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大凶之兆
銷金窟裏紙醉金迷,長燈如虹美人如玉,鼻息間輕嗅,飄過的都是佳肴饈珍水粉胭脂的淡淡香味。
頭牌的花魁已經接了一位揮金如土的恩客,身姿妖嬈的舞娘,在七彩紋繪的高台上,扭著萬種風情的舞蹈。
這是京城裏最大的聲色場合,此時燕瀟同陳洛默默的坐在角落,好酒喝了幾壺,酒菜上了滿滿一桌,卻總感覺有些食不知味。
燕瀟本以為人生的路走著走著,會是一條漫長的線,驀然一個轉折,卻讓人感覺有些猝不及防。
鬧騰著拜師學藝,結果永州之行,卻又讓他們折了回來。
臨別前,燕瀟與陳洛還聽大師兄趙衡說起他和尤芳師妹的婚事,早已定在了明年春。此事若放在以前,燕瀟一定會萬分不情不願,並和陳小洛花天酒地,“借酒消愁”一番,可如今,熱鬧當前,燕瀟心底卻涼的有些蕭瑟,因為這也許會是她,最後一次這樣放肆的胡鬧了。
看著眼神有些沉下的陳小洛,燕瀟努力笑了笑,同陳洛說道:“陳小洛,你不是以前做夢都想來這裏揮霍一番麽?我可是借了那暗衛好多銀子,你要是這次不珍惜,可沒有下次了。”
陳洛把手中的杯子握緊,一雙原本明亮張揚的眼睛聽完燕瀟的話,漸漸有些暗淡了,張張口,心底說不出的難受,隻能啞著嗓子喚了一聲,“瀟瀟。”
這一聲“瀟瀟”,無需多言,燕瀟已經深刻感受到了陳洛的心疼和無奈,於是臉上強裝的笑意,也漸漸收了回去,卻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嘰嘰喳喳的鬧騰,隻沉靜的,歎了一口氣,道:“小洛,一路走來,受苦受難的百姓我們見了不少,我身為公主,從小過著養尊處優的日子,從沒有嚐過貧窮和挨餓是什麽滋味,但我知道那一定不好受,我既然生來就享受了別人沒有的榮華富貴,到我付出的時候,我也應該毫無怨言。”話到這裏,燕瀟苦笑一聲,“而且,我大哥說過,皇家人的命運,向來都是不由己的。”
“可……”陳洛看著眼前失了歡笑的燕瀟,覺得心頭驀地少了什麽東西,大梁國弱,北狄步步緊逼,為了不讓百姓遭受戰亂紛擾,多年以來,常有公主帶著大梁豐厚的嫁妝嫁往北狄,前不久,先皇最小的女兒,燕瀟的小姑姑嫁往北狄不過七八年光景,就香消玉殞,這七八年裏,皇帝曾派人去北狄探望過,那人回來之後隻紅著眼眶不住歎息,還未開口,便被皇帝示意退下了,因為就算過的不好,又能有什麽辦法?那是她的命,身為公主的命。
如今這命,輪到了燕瀟頭上。
陳洛心頭重的如壓了千鈞的石頭,看著燕瀟不哭不鬧的樣子,覺得自己呼吸一下,扯的五髒六腑都疼了。
她這樣愛鬧騰,這樣鮮活可愛,就要帶著她的使命遠嫁北狄了。那北狄的皇帝暴虐無常,彪悍粗魯,更是已經白發蒼蒼。
那樣的男人,怎麽能娶了他的瀟瀟?他的燕瀟,該找個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大好男兒,陸允配不上,趙衡也不行,最起碼,最起碼要是他這樣子的,能懂她,能陪她瘋陪她鬧的,而不是嫁給一個蒼老的北狄蠻子,在陌生的宮牆裏,受盡折磨,熬過孤苦的一生。
“小洛。”耳邊的聲音難得溫柔,喚的陳洛心弦一動。
燕瀟把陳洛麵前的酒碗滿上,臉上重新揚起笑容,道:“莫要浪費了這麽好的酒菜,今夜我們不醉不歸。”
陳洛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隻覺得這煙花風月之地的酒水,竟不如之前街頭小巷裏的有味道了。
燕瀟同樣也這樣覺得。
一碗碗烈酒下肚,竟熏的兩人的眼睛有些酸澀,漸漸的,眼前一片迷蒙。
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的出來,不知是哪個愛熱鬧的人,燃了幾簇花紅柳綠的煙花,隨著“嘭”的一聲響起,煙花在頭頂的上空徐徐綻開,美麗的光華四散而去,拉出長長的弧線,卻很快,又消失不見了。
陳洛把燕瀟護在懷裏,看著隻及她胸口的人兒,陳洛心裏承認,在他心裏,燕瀟是他遇到的他認為最漂亮的姑娘,他從小心心念念的,就是娶個燕瀟這樣的妻子,兩個人互相鄙夷打鬧,卻又不離不棄。
石砌的小橋旁坐了良久,燕瀟似乎喝的有些太多了,倚在陳洛肩頭沉沉睡去,一雙眼睛闔出兩彎恬靜的弧度,長長的睫毛有些沾濕,想必睡夢中,眼裏也是蓄了淚的。
