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天上掉下來的

  起床的時候,渾身上下彷彿是泡在溫水裡。昨晚一場噩夢,大汗淋漓。

  她仰起頭,抵禦胃裡殘存的啤酒味兒,眼睛茫然的看向天花板,腦袋暈頭轉向。

  好容易理清思緒。陽光從窗檯泄下,鋪在床的一角,被子被烤得暖烘烘的,散發出陳舊的氣味。

  家徒四壁,黃土牆上的白灰零零碎碎,剝落了好大一片。地上坑坑窪窪,不是水泥地。

  動了動身子。手臂從被子里抽出,手背感受額頭的溫度。似乎有些燙,但是並不嚴重。

  床是深褐色的木頭床,表面起了厚厚的包漿。床上掛著髒兮兮的帷幕,頂上四個角掛著一張承塵——古代天花板。是布的。

  整個房間裝扮得不倫不類,她首先意識到,這並不只文化的問題,也是因為這家人很窮。

  床邊的小柜子上擺著一盞土陶的油燈。油已經枯了,燈芯一捻就碎,裡面蓋著厚厚的一層灰。

  「有……有人嗎?」

  她呼喚道。

  話一出口,立馬捂住了自己的喉嚨,「咳咳?」

  「有人嗎?」她咳了兩下,清了清嗓子,確保不是因為昨晚的兩瓶啤酒導致嗓子變了音,又重新試探著喊了一聲。

  她愣住了。

  聲音柔美動聽,聽聲音是個嬌美的女子。手掌下接觸到的皮膚冰涼細膩,脖子纖細修長。且沒有喉結。

  抬起手臂,只見神仙玉骨,十指如蔥。

  這樣的一雙手,是她從來沒有見識過的,也是她曾經幾乎不曾想象得到的。顯而易見,她變成了一個女子。

  一旁柜子上擺著一套衣服。灰撲撲的,大概是棉布。聞了聞,乾燥舒適,是洗晾過的。

  窩在被子里窸窸窣窣的穿上。不怎麼合身,大了一號。這麼估摸著,自己不過十四五歲的身材。

  穿好后木愣愣的看了會兒屋頂,幽幽的嘆了口氣。

  「唉……」

  ……

  屋子外面是一個小院兒。院里地面泥巴被踩得光滑紮實,幾隻蘆花雞看見她,咕咕的叫喚。

  「我可沒東西喂你們。」扶著牆,她搖了搖頭。

  隱約聽到狗叫聲。籬笆外的一條田埂上,一條黃狗撒著歡吐著舌頭飛快的跑過來,後面跟著一個氣喘吁吁的黃毛丫頭:

  「阿黃,阿黃,別跑,我追不上你啦!」

  黃狗撲過來,嗚嗚的叫,沖自己撒嬌。黃毛丫頭看見有人站在院子里,磨磨蹭蹭的在籬笆邊上,似乎不太敢進來說話。

  「姐姐你醒啦?」

  「嗯。」她點了點頭。

  「姐姐你叫什麼?」

  「我……」她沉默了一下。如今換了個面孔,又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或許是穿越了罷。那麼還該叫以前的名字嗎?

  以前的名字似乎不太好聽。對於一個男人來說中規中矩,但是對一個女子來說就太粗糙了。

  換一個名字吧。

  但是又不知道該起個什麼名。姓可不能改,那是父母給的。即使父母遠去了,血脈情親卻從沒有真正消失過。

  「我姓龍。」

  她只好說。

  這時忽然響過一個迴音:「角色定位成功。正在載入小龍女模板……」

  「方案一:古墓派傳承。尋找古墓居住,將獲得小龍女道具。」

  「方案二:契合人物形象,進一步完善人物信息,輔助高維信息收集提取。」

  「角色位:小龍女(灰色)。剩餘位置:若干。」

  小丫頭梳著總角。臉上兩團蘋果紅,面色發青身材纖細,頭大身子小。典型營養不良。

  小丫頭羞怯的道:「龍姐姐好。」

  「你叫什麼名字?」彎下腰,看著小姑娘明亮的眼睛問道。

  「我叫安青苗。」

  她點點頭,手撫上小丫頭的總角,「安青苗,名字是你母親起的嗎?」

  「名字是父親取的。母親她不識字。」

  「父親在做什麼?」

  「父親在私塾里當先生。母親是個裁縫。龍姐姐,你的這身衣服就是我母親昨夜縫的。」小丫頭驕傲的仰起頭。

  「我怎麼到你們家裡的?」她問道。

  「天上掉下來的。」小丫頭一臉興奮的問,「龍姐姐,你是仙女嗎?」

  「不是。」她搖搖頭。

  「哦,」小丫頭把頭低下去,但馬上又神采奕奕的抬起頭,「但是龍姐姐,母親說你就是仙女吶,她說你是從廟裡掉下來的。」

  她一愣,問:

