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養女送終
一輛早已雇好的驢車,分左右,兩口棺材裝在了上麵。李修把火盆一摔,抓起一個滿裝紙錢的籮筐,跳上了車,輕輕一甩鞭子,驢車慢慢沿著大路就走了下去。
李修高聲喊了一句往生極樂,隨手灑出一遝紙錢,任它們漫天飛舞,飄落一地。
街坊鄰居紛紛出來送行,有給李修喊好的,也有哭兩聲送往生人的,更有好事者給點了幾個炮仗。
砰啪作響中,也給這場白事,添上最後一個響動。不是雇不起吹鼓手,而是沒錢。有錢李修一定會雇。
秦家的喪事,是李修一手操辦,光是兩口棺材,就花費了李修小一半的積蓄。要說人窮了連死都不敢,不是什麽笑話。
棺材店的老板心善,給李修用的新木頭,才算把價錢降了下來。要是那陳年老木,光是每年那幾遍大漆的費用,就不是老百姓能負擔的住的東西。
李修也顧不上心疼,總不能一口紙糊木屑的棺材打發了好友,那也不是他的為人。
一路慢慢喊著,一路慢慢行來,漸漸走到了大路上,果然有奴仆擋住了路。
看著一身青衣小帽,腰間紮著白布條的奴仆們,李修冷笑一聲,也不與他們理論,就在那裏靜靜的等著。
他在等著寧國公府的靈車從這裏經過,倒要見識見識國公家的倫理綱常。
等也不幹等,從準備好的行囊中拿出筆墨,裁好了兩張字條,微微一笑,提筆寫下一副挽聯。耳聽著那邊鑼鼓齊鳴,哭聲震天;抬眼望去,白花花一片猶如雪浪一樣過來的隊伍,李修站到了驢車上,把那副對子掛在了招魂幡上,然後坐下閉目養神。
在他的斜對麵不遠的街口處,喪儀的隊伍忽然停了下來。
女眷行列中,一個管家的媳婦快步走到一頂素轎前,隔著轎簾小聲的和轎子裏的人說著話:“二奶奶,前麵是北靜王府的路祭棚。北靜王爺親至,前麵的老爺傳了話,要見寶玉一見。”
轎子裏傳出一個年輕媳婦的聲音:“你快去尋寶玉讓他過去。另外,停了喪樂,讓她們止哀。等著過去了再說。”
管事的婆子急忙忙去後隊中尋找榮國公府的寶二爺,他正在一架車裏百無聊賴的仰躺著。
身邊隻跟著一個神態嬌柔的大丫鬟,一身的素服,安靜的陪他坐著。
“寶二爺!”
寶二爺示意了一下大丫鬟,那丫鬟挑起車簾露出臉來。
“是襲人姑娘啊。告訴寶二爺,前麵老爺傳寶二爺過去。”
襲人一皺眉:“什麽事?”
“有位北靜王爺要見見咱家寶二爺的。”
“知道了,我這就收拾好二爺,讓他去見客。”簾子放了下來,趕緊著幫榮國府掌家的二房嫡子賈寶玉,披上了一件素袍,仔仔細細的看了看他全身上下,沒了紕漏才放心讓他騎上馬趕過去。
論理說,他該跟在前麵的兄弟隊伍中。可是自幼便身子弱的他,是受不得外麵的風吹,被大房的璉二嫂子安排到了最後麵,躲在了車裏。
一條街上被這浩大的場麵,壓得無人敢高聲喧嘩,李修眯著眼睛看對麵一位王爺和他的好友寶二爺再說話。心中不是滋味。
秦鍾不僅是你寶二爺的龍陽好友,還是你此時出殯那人的弟弟。於情於理,寶二爺你都該打發人來看看他,送他最後一程。
可是呢,哎~~~不提也罷!等會我再看看你寶二爺怎麽麵對這一家老小吧。
看著對麵寒暄了好一陣,那位王爺竟然親自上了香,還把道路讓開,讓靈車先過。李修噌的一下站到了車上,唬的周圍圍觀的百姓嚇了一跳。
說實話,要是單讓秦家父子的靈柩讓一讓寧國公府先過去。李修也不會生這麽大的氣。
壞就壞在不該讓秦家父子改期出殯這件事上。說句犯忌諱的話,就是國喪期間,也隻是停了嫁娶,也沒有不許百姓出殯的規矩。
更何況這還是養父一家,你都不許發喪,規矩大到沒邊了,你寧國府想幹什麽?
眼看著寧國公府家的隊伍安安靜靜的走了過來,李修深吸一口氣,衝著隊伍中高搭彩架的靈車,大喊了一聲。
“故工部營繕郎秦業!攜亡子秦鍾!祭拜養女!”
一嗓子喊住了整條街上的人,幾百人齊刷刷的向他看了過來。
人人心頭都有一個疑問,我沒聽錯吧?
