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曾經滄海
房間裏寂靜的隻剩下了自己的呼吸聲。
裴晚抬手,輕輕撫上了小腹的位置,現在有一個屬於她的,幼小的生命在那裏。
可她怕是留不住了,裴晚閉上眼睛,隻覺得心裏有千萬雙手在來回拉扯,她想哭喊,卻不敢哭出聲音。
曾經她還妄想有個孩子來要求傾玄助她一臂之力,可傾玄已經把詛咒破除,他在以後漫長的年歲裏,也再不缺一個孩子。
已經做好了複仇的打算,裴晚也怕自己一緩再緩,磨掉了當初的決心。
父親中毒暴斃,梅姨癡傻瘋癲,她在暗穀深淵裏沒有盡頭的痛楚,絕不能就這麽輕易的一了百了。
曾經那樣疼愛她的父親啊!到死,裴晚都沒能再看上他一眼,隻聽卓青師兄說,父親去的很痛苦,整個大明峰幾天夜裏,都能聽到父親的哀嚎聲,大明峰上的人們聽信了梁辰的話,都道父親得了瘋病。
什麽瘋病!裴晚哭著哭著冷笑了起來,想來梁辰多年以來塑造的品行正直的形象太過深入人心,以至於大明峰上的其它人,竟沒有對他起疑心。就連裴晚自己,若不是親身經曆過,又怎麽能懷疑到她的梁辰師兄,會是那樣的人。
可事實就是事實,裴晚不得不接受。
大明峰的祭祀大典不久就要到了,到時孤注一擲的去,怕是再也回不來了,隻可惜了肚子裏的孩子,不該攤上一個她這樣的娘親。
到時,就讓她和孩子默默的去了吧,等時光匆匆,多年以後,就算傾玄知道了他們曾有過一個孩子,怕是他也早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又或者,他那時兒孫滿堂,憶起她,也隻會淬上一口,罵一句心狠手辣。
記得小時候梅姨說過,她帶大了她的晚娘,等以後老了無所事事了,她還要帶大一個小晚娘。
當時裴晚聽了,直把她羞紅了臉,羞的在梅姨麵前直跺腳,想著她和梁辰還沒有成親,梅姨怎麽能扯到孩子上麵,可梅姨看到她的模樣,潑辣的叉著腰,隻笑罵她沒出息。
想起以前的時光,讓裴晚覺得無比懷念,起了身,不過片刻功夫,已經踏出了幽羅境。
破舊的茅草房裏,桌上的飯菜還冒著些熱氣,裴晚看著簡單的菜肴和湯羹,想來也是卓青師兄剛走不久。
當年在大明峰一眾弟子中,隻有她和一個卓青最貪吃,而梅姨的手藝要比大明峰的廚子好上太多,所以裴晚常招呼了他們三個去梅姨那裏蹭飯,有時候練功練到要緊的時候,梁辰和靜然就笑笑謝過了裴晚,然後接著練功,而卓青則一有吃的,無論手頭有多麽要緊的事情,一定也會先放下,屁顛屁顛的隨著裴晚去梅姨那裏蹭吃的。梅姨也樂的看一群孩子過來圍著她,總是不厭其煩的做上一桌子菜給他們吃。到最後,不出意外的,吃的最多的卓青和裴晚,成了整個大明峰上體型最“豐滿”的弟子。
小時候一直覺得卓青師兄傻,如今裴晚再看,他竟是最有心的,當年梅姨的飯菜之恩,他到底是記在了心裏,雖然如今清粥淡飯不及當年梅姨做的豐盛,但這份心意,已經好過了所有的美味佳肴。
不知是不是瘋症見好,還是梅姨已經日漸耗的沒有精力了,桌上的飯菜用了幾口,梅姨又怔怔的盯著房間的某一處發呆。
幾次過來,都已經不見了旺財的身影,裴晚想著怕是它年歲太老,已經在死在了某個角落。
剛到青緲峰時,旺財還是個土黃的小奶狗,咬牙切齒的衝裴晚叫喚兩聲也是奶裏奶氣的,當時裴晚格外喜歡這隻凶巴巴的小黃狗,常常從廚房拿了吃的去討好它,甚至在旺財麵前指天立誓的說過不吃狗肉的話,才換得旺財對她日漸親近。
在裴晚心裏,旺財就是除了梁辰靜然和卓青以外,最好的朋友。
隻是如今,旺財也去了。
坐到桌前,裴晚看著怔怔發呆的梅姨,頭上別著的幾枝已經枯萎的花朵,躺在蒼白雜亂的頭發上,顯得格外頹敗。
起身,從屋裏翻出一把已經蒙了塵土的梳子,裴晚細細的衝洗一番,然後從梅姨頭上把幹枯的花枝取下,輕輕的梳弄著手中雪色的頭發。
曾經梅姨最喜歡把她的頭發紮成各式的小辮兒,裴晚也最喜歡扯著自己的鞭子,與梅姨烏黑亮澤的秀發比上一比,隻如今她發色依舊,梅姨卻忽然間這樣老了。
看著桌上已經枯萎的花兒,裴晚自顧自的問道:“梅姨,你說謝了的花兒,和已經變了的人,還能再回來麽?”