  「什麼廟?」

  「那片田下面有條小河,夏天就會漲很大的水吶。就在那河堤上,有座廟。」

  她望過去。只見那邊斜坡上生著茂密的竹林,對岸是一面陡峭的山壁。廟在斜坡下看不見。但假如從那上面跳下來,說不定能砸進廟裡。

  ……

  到了傍晚,安青苗的父母還未歸。安青苗有些擔心。大黃狗不停沖著對面田埂叫喚,又時不時的回頭對著她和安青苗嗚嗚低鳴。大概是餓了。

  她和安青苗雙雙坐在院子前的台階上,安青苗拿著小木棍在地上不停的戳來戳去,一邊焦急的望向前面黑黢黢的田埂。

  片刻,狗又開始叫起來。安青苗眼睛一亮,把小木棍一扔,吧嗒吧嗒向外跑去。

  星夜下,一個瘦高的身影撐著竹杖自在田埂上慢慢走來。安青苗喊了一聲「爹爹」,撲在那人的懷裡。

  她站了起來,稍有些窘迫。

  見到院前站著個女孩,安青苗的父親一愣神,腳步慢下來。安青苗拉著他的手,把龍姐姐的事情一一說給他聽。

  聽罷,安青苗父親對她點點頭,「姑娘趕快進屋坐罷,外面冷。」轉頭摸了摸安青苗的腦袋,「青苗,去找鄰居孫婆婆借個火。」

  安青苗點點頭,「好的爹爹。」輕車熟路的從灶下取了一捆紮緊的稻草,風風火火的向外跑去。

  安於法喊道:「慢點兒,別摔著啦!」

  「知道啦,爹爹!」

  屋子裡,安於法翻箱倒櫃,借隱約月色,從一個藤條箱子里取出一個小瓷瓶。用衣角擦掉燈盞里的灰塵,慢慢將瓷瓶里的油滴上去。

  換上燈芯,輕輕捻緊。這時安青苗喘著氣回來,手裡提著冒火星的稻草。

  「爹爹,火!」

  油燈的光僅有黃豆大小,並不亮。堪堪照亮一方狹窄的桌面,照亮安青苗明亮好奇的眼睛,以及她父親簇緊的眉頭。

  「姑娘是從哪裡來的?」他問。

  「很遠的地方。」

  「是南邊吧。」安於法聽她說話,似有南方軟糯的口音,且油燈下看著皮膚細膩白皙,不似混跡在北方的人。

  她點點頭。

  摸了摸安青苗的腦袋:「嗯。」

  「姑娘姓龍?」

  「嗯。我叫龍淮君。」

  「姑娘是怎麼來的?」

  安青苗拉著她的手笑道:「龍姐姐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龍淮君搖搖頭,笑著道:「趕路時摔倒了,從山坡上滾下來,掉進了廟裡。」

  安於法感嘆不已:「姑娘真是命大啊!」

  龍淮君笑而不語。

  「如果姑娘不嫌棄,就先在這裡住下。等明早去報官,或許能再找到你的家人。」

  龍淮君點頭輕聲道:

  「好。」

  ……

  第二天,天上下著小雨。院子里的地濕透了,泥巴變成了泥漿。世界霧蒙蒙的,望不真切。安於法坐在門檻上一夜未眠,龍淮君牽著眼睛紅彤彤的安青苗,走到他身邊。

  「走吧。」拍拍衣服,取出一把油紙傘,安於法將傘遞與龍淮君。龍淮君搖了搖頭,道:「不用了。雨不大。」

  傘只有一把。

  將傘塞進龍淮君的手裡,安於法說道:「還是撐著吧,別淋著了!」說罷,冒冒失失的走進雨里。安青苗追著父親跑出去,喊道:「爹爹等等我!」

  龍淮君撐著傘默默跟在他們身後,望著父女倆洒脫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伸手探進雨里,雨絲紛紛揚揚落在她白皙的手心之中。

