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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人事易分花易落(六)

  六月中旬,出岫過了十八歲生辰。在她自己的執意要求下,雲府並未大操大辦,隻是闔府一齊吃了頓飯。自然,沈予是缺席的,畢竟在外人眼中,他們已經“鬧翻”了。


  出岫知道沈予必然記得自己生辰的日子,往年他都會送些昂貴的首飾,亦或是女兒家不常見的稀罕玩意兒,可今年,她明白自己是收不到他的生辰賀禮了。


  過完生辰後的第七日,出岫派人給慕王送去拜帖,表達了登門拜訪之意。帖子是早上送去的,下午便有了回話,慕王很慎重,也對這次與出岫的會麵表示出極大的熱忱與禮待,當即推掉部分公務,將見麵的日子定在翌日下午。雖說下午拜訪並不符合常理,然兩人都不是拘泥於禮數之人,因而也無甚異議。


  第二日用過午膳,出岫特意換了件不失體麵的衣裳,雖說還是白色,但也白得出眾、白得得體、白得華貴。一件繡著白色牡丹的雪嶺綢緞,裙邊逶迤著一層淺淺的粉色煙紗。這是雲錦莊十個繡娘日夜趕工,耗時半年多才做出的一件衣裳,趕在今年她生辰之前,由管家雲忠的侄兒雲逢親自送來。


  出岫明白雲逢的一片心意,隻當是自己的生辰賀禮,笑著收下。


  她向來不愛金銀飾物的點綴,這一次麵見慕王也並沒有刻意妝扮,隻在發髻上斜斜插了一支玉簪,除此之外,渾身上下再無半點裝飾。


  乘著車輦低調地來到慕王府,慕王聶沛涵早已在府門前親自相迎。出岫悄悄撩開車簾一角望去,隻覺這位在南熙軍功赫赫,傳說中陰鷙狠戾、手段殘忍的慕王,是異常的年輕和……眼熟?

  尚且不等她反應過來,車輦已緩緩停下。出岫目不斜視下了車,對著慕王府門前那一襲黑色身影盈盈一拜:“妾身雲氏出岫,見過慕王。”


  “出岫夫人客氣。”慕王的聲音幹脆而有禮,但卻藏不住冷凝與疏離。隻聽這幾個字,出岫大致已能料想到,這位令人聞風喪膽的慕王該是如何一副模樣了。


  但,當她抬起頭來與之對視時,還是震驚了。不止是她,對方顯然也是震驚不已。


  四目相對之間,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出岫與慕王異口同聲地道:“是你?!”語罷又一同輕笑出來。


  最終還是慕王先伸手相請:“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夫人請。”


  出岫亦不客氣,邁步進入慕王府,與慕王一道去了他的機要書房。


  下人們剛將茶盞端上,慕王已揮退左右,對出岫笑道:“晗初姑娘,許久不見。”


  “南七公子,別來無恙。”出岫望著眼前這位風姿絕世的慕王軟語笑回。鳳眼上挑、姿容魅惑、一張俊顏雌雄莫辯,就連衣衫的顏色也與彼此初見時一模一樣……外人大約都不曉得,傳聞中殺伐決斷、行事狠戾的慕親王,竟是如此惑人的風采。


  也是出岫的一位故人。這事說來話長了……


  十四歲那年,她已是一曲動天下的“南熙第一美人”晗初,風媽媽安排她去往北熙為青樓女子傳藝,這也是她唯一一次離開南熙京州。說是去北熙“傳藝”,其實也隻是個噱頭,幫她打響名聲的噱頭罷了。因為她已到了掛牌的年齡,即將競拍初夜。

  由於風媽媽安排得當,晗初人還未到北熙皇城,已引來一片熱議。而當她亮相怡紅閣那日,更是引來全城半數以上的男人前去圍觀,爭相一睹“南熙第一美人”的風采。按照競價高低,最終是時任北熙鎮國王世子的臣暄勝出,也就是如今的北宣盛瑞帝,奪得了一睹芳容的機會。


  猶記得那日晚間,出岫正欲更衣與臣暄相見,卻發現自己屋裏藏了個黑衣的絕世男子。她原本大感驚魂不定,偏生臣暄在此時進了門。出岫還沒來得及看清臣暄的長相如何,門外又忽然闖進幾個殺手尋晦氣,險些將她也殺了。


  出岫當時以為這群殺手是黑衣男子安排的,豈料臣暄受襲之後,他竟然跳出來救人,瞧見她身有危險,黑衣男子果斷地先救了她一命,又撂下一句“在下南七,得罪了”,然後便從窗戶一躍而出追擊那些殺手,去援救臣暄了。


  雖然隻是一麵之緣,雖然彼此初見的場景如此無稽,可偏生都給對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畢竟,如出岫和慕王這般風采絕世的男女,世上能有幾人?自然是對彼此見之不忘了。


  當時出岫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十四歲少女,曾心心念念要答謝這位南七公子的救命之恩。可她逗留北熙隻有短短七日,打聽來打聽去,皇城黎都乃至整個北熙都沒有一個姓“南”的世家,這也令她漸漸放棄了報恩的念頭。


  此後,從北熙回到南熙,她機緣巧合認識了赫連齊,恰好又到了掛牌的年紀,便在風媽媽的安排之下正式接客了。


  再以後,便是遭遇赫連齊的負心薄幸,還有明瓔的多番侮辱,甚至險些葬身火海……


  一轉眼將近四年過去了,出岫未曾料到,當年費盡心思打聽不到蹤跡的救命恩人,竟然不是北熙人,而是堂堂南熙慕王!更可笑的是,她在煙嵐城兩年多時間,今日是頭一次與他相見!