伸出手,陳洛想要輕輕為她擦拭,快要觸及的時候,卻又把手收了回來,鬼使神差的低頭,在燕瀟眉心處落下一個輕柔的吻。
再看水中月輝下的倒映,健碩有力的馬兒,拉著豪華富麗的轎攆,緩緩停在了一旁。
要分開了呢。
或許這次不是幾個時辰,或是幾天,而是要一輩子了。
呼吸一滯,陳洛還是把燕瀟輕輕抱起,放進了馬車裏。
馬兒不懂得人的留戀,邁開蹄子毫不猶豫的走遠了。
陳洛一個人靜靜的站在夜色裏,漆黑的夜幕隱著一雙有些通紅的眸子。
抬頭看了看頭頂將圓的月亮,陳洛盤算著,還有一個月了,隻希望,這一個月的時光過的慢些,再慢些,好讓他有足夠的時間,為她做些什麽。
歎息一聲,陳洛握緊拳頭,收了平日裏嘻嘻哈哈的無賴模樣,麵容沉靜的站了片刻,然後朝著京城燈火闌珊的某一處,抬步走了去。
……
陰沉的天氣下起了綿綿的小雨,淚珠兒似的雨滴斷斷續續的落在院子的積水處,打出一圈圈漣漪。
燕瀟望著窗外的景象,一時間恍了神兒,直到手中的繡針刺破手指,才從一片空白的思緒中回到現實。
微微有些尖銳的疼痛從指間傳來,燕瀟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一滴鮮紅的血在皮膚上凝成紅豆似的一滴,又有些晃神兒了。
“公主,您受傷啦!快讓老奴看看!”
身旁於嬤嬤的一聲驚叫,把燕瀟嚇的身子一抖,險些又紮了手,這一動,卻讓指尖的鮮血,滴落在了大紅的喜服上。
金線繡成龍鳳細致華麗,鳳凰展翅的羽翼上驀然多了一絲血痕。
嬤嬤捧著燕瀟的手指細細查看了一番,見沒有什麽大礙,才放下心來,隻一低頭看見帶血的喜服,趕緊合著手掌,連連念叨了好幾聲“阿彌陀佛”。
喜服沾血,大凶之兆。
燕瀟靜靜看著,心裏依舊淡淡的。大梁自古便有個傳統,女子出嫁的喜服,需要自己親手繡製,像燕瀟這樣從小淘氣貪玩的人,哪裏會繡什麽花花朵朵,幸好從小看她長大的嬤嬤心靈手巧,還曾是繡房的一把手,把喜服的花紋繡好了九成九,隻剩下添幾針的活計了,才交到她手上,沒想到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情,她竟又做砸了。
不過怕什麽呢?燕瀟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能比遠嫁北狄更遭了。
燕瀟覺得,依著她的性格,若生在尋常人家,她一定早卷了行禮翻牆逃婚去了,可她不能,她身後還有萬萬千千的大梁子民,她活著,不能隻為自己活。
為了不讓嬤嬤誠惶誠恐的求神拜佛,燕瀟把喜服收到了一旁,朝著嬤嬤問道:“我父皇,可好些了?”
“好些了,派守門的小太監去靜悄兒的探望了,皇上已經醒了,隻是受不得吵鬧,靜養些日子就好。”於嬤嬤邊說著,邊把針線收好,看著麵前的燕瀟麵上仍舊擔憂一片,便接著寬慰道:“公主安心,皇上這是心悸的老毛病又犯了,太醫說了,靜養就好。”
燕瀟點點頭,心裏卻清楚,北狄人時時刻刻如惡狼野獸,虎視眈眈,她父皇身為一國之君,怎麽能安下心來靜養。
也不知,究竟要到什麽時候,大梁才能不被一個野蠻的北狄小國欺淩,而她,竟然還要嫁到北狄去,餘生或長或短,都要在那裏一天天的熬過。
亦不知她嫁人以後,是不是宮牆裏,小巷外,田野間,或風或雨,隻剩下了陳小洛一個人的身影。
他最不喜歡朝中的爾虞我詐,也不算貪圖金錢地位,或許,他會浪跡天涯,做一個懲奸除惡的英雄,再遇到一個他心中那般完美的絕世美人,兩個人你儂我儂,瀟灑自由的過完一生。
鼻子一酸,燕瀟忍著眼淚沒有掉下來,如果真是那樣,她該為小洛高興,因為那也是她所渴求的永遠無法企及的生活。
雨漸漸的停了,燕瀟看著宮門旁的院牆,若在以前,陳小洛總會時不時的在圍牆上露出一個頭來,喚她爬了牆出去玩耍,守衛的士兵見他們兩人從豆芽兒似的小人兒爬到現在,都眼睛朝上的無視了他們鬼鬼祟祟的行為。
隻是如今,好些天過去了,陳小洛再沒有來找過她。
腮幫子氣的有些微微鼓起,燕瀟鄙夷的在想,虧得她還與陳小洛稱兄道弟這麽多年,如今她就要遠嫁了,他竟都不來多陪陪她。
不過這樣也好,一聲歎息,燕瀟又把心中的怨氣吐了個幹淨,相處的越多,怕是到最後,她越是會依依不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