  抖了抖傘蓋,輕輕折起來。也同安青苗父女在雨里走著。安於法見狀一愣,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安青苗把傘接過來抱在懷裡,嬉笑著倚在父親懷裡:「爹爹,我給你打傘!」

  安於法點點頭,抱起女兒,安青苗靠在他肩膀上為他撐傘。

  ……

  走不多遠就是縣城。

  青磚白瓦,人聲鼎沸。今天是趕場的日子,來往人多。入口處有士兵把守,對著安青苗笑了笑,看見龍淮君愣了神。還是放行。

  一路上她好奇打量,風土人情、文化科技與前世大相徑庭。熱氣騰騰剛出鍋的饅頭,各種樣子的都有。樹枝上總有不知名的鳥。叫不出名字,但那種生動的美麗卻是溢於言表的。

  安於法見她天真爛漫的樣子,暗自稱奇。這麼大一姑娘,也該懂些世俗常理,可是她卻偏偏一知半解。但事情輕重,她卻又把握得體,不似沒有教養。著實令人琢磨不透。

  大概這天下,真有這種天真爛漫不通世務的脫俗之人。

  報上衙門。受理后,只叫他們回去等候。報官這事兒,是沒有指望的。她早就心知肚明。

  安於法牽著小丫頭,她也默默跟著往外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迎面突然撞到一青年。安青苗哎呦一聲倒在地上。安於法拉起女兒,對方先開口道:「沒事兒吧?」

  蹲下來用手指揩了揩安青苗臉蛋上的塵土。安青苗撇著嘴,眼裡蓄著淚水,沒有作聲。這一下摔得不輕。

  青年站起來,遞出兩個銅板:「對不住這位大哥。這樣,我這裡有兩文錢。你拿去給姑娘買兩串糖葫蘆,好不好?」

  安青苗眼睛亮起來,抱住父親的大腿,可憐巴巴的望著他。安於法摸了摸安青苗的腦袋瓜,搖了搖頭,「沒事,小孩子身子軟,撞一下不疼,哪裡用得著這東西。」

  安於法認得他。他是這個衙門裡知縣老爺的獨子。

  安青苗聽了把嘴一撇。但她不鬧,因為從小她就知道,錢這種東西是鬧不來的。打她記事起,就知道自己家的窮,是窮得沒有水分的。

  但是她不開心。她默默走到龍淮君的身後,扯著她的衣角,悶悶的不說話。

  青年這時才看到一旁的龍淮君。

  先是一愣。但隨後就挪開視線。這種反應似乎過於刻意,但又似乎是為了保護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為了這種保護,於是要避免接觸一些讓人無法抑制的誘惑。這種誘惑是深入骨髓里的,但又使他們恐懼的。有這種反應的人,可統稱為君子。

  青年對龍淮君點了點頭,見她肌膚雪白,神色冷淡,莫可逼視。不自覺低頭看著石板。說句「抱歉。」便匆匆進了衙門裡。

  安青苗笑道:「龍姐姐,他怕你呢。」

  她微微一笑,手搭在小丫頭的頭頂,並不言語。安於法意味深長的望了眼青年的背影,「知縣郭大人是軍人世家。即使早已經過了亂世之秋,家風嚴謹,還是令人欽佩。」

  龍淮君點點頭,但是神色間卻並沒有變化。對她來說,好像軍人世家與普通人家也並無差別。

  安於法見此,早已見怪不怪了。還有什麼是值得她好奇的呢?不是男人,不是穿著打扮。或許只是街邊模樣俊俏熱氣騰騰的饅頭,或者是樹枝上偶爾停留的飛鳥。

  在平常人眼裡最貴重的東西,金錢,地位,名望。她大概是不在乎的。

  在平常人眼裡最普通的東西,卻能勾起她的好奇心。

  她不像是活在這個世界的人。倒像是一個雪花的倒影。即使是在安於法的身邊,他也覺得眼前這人不該屬於這個世界。或許某一刻,她就要揮揮衣袖,飛到天上去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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