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她的工作 並不遙遠的古人
從落地窗半掩的窗帘中間透出黎明前霓虹燈朦朧的光圈。遠處代代木docomo信號塔紅白相間的條紋在煙雨中如同警示線一樣高聳入雲。
docomo大廈尖塔構造的頂端北側,那面直徑十五米的機械鐘亮起綠色醒目的光圈。在雨中,它的時針指向七點。
七點,這座城市中每個按部就班生活的人被自己定的鬧鈴叫醒。但假如沒了鬧鐘,每個人腦袋裡也還是會有另一個潛在的時鐘將他們喚醒。
那個時鐘指向的位置,是大部分人生活工作的區域:街道,學校,公司,辦公大樓……
所有的這一切,構成了這座忙碌的城市。
室內聽得見外面響亮的雨聲。「滋滋……」地聲音響起,她伸手關掉手機鬧鐘,翻個身繼續睡下去。
雨聲好像越來越大了,她的思維漸漸開始重啟。亮起手機,上面顯示的時間指向7:15。
望著一成不變的天花板,呆了幾分鐘。直到又一陣雨絲被冷風送進室內,她才好像接通了所有的關鍵記憶似的,慢慢開始起床。
關掉一面昨晚因為疏忽而敞開著的落地窗,用抹布吸干偷跑進來的一些雨水。
地上散落著一些酒瓶和掉了書衣的老舊書籍,一邊桌角下有兩件內衣,她也一併將它們歸攏到桌上。
她一直都想著要改變自己懶散的習慣,像收拾房子,經常打掃衛生。即使一個人住著也不能太隨便,不然可能會給鄰居帶來困擾。
但坐在沙發上,她卻怎麼也提不起勁。抱著膝蓋刷著手機,直到七點半鬧鐘又一次響起。
接著打來一個電話:
「喂?」
「嗯,是我。」
一邊咀嚼著全麥麵包,一邊接聽電話。她喝了口牛奶,忽然感到有些反胃。衝進了衛生間,咽下的食物隨著她的胃液一起傾倒出來。
「你沒事吧?」電話那頭傳來關切的話音。
回到餐桌旁,她開了一罐啤酒,一口氣喝下。
「該不會又在喝酒吧?」
「有什麼事嗎?」
「嗯……你這幾天都沒來上班,主任又大發雷霆。」
「這樣么……」
她又吃了口麵包,同時手指搭在桌上目光注視著窗外朦朧的雨景。代代木的docomo大廈邊緣亮起紅燈,在掛滿雨水的落地窗上鋪成一道緊密的光圈。
「果然不上班還是不行吧?」
上班,和那群高中生打交道是一件對她來說有些困難的事。或許一開始她就不該選擇成為一個教師。
她曾經迷茫的遊離在社會邊緣,花費大量時間一次次的摸索自己存在的方向。當她再一次想融入這個社會裡的時候,只教師這個工作又一次拯救了她。
總武線的站台上擠滿上班族,在人與人不分彼此的距離中,潮濕的雨傘沾濕她的高跟鞋。
耳邊不停傳來「對不起」、「抱歉」的聲音,電車靠站,完成一次上下。
電車慢慢啟動,下一站將開往千馱谷站。她抓住靠近車門的扶手,鬆了口氣。
車門上的透視窗掠過軌道邊整齊的阻攔網,在軌道之間,生長著一些翠綠的狗尾草。
「千馱谷站……千馱谷站……」
列車長的播報聲傳來,明明離學校還有一些距離,但她卻和身邊的人一起下站。在電車開走時她望向自己倒映在列車車身上的臉,白色,年輕,一身成熟的商務套裙。臉部線條隨著電車起伏波動,但美麗的樣子卻一成不變。
這張臉即使一直保持著冷漠的表情,也實在讓人感受不到威脅。看到這張臉的人,大概第一時間想著如何加以保護吧。
這麼多年,還是老樣子。但她已經有些疲倦了。
投下兩百塊,從新宿御苑千馱谷門進入日式庭院。雨中的公園裡長椅上空空蕩蕩,在楓葉灌木的叢中,走進那個深處的歇腳涼亭。
那個翹班的高中生抬起頭來笑著看著她:
「早上好。」
「嗯,早上好。」
這是第二次會面。不知道為什麼要用會面這種詞,大概是因為這種距離,以這樣的方式相處,在她人生中也只出現過幾次而已。
每一次都記憶猶新。所以她各外關注。
……
「你在畫什麼?」
「……課業」
喝酒的時候她偷偷從側面觀察他的所謂「課業」,隨著線條逐漸完整,在不停潦草修改中,他的本子上慢慢出現一個窈窕的輪廓:
白色長裙,婉約的髮髻,臉部是一片空白。
「哇……畫得不錯哦。」
她稱讚道。
「喂,別偷看啊……」
他急忙扣住本子,害羞地盯著她。
「怎麼不畫臉呢?」
她問。
看著她臉上較真的表情,孝雄有些疑惑:她真的是在誇獎我嗎?從她的眼中,看不到那種只是應付敷衍的神情。他鬆了口氣。
「……因為畫的是龍女。」
他說。孝雄沒注意到,當她聽到「龍女」兩個字的時候忽然沉默了下來。
孝雄自顧自的說道:「我的畫技還差得很遠,即使畫出一個輪廓就很費心了,不到那個成熟的地步,我覺得還是不畫臉好一些。」
「這麼說,你還是個完美主義者哦。」
孝雄搖搖頭,「只是想把心中的樣子畫出來而已,現在還有些距離。」
「你很喜歡龍女嗎?」
「怎麼說呢,她是一個非常有既視感的人。她的時代很遠了,但每次讀起到她,卻感覺她的故事並不那麼遙遠似的。不像那些古代的刻板故事和那些刻板的人,總覺得,那樣的人更像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普通通的一分子。喜怒哀樂,一舉一動,除了一些誇張的成分,完全就像是一個莽撞的女孩。」
「一個莽撞的……女孩?」
孝雄端詳自己繪製的簡筆人像,指肚在粗糙的紙面上輕輕摩挲。跟著鉛筆描摹的輪廓,一點點的確認她身體的曲線。
他繼續著自己的畫。
「一般喜歡她的人,生活上都不如意吧?」
她拎著啤酒罐,看著自己的淺色淺口高跟鞋。後跟上沾了一些泥土,不過她並未在意。
腳尖有點涼,啤酒的酒精到如今除了味覺上的苦澀感,已經對她完全不起作用。
「現在很少有人喜歡那種簡單魯莽的人了,人們不都想找一個賢妻良母或者讓人比較安心的女朋友嗎?」
對於她的這番話,孝雄將視線從畫本上抬起,從她手中的啤酒罐望到她翹起的小腿,再到那一隻優雅的高跟鞋……
對十五歲的孝雄來說,眼前的她彷彿代表著整個世界的秘密。她是他從未見過的顏色,就像是天上落下的雨絲一樣,擁有一種能夠被風吹散的溫柔。
「……大概,是因為她很能激起人們的保護欲吧。」
見她疑惑地望過來,孝雄解釋道:「並不只是說她的美貌和能力,要說這個,和她同時代的孫小小、安青苗不也是同一種人嗎?孫小小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她是最早為女性發聲的鬥士,為了這個她上陣殺敵。安青苗是典型的古代淑女,她為了自己的丈夫能忍受屈辱。但龍女不一樣,和她們比起來,她的理想微不足道。」
微不足道的理想,她回憶過去的記憶,眼前閃過模糊的片段。但她沒有說話,安靜地看著眼前突然正經起來的孝雄。
「但正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想法,也成為她最可愛的一點。當同時期的其他人都在為所謂家國大義做出犧牲的時候,她卻一心一意為身邊的人付出著。」
「或許正是她這種單純的做法,才讓人不由自主的想去保護她。」
孝雄將積攢在心裡的想法一口氣說完。我是不是太自我了一點?他有些擔心。他看向她,這才注意到她已經靠在長椅邊的柱子上睡著了。
「……真是一個馬虎的人啊。」
孝雄心情愉快,低下頭繼續完成自己的作品。不知道為什麼,他看著畫本中那張空白的臉部突如其來閃過一些靈感。
他一瞬間就想象出了這副畫中那個人的樣子。包括臉部的細節輪廓,他都在一瞬間建立起來。
他急忙憑藉記憶畫上去。先是柔軟的眉毛,一對清澈懶惰的雙眼,然後是秀麗挺拔的鼻子。
最後一筆勾勒出嘴唇的弧度,讓畫中人掛起的笑容露出一種可愛疑惑的味道。
孝雄激動地捧起畫本:
「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