“不!”一道沙啞的聲音從梅姨口中吐出,就在裴晚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的時候,卻聽見梅姨又道:“都回不來了,回不來了!”
裴晚一喜,忙蹲下身子拉住梅姨的手,激動的問道:“梅姨,你認得我了對不對?”
一雙顫抖的手撫向裴晚的臉,裴晚趕緊將那手握住,貼近自己的臉頰,看著梅姨一雙眼睛濁淚婆娑的看著她,嘶啞的喚道:“晚,晚娘。”
“是我!梅姨,是我!”
裴晚激動的簡直無法言語,沒有想到,梅姨竟然能認得出她。
突然被緊緊抱住,一滴滴炙熱的眼淚落在裴晚後心,灼的裴晚從皮膚到心頭都是疼的。
“晚娘,為你父親報仇!為你父親報仇!”
長年未曾開口說話,梅姨的舌根已經僵硬,隻含糊不清的來回重複著那一句話。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梅姨,我一定會為父親報仇的!”裴晚一口氣應下,眼睛早已經簌簌的落下淚來。
得到回應,周身的懷抱慢慢鬆了,裴晚抬起頭,梅姨的眼中已經沒有她了,又開始呆怔無神的望著桌子上摘下來的,枯萎的花朵。
據說,父親年輕時出門遊曆,曾遇到一個頭戴花環,在花叢中翩翩起舞的少女,由於匆匆一瞥,並未看清臉龐,但那優美的身影和畫麵,卻深深印在了父親心中。後來父親多方打聽,才打聽到了作為小姐的母親身上,再以後的漸生情愫,結為夫妻,似乎都顯得那麽順理成章了。
但是真正了解過梅姨和母親的人,想來性格迥異的兩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常有人來往的道路旁翩翩起舞的,是文靜內斂的母親,還是潑辣直爽的梅姨,也隻有當事的兩人知道了。
接著把梅姨雪色的長發輕輕梳理,在腦後盤成她年輕時喜歡的發髻,裴晚歎息一聲,放下了梳子,目光掃向了門口。
輕輕合上房門,裴晚迅速踏雲而起,追上了方才忽然閃過的人影。
那人似乎也有意等她,已經落在了不遠處的山頭。
裴晚還未接近,已經把周身的玄力凝了起來,毫不留情的,朝著那人的後心重重打去。
千鈞的重力即將落到那人身上時,那人驀的回身,接下了裴晚的這一招,氣勢強大,以至兩人紛紛後退幾步,才站穩身形。
頭頂的陽光明媚溫暖,一如裴晚記憶中的樣子。
那人回過身,仿佛自身溫和的氣質,已經蓋過了頭頂的陽光,隻是當年淺淺微笑的英俊臉龐,帶了一絲莫名的神情。
裴晚看著不遠處的人,嗬嗬一笑,笑的嫵媚風情,卻冰冷無比。
“梁辰!好久不見!”
“晚娘。”梁辰叫出一聲熟悉的名字,喉中卻變的苦澀了。“我知道梅姨沒有死,從卓青常常帶了吃的悄悄下山,我就知道。”
“然後呢?”裴晚目光變的冰冷,“然後你是來殺梅姨的麽?”
沉默一瞬,梁辰低聲應道:“梅姨已經瘋了。”
“瘋了?”裴晚反問一句,“這不是你和裴靜然親手造下的孽麽?嗬,我還沒有恭喜你,欺師滅祖喪盡天良為裴靜然做下這麽多惡事,終於抱得美人歸了!”
一句話說的梁辰愧疚難當,但錯了終究是錯了,張張口,還是同裴晚說道:“靜然,她也很苦!”
“嗬嗬!”裴晚仿佛聽到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笑的眼淚都快要冒了出來。“你讓她放心,等我殺了她,就不苦了!”
話音落下,裴晚邁著妖嬈的步子一步步走向梁辰,眉眼姿態之間,滿是引住魂魄的誘惑,嫣紅的唇一笑,仿佛直勾住了人的心神。
“梁辰師兄,若我要殺了她,你還會為她,再殺我一次麽?”
梁辰看了裴晚一瞬,有些心疼,依舊把目光移到了別處,肯定的道:“晚娘,我對不起你,但我不會讓你殺靜然的。”
“怎麽?”裴晚撚起垂在鎖骨處的一縷長發,不解的問道:“難道我如今,不比靜然漂亮麽?”
“她是我的妻子。”
一句妻子,惹的裴晚哈哈大笑起來,笑到咬牙切齒恨意十足,覺得無比諷刺。
看著麵前的梁辰,經曆了這麽多變故,他竟還是一如當年的模樣,裴晚收了虛情假意的笑,惡狠狠的道:“那你就和裴靜然給我等著!我要你們怎麽樣開始的,再怎麽樣結束!我要讓整個大明峰被你虛偽的外表蒙住雙眼的人們,都看清你們醜陋的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