故什麽郎秦業,還帶著亡子,路祭死了的養女?這一家子都死絕了?
北靜王站在路邊聽得是清清楚楚,心裏就咯噔一下,秦家死絕了?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下手也太快了些吧!
發喪隊伍裏的寧國府當家人,秦業的親家,賈珍。差點罵出了聲。
真真是混蛋,底下人是怎麽辦的事?欽天監幹什麽吃的?不是讓他們改期了嗎,怎麽還跑出來搗亂。
要死啊你們,真不把我這個寧國公後裔,世襲的三等威烈將軍放在了眼裏嗎?
一雙三角眼就瞪了起來,隊伍中不等他的吩咐,就跑出幾個健奴,奔著李修的方向衝了過來。
李修此時已經被堵著路口的奴仆們,按倒在地,慌亂間,這些人誰也沒有留意那一副挽聯。
而人群中有個中年男人卻笑了起來,他看也沒看被抓住的李修,隻是玩味的品著那副挽聯。
李修本來以為自己不會打架的,被按在地上的時候,雙臂卻突然伸出抓住一個奴仆的雙腿,猛地一摟,那人應聲倒地。
他雙腳用力一蹬地,竄在了那人身上,一雙手緊緊地掐住他的脖子,雙腿纏住他的腰身,腰腹一使勁,兩個人換了個位置,李修在下讓那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李修自己也奇怪,這是怎麽回事?為什麽自己要在下邊呢?
等著一群拳腳都砸在了上邊那人身上的時候,他好不容易才明白了過來。
哦,原來是拿他做盾牌啊。
想歸想,他兩隻手可是一直掐著別人的脖子呢。眼見著那人臉色發青,舌頭都吐了出來,心裏一惡心,就鬆了手。
那夥奴仆是摜打架的,兩個人撲過來一人一隻腳就掰開了李修的大腿,又過來一人一薅同伴的脖子,把李修身上的肉盾給掀開了。
拳頭、巴掌和腳丫子,猶如雨點般落了下來,打的李修疼痛難捱,心裏也後悔不已。真不該放開那人。
再想著抓住別人,已是不能了。隨著一記兜臉踹,李修昏了過去。
就在這時,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一群衙役,穿著九門提督府的號衣,用哨棒和刀鞘製住了那夥奴仆。
過程發生的也太快,從李修被打到衙役進場,攏共也沒不夠一百個數,場麵詭異的又一次安靜下來。
發喪隊伍裏的榮國公府當家人,二房的老爺賈政。此時剛剛看清那副挽聯,嚇得他剛要喊聲慢,想攔住寧國公府的奴仆時,場麵已經被控在了九門提督府的衙役手裏。
與此同時,北靜王、賈寶玉、和榮國公府襲爵的大老爺賈赦,都看清了那副高挑的挽聯,三個人都是臉色大變。
尤其是北靜王,心裏不禁有些後悔。自己來的是不是孟浪了一些。明知聖上不喜這家人,自己也是為了收這家人作為助力,才頂著風向前來。
現在看來,那副挽聯一出,賈家還能不能收場都在兩說,何談給自己助力呀。
正在猶豫是不是要來個視而不見的走開呢,場麵當中又有了變化。
李修竟然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眼也腫了,臉也青了,嘴角頭上都淌著血,扶著靈車呼哧呼哧直喘,慢慢的站直了身子。眯著眼睛四處看看,看清兵丁身上的號坎時,微微的一愣。嘴裏嘟囔起來:“怎麽還有王子騰的兵啊?不是早死在了哈密嗎?”
一位衙役不輕不重的踹了他一腳,嗬斥他道:“胡嘞嘞什麽呢?別給自己找麻煩,躺著裝死。”
李修一摘歪,差點摔倒,瞪了一眼那衙役,捂著腦袋想了半天,忽然他看見了大批的熟人。
尤其是北靜王、賈珍、賈赦、賈政和賈寶玉等等,咧著嘴笑了起來。小聲的嘀咕著:“還挺能整事。陰了老子的記憶,以為我就醒不過來了?不知道鬆果體受到刺激後,就能分泌多巴胺嗎?沒文化的二貨,還不是讓老子暫時醒了過來。”
“你是不是被打傻了?自己嘀咕什麽呢?”衙役好奇的問了他一句。
李修努力的衝他眨眨眼,呲牙一笑:“扶我一把,讓我站上去。有你的好處。”
衙役聽到好處兩個字,本能的伸出手去,讓李修就著他的胳膊,站上了靈車。
先抬頭看看那副挽聯,心裏說道好像有些長進啊,再見了妹妹她們,或許就能吟詩作對,最差也能行個酒令。
“喂!”李修用手一指賈家的人喊了一嗓子,引得在場的近千人,都看著他:“賈蓉!你嶽父和小舅子的靈柩在此,還不過來見禮!賈政大人,同是工部的同僚,就不送一程的麽?寶玉,秦鍾死不瞑目等著你來見他最後一麵!”
