卻是在府庫裏隨管家一起清點各家送來的賀禮。
??隻是不知道管家清點到了什麽,匆匆與顧昭交代了兩句便往宴客的廳堂裏去找顧勳了。
??彼時顧勳正在與眾賓客交談,陡然聽見管家的話,怔了一瞬,與眾人賠笑道,“顧某有點急事,先失陪一下。”
??本來如果隻是個生辰禮的話,但是不需要見慣世麵主仆兩人如此慎重。可是這禮……未免太貴重了。
??顧昭看著父親一言不發地走進來,隨後拿著禮單仔細對比拆開的禮盒裏的物什,以為有什麽地方不對勁,於是也不說話,靜靜等待著。
??也沒讓她等太長時間,顧勳很快放下禮單,揉了揉女兒的頭頂,“為父隻是過來看看而已,沒什麽事。這賀禮什麽時候都可以看,作為主人,昭兒現在更應該出去和你祖母,母親一同招待客人。”
??顧昭扁扁嘴,“好吧。”
??人走後,顧勳沉沉歎了口氣,“長生,找兩個伶俐的下人把王頌庭帶到步月苑書房去,你留下來,陪我一起找找之前的東西。”
??這個王頌庭,到底想做什麽呢?三尺高的紅玉玲瓏珊瑚樹,嬰兒拳頭大小的東珠,檀釋上人曾佩戴過的佛串,這些東西用來當生辰禮,他是認真的嗎?
??“老爺,找什麽?”
??“之前太子不是令人送了宣朝魏邕的書畫來嗎,還有前一陣子我是不是得了一副玉棋,你幫我找找我放哪兒去了。”顧勳肉疼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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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月苑。
??顧勳慢吞吞地朝書房走過去,是不是看管家一眼。懷裏抱著兩個錦盒的管家真的很想說:老爺,舍不得咱們就不送了吧。
??可是這話借他一個膽子他也不敢說出來。
??到了書房門口,管家自覺地把錦盒遞到顧勳麵前,隨後目送他進去,自己守在了門外。
??門被打來,王頌庭轉身看向來人,垂眸拱手,“國公爺。”
??顧勳側身避開這一禮,如果麵前隻是個晚輩,這麽一個禮他受也就受了,可是這人不單單隻是個晚輩,還是如今大鄴朝炙手可熱的第一世家家主。
??“不知國公爺派人請我過來,所為何事?”
??顧勳將手裏的錦盒放到他麵前,斟酌了一下措辭,道,“王大人,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有什麽事我就直說了。今日我們顧家不過是為女兒辦個生辰宴,你……你送的禮未免也太貴重了些。
??這禮收下從來沒有退回的說法。然而我心裏著實難安,”他的目光在兩個錦盒上停留了一會兒,收回視線,“區區薄禮,也不知能不能入王大人的眼。”
??王頌庭笑了起來,如同二月枝頭含露初綻的春花,有清豔沉麗的美感。
??“國公爺無需客氣,這賀禮是舍妹阿嫣準備的,。”頓了頓,他又說道,“也曾聽聞顧小姐素來喜好,但願此番能投得其好。”
??顧勳藏在袖子裏的手顫了顫,他覺得王頌庭說這話很有深意啊。不過……也許是他多想了吧。
??他幹笑兩聲,道,“這玉棋與畫軸先放在這裏吧,王大人與我一同出去用膳,隨後我便遣人將此兩物送到大人府上,如何?”
??“但憑國公爺做主。”
??顧昭現在正和宋問漁還有王嫣在一起,她發現可能優秀的人都不怎麽合群,譬如她,譬如王嫣。
??她是去前廳的路上看見王嫣一個人坐在小亭子裏,感覺她孤零零一個人怪可憐的。
??且撇開今天東道主的身份,光是王頌庭就讓顧昭有理由多對王嫣照顧幾分了,而且她想得清楚,與其招呼一幫子她一點也不喜歡的鶯鶯燕燕,還不如陪她看得順眼的姑娘說說話。
??兩人東拉西扯聊了聊天,王嫣想了想,問道,“前些日子聽家兄說,他從顧小姐這裏聽了兩句詩,‘胭脂潑夢向人間,穠華斂聲往山河’,我想了許久,也沒想到這詩的出處,還望顧小姐告知。”
??王嫣緊張地看著顧昭,她也說不上來自己內心究竟是期待多一點還是畏懼多一點。她害怕從顧昭口中聽到那個名字,卻又想得知他的近況。
??顧昭看了眼微微泛起漣漪的池子,她知道王嫣不可能隻是想問這詩的出處,但一時也沒法想明白她能有什麽目的,索性據實相告,“這詩是我從蘇丞相的書房裏看到的。當下見了覺得喜歡,於是就記了下來。沒成想竟是害王小姐誤會了,說起來倒是我的罪過。”
??王嫣鬆了口氣。
??又忍不住唾棄自己的心思,愈發覺得心裏苦澀。
??但還是回答顧昭的話,“不關顧小姐的事。說起來顧小姐今年十四,顧夫人可曾為你相看了人家沒有?”