  世事不可謂不玄妙,出岫忽然覺得,這樁出乎意料的重逢之喜,會讓今日的密談事半功倍。


  兩人都是幹脆利落之人,並未在往事上多做糾纏。慕王沒有問她為何從晗初變成了出岫夫人,她也沒問慕王為何從臣暄的救命恩人變成了情敵……


  一番商談很快結束,出岫直白道明來意,雲氏願以半數資產襄助慕王舉事,作為回報,慕王榮登大寶之後,要保雲氏滿門昌盛繁榮。


  慕王為人也很大方,直言他隻是“借用”雲氏的半數資產,而非“索要”,事成之後他會將銀錢全數歸還。


  “慕王殿下要如何歸還?難道您繼位登基之後,要從國庫之中扣除銀錢歸還雲氏?”出岫笑了:“不知慕王信不信,雖然雲氏如今已放棄北熙產業,可僅僅是南熙產業的半數資產,比之國庫已綽綽有餘。”


  “本王自然相信。”慕王仿佛信心滿滿:“但本王不喜欠債,有借有還,夫人放心。”


  話雖如此,可慕王又要從哪裏尋來那麽多現銀歸還雲氏?不過是句客套話罷了,出岫以為不能當真。她自然希望慕王能還錢,可也知道,若慕王當真做了一國之君,甚至統一了南北兩國,這銀錢隻怕有去無回。


  眼見密談如此順利,大事已定,出岫便萌生去意。畢竟她一介寡婦,在慕王府逗留的時候太長,她怕會遭受非議。

  豈料慕王卻出言挽留:“本王有個不情之請……本王的側妃鸞夙近日滑胎,心內鬱結,想請夫人為她開解一番。”他頓了頓,又道:“鸞夙母族姓雲,與離信侯府也算近親。”


  出岫明白慕王的意思。自己與鸞夙都出身風塵,又都經曆過滑胎之傷,自然算是同病相憐。慕王請她去勸解鸞夙,並無不可,況且,她也很想見一見這位與自己在風月場上齊名的女子。


  “絳唇珠袖兩寂寞”,這是北宣晟瑞帝臣暄對鸞夙之舞曾作出的評價。隻這一句,已令出岫向往不已。


  於是,兩人便不多話,一齊往鸞夙所居住的小院裏走。慕王雖是堂堂親王,封邑又在南熙最為富饒的房州,可他這座府邸卻並不奢華,至少不比離信侯府。慕王府中布置得簡潔利落,闔府不見一花一草,全是參天古木,還有不少修竹。


  的確像是慕王的作風。這位絕世男子雖生就一副雌雄莫辯的魅惑容顏,可為人行事卻硬朗得很。


  由於慕王早早就命人通傳了鸞夙,說是有位貴客到訪,因而兩人來到小院時,便瞧見一個身段婀娜的女子立在廊簷下相侯。說是身段婀娜,可出岫遠遠看著,隻覺得鸞夙太瘦了。


  出岫邊走邊打量她,未到近處便能感覺到,鸞夙身上有一股子難以掩飾的孤清與高傲,並非明瓔式的驕縱跋扈,也不是雲想容式的矯揉造作。


  這是唯有書香門第才能培育出來的氣質。鸞夙不愧是北熙第一賢相淩恪的遺孤,自幼熏陶在良好的家世之中,雖然淪落風塵多年,但仍舊不卑不亢。


  出岫頓時對鸞夙生出親近之感,她足下腳步不停,口中卻輕輕對慕王說道:“殿下好眼光。”


  慕王薄唇緊抿,隻輕微勾唇一笑,沒有回話。


  兩人並步來到廊簷之下,出岫又繼續看向鸞夙。此時已近夕陽西下,淡金色的光影掃在鸞夙身上,令她蒼白的臉色有了些紅潤的光澤。許是剛剛滑胎的緣故,她的精神不濟,略施粉黛也遮不住憔悴之意。


  要說眉眼長相,鸞夙並非人間絕色,然而能讓兩位人中之龍——北宣晟瑞帝、南熙慕王相繼傾心,足以證明她絕不是俗世女子。


  出岫如此想著,已在鸞夙眸中看到了驚豔之色。自己又何嚐不是對她驚豔?不止是驚豔,還有欽佩和羨慕。


  欽佩鸞夙家道中落、身陷風塵還能保持本心,也欽佩她年紀輕輕敢幫助質子臣暄外逃;羨慕自然是不必多說,至少鸞夙所愛之人還活著,無論是臣暄還是聶沛涵,他們都待她一片深情。


  “南晗初,北鸞夙。”今時今日,此時此刻,當世豔絕南北的兩大名妓終於見到了彼此芳容。然而,她們都已不是當初渺小的風塵女子了。


  一個是雲氏當家主母出岫夫人;一個是南熙慕王側妃鸞妃娘娘。歲月的雕琢,世事的變遷,她們注定成為亂世中影響時局的傾國紅顏。


  誰說隻有英雄才能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美人,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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