話音一落,他自己喊了聲臥槽,仰身摔倒在兩口棺木之間,徹底暈了過去。
坐在轎子裏的二奶奶王熙鳳,就覺得胸口直跳,好像有什麽人她非見不可一般,幾次想下了轎衝到前麵去看看,手都掀開了轎簾,又給放下了。那感覺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賈寶玉甚是尷尬,無助的眼神看向他爹賈政,咱們是過去還是不過去?爹,您拿個主意吧。
賈政也是難受,被當街喊破了關係,去與不去成了問題。不去,怎麽麵對以後的同僚們?去,那自己家這事可就辦的真成了笑話。正應了那副挽聯所說:
四書五經不如一等樣貌,世人且看那家仁義。
三親六故怎敵二字名利,吾輩當知貴府禮信。
橫批尤其刺眼:養女送終。
妙就妙在隱起來的他家的姓氏上,一家子都姓賈。豈不是假仁假義,假禮假信還缺智。
尤其是橫批,誰不知道秦業的養女正是此刻的棺中人。送終二字點明了主題,一個養女害死全家。
嘶~~~真是書生一行字,罵盡天下人。
北靜王爺此時也走不得了,一走就給假仁假義添了注腳。看著賈政他們為難,就勸了一句話:“政公,死者為大。”
賈政連忙謝過北靜王的提點,此時街上聚滿了人,都在看他家的笑話。當務之急是速速理清此事,先下了葬再說。否則如此局麵,豈不成了鬧喪?
換句話說,娘家來鬧喪,必有緣由,賈政不做多想,就知道必是賈珍被人家抓住了痛腳。
嗐了一聲,緊走幾步過去李修那裏,要了結此事。
賈寶玉緊緊地跟上,還拉了一把他大侄子賈蓉,點名是他們三個,少了誰也不好。再說,他已經認出了李修,心內甚是慚愧不堪。幸而林妹妹不在京城,否則自己可是沒臉見她。
擠開人群,裏麵正站著早就跑來的賈珍,正和衙役們說話:“你家王老爺,是我家的幾輩子的老親!怎麽這麽不曉事,放任歹人來鬧喪?先把他給抓走,遮住這靈車!”
賈政急忙攔住他:“珍兒不可!”
賈珍回頭一看,是二叔來了,急忙的請罪:“都是侄子辦事不利,讓咱家成了京城的笑話,請二叔責罰。”
賈政揮揮手:“先莫談什麽責罰的話。我來問你,這人是誰?”
賈珍哪認識李修啊,可賈寶玉替他的珍大哥說出了李修的名號:“父親,他是隴西李修。前年來的京城遊學,與我等結為相識親故。”
“有功名?”賈政吸口涼氣。
賈寶玉最怕聽他父親說功名兩個字,期期艾艾的點點頭,委屈的說道:“他讀書極好,連中的童生、茂才。進京是來遊學的。”
賈政仔細打量了一下昏迷不醒的李修,見其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再看看十四歲的自己兒子,連下場都還沒試過呢,兩者差距顯而易見。
有心想罵兒子幾句,又覺得場合不對,皺著眉吩咐寶玉:“既然是朋友,還不快快將他扶起來,送回府裏找人給他醫治!”
賈珍有些不願意,賈政拉著他手站到一邊去說:“糊塗啊珍兒。你就是當街打死了他,咱家仗勢欺人不顧倫理的風評也要傳了出去。這是京城的大街上,要是招來巡城的禦史。你兒媳婦的喪事,是辦還是不辦?”
賈珍一跺腳,一咬牙,惡狠狠地盯著昏迷的李修看了一眼:“好吧!此時先放過了他。把他送到東府去,等我回來的!”
回身喊著下人過來:“來幾個人,把這對父子的棺材拉上,跟著媳婦的車後,一並的送出城去!”
賈政見他識趣,也鬆了口氣,又去找衙役說話:“你們的王大人,正是我的內兄。這些不曉事的下人們,我帶回去好好管教。王爺還在那裏等著,賈某先行告辭了。”
衙役們掂量一下賈政話的分量,當下也客客氣氣的放人離去。
誰也沒看到的是,寶玉攙起李修的時候,李修的一隻手動了一下,寶玉脖子上掛著的一塊玉石猶如被酸泡過一般,失了光彩。
亂哄哄結束了這場鬧劇,還是那輛驢車,被賈府下人們趕著回了寧國府,上麵沒了兩口棺材,隻躺著一個半眯著眼看天的李修。嘴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口的白牙,手心裏握著一塊似玉非玉的石頭,耐心的等著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