??和旁人提起這事便羞澀得閉口不言不同,顧昭倒是落落大方,“並沒有呢。”她不知道王嫣究竟是真沒聽說還是假沒聽說她對蘇宴死纏爛打的事,不過對方既然不提,她也不說。
??王嫣眼神微動,正欲再說些什麽,卻看見穿鵝黃色曲裾的宋問漁正款款走來,她笑了笑,“宋小姐來了。”
??顧昭也看到了,她看了眼王嫣,“介意嗎?”
??王嫣詫異了一下,隨後搖頭。
??顧昭這才衝宋問漁招手,“問漁,這兒!”
??上次宋問漁及笄禮時,顧昭就覺得和她挺投緣,後來兩人又約著吃過兩回茶,於是就這樣熟稔了起來。
??宋問漁本也隻是因為在前廳沒見著顧昭,想到園子裏碰碰運氣,沒成想竟真的讓她遇上了。
??隻是,看著王嫣,她卻又有些遲疑不前——她可是聽說過的,這位王小姐厲害得很。
??顧昭已經走過來了,“去和我們一塊兒坐坐吧,等前頭開宴了我們再過去。”
??“好。”宋問漁偷偷去牽住顧昭的手,頓時覺得心裏有底氣多了。
??到了亭子裏,卻是王嫣先同宋問漁打了招呼,“宋小姐。”
??宋問漁靦腆地回之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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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說活在大鄴,必須要曆遍三地,方才不枉此生。一是要去王都,在這錦繡堆裏感受一下什麽叫做榮華;二是要去江南,在管弦絲樂中懂得何謂美人鄉,英雄塚;三是要去西北,在朔風黃沙中明白生而為人便當有熱血報家國的壯烈情懷。
??硯一覺得,他現如今在這苦寒之地倒是沒能明白出什麽情懷,不過這苦日子總算是快要過去了。
??他也終於快能見到自家兄弟了!
??是的,曆經半個多月的準備,蘇宴終於部署好了一切,今天他便要帶著硯一去見一見恭親王了。
??恭親王府。
??正廳裏的男人正襟危坐著,身上散發出陰冷狠戾的氣息,教人一看便知此人絕非善類。臉上一道刀疤從眉心劃過左眼,更為他添一分凶狠。
??屋子裏雖然燒了碳但也並不暖和,可他懷裏的女人身上卻隻裹了薄薄一層紅紗,正眼神迷離攀附在他身上,用唇舌地往他口中渡了口酒。
??蘇宴坐在下首,感歎道,“看來縱使是溫香軟玉也沒能消磨掉親王的鬥誌啊。”
??蕭昱爽朗一笑,仿佛堂下坐著的是與自己多年不見的老友,“這一點蘇丞相內心不是早就有答案了嗎?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一個人要是沒有了鬥誌,那他可就是什麽都沒有了。”
??“若是連命都沒有了呢?那時候,鬥誌也就沒什麽用了吧?”蘇宴覷他一眼,“我知道親王性子爽快,我也就不躲躲藏藏了,今次我來,是想帶一個人走。”
??外麵的風聲低號著,襯得蕭昱的聲音有些低,他道,“想帶誰走?要我說丞相今日可是來對了,我這府上什麽都缺,唯獨美人不少。玉兒,去,伺候丞相吧。”
??他說完,被喚作玉兒的女子愣了愣,隨即心頭湧上一陣狂喜:今日她若是能把這丞相伺候好了,以後豈不是可以跟著他回王都去安享富貴?
??她站起身,豐腴的肉體隨著她蓮步輕移在紅紗中若隱若現。
??她離蘇宴越來越近。
??蘇宴沒有製止她,隻側身看了眼硯一,硯一會意,當即一劍從她眉心穿過。
??美人應聲倒地,額間血流汩汩,臉上是驚恐的表情。
??蕭昱放下酒盞的手頓了頓,“在我這恭親王府如此囂張?蘇宴,誰給你的膽子!”他嗬斥道,唇角仍有笑意,眼神卻是冰冷。
??“我要的人不是她。”蘇宴冷諷,“看來親王空有鬥誌,腦子卻是有些不大好用了。”
??屋外的風聲愈來愈大。
??“你!”蕭昱拍桌而起,很快又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平靜道,“帶人走可以,隻是……我有一個條件。”
??還沒等他說話,蘇宴也站了起來,他身形瘦弱,是典型的白麵書生一類的人,一看就知道這人手無縛雞之力。
??可此時他站在蠻橫魁梧的蕭昱麵前,氣場卻不減半分,“我以為我是來通知你的。不過是尊稱你蕭昱一聲親王罷了。怎麽?還以為自己威風不減當年?看在幾年相識的份上,我勸你先派人去查查洧山三鎮的情形。”
??洧山三鎮是西北地區的咽喉要塞,顧名思義,三條街鎮貫穿整個洧山腹地。古語有雲,“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無論從哪裏到西北軍區,勢必要經過此地。其對蕭昱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
??今天蘇宴一來便態度強硬,不似求人之態,現下他又這樣說,內心本就不堅定的蕭昱此刻更是有些動搖。
??他知道蘇宴不是會無的放矢的人。
??但是他還是不肯相信,於是召來手下,令其去打探洧山三鎮的具體情況。
??事已至此,蘇宴也不著急。轉身背對著蕭昱,道,“這人世浮沉,哪有什麽定數可言?可笑有些人總是看不清。”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蕭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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