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故人之心今又見
“姑娘既有緣前來,不若與在下共飲一杯?”紫衣公子分明沒有側首看來,那隱隱瀲光的雙眸卻犀利得很,遠遠瞧見出岫的白衣。
自從與雲辭相識,出岫也開始性喜白色。雖然於今日而言,這身白衣有煞大婚的喜慶,然她獨自一人,倒也無甚計較。隻是沒有想到,此處乃雲府僻靜之地,竟還有外人。
出岫斟酌一瞬,決定回避,遂未回話,轉身又往來時路上回去。
“相請不如偶遇,在下並非洪水猛獸,姑娘躲什麽?”但聽紫衣公子的聲音在身後幽幽響起,帶著幾分沉穩與冷清,說出來的話卻如此輕浮與熱情。
出岫垂眸想了想,又回過身子。這一次,那紫衣公子已側首看來,隻不過仍舊保持著斜靠的姿勢。他握著酒壺的右手擱在隆起的膝蓋上,恣意閑適,氣質無匹風流。
借著朦朧月光遠遠望去,出岫隱隱可見那男子的英俊麵容。看上去倒很是年輕,透露出三分邪魅五分挺拔,剩下兩分是肆意與慵懶。唯有那紫袍金冠的打扮暗指華貴,在這皎潔光亮之下顯出隱動的傲然,身份可辨非富即貴。
雲辭大婚,離信侯府要連擺三日的流水宴席。今夜是大婚第一日,邀的也是南北兩國的貴胄宗親、顯赫世家。就連赫連氏也未必能柬上有名,可見賓客身份之顯貴非同。而此後一日,則是宴邀雲氏宗親、旁支與世交,最後一日請的是與雲氏有生意往來的巨賈、夥伴。
單看眼前紫衣公子的氣質與衣裝,出岫已知其乃世家子弟。遑論他還出現在婚宴的第一夜,不想也知,這人必是雲辭大婚的座上貴客,隻不知為何會跑來此處獨自斟飲。
出岫想起自己的身份尷尬非常,不便見客,便略一思索,回道:“貴客還是快回宴客廳罷,免得座上缺席,教隨從擔憂。”
話音甫落,一句輕哂已隨之傳來,紫衣公子開口笑道:“言下之意,你不若說我失了禮數,怠慢雲府。”
“貴客多慮,我並非此意。”出岫也不多做解釋,隻淡淡道:“告退。”
“姑娘是離信侯府之人?”那紫衣公子沒有放人之意,又問。
出岫默認,卻未說話。
“既是侯府之人,今日還敢穿一襲白色,也不怕招惹謝太夫人晦氣?”紫衣公子雖如此說,但話中的調侃與諷刺,不可謂不明顯。
看來眼前這人與雲氏不對付,至少是對太夫人不甚友睦。出岫在心中如此想著,更覺該與其保持距離,便微微俯身行禮,欲告辭而去。
“啪啦”的清脆聲響起,好似瓷片碎地的聲音。那紫衣公子已將手中的酒壺隨意扔在地上,從青石凳上起身笑道:“出來有一陣子,也該回去了。這園子大,煩請姑娘為在下指一指路?”說著他已朝出岫的方向走來。
出岫這才發現,紫衣公子手中還握著一柄似笛非笛、似簫非簫的樂器,隻是月光太微黯,那樂器有一半被遮藏在陰影之中,實在看不清楚。不過紫衣公子一張原本淺笑著的臉龐,待到近了,卻表露出逼人的風流,令她忽略不得。
出岫尚未及反應過來,對方卻已先一步讚歎出聲,同時停步片刻,顯然是為她的美貌所懾。
出岫瞧著那雙俊目中的驚豔目光,見這人實在年輕,心道又是一個紈絝子弟。話雖如此,可麵上到底不敢表露出來,隻後退一步,保持距離的同時低聲開口:“出了這園子一路向東,五進三轉即到。”
紫衣公子仿佛這才回過神來,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故意想教出岫聽見,笑著歎道:“姑娘看著有些眼熟……原來不是為我排憂遣懷的仙女嗬!”
這搭訕之法實在不大高明,出岫心中微嘲,再次淺笑:“貴客請便。”言罷已垂眸轉身,不管身後傳來的那句“姑娘且慢”,快步而去。
嗬!無論遇見多少男子,都未有一人能像雲辭與自己初遇時的淡然不驚。也許隻是那一眼魔障,已注定了這場不一般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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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與紫衣公子的一場偶遇,擾亂了出岫信步的心情。她便又無奈地返回知言軒內。剛走進院落,卻見自己屋裏亮了燈火,不禁心下生疑,腳步也慢了下來。
就在此時,屋裏仿佛有人感知到她在屋外,“吱呀”一聲開啟屋門,亟亟問道:“出岫!你去了哪裏?”正是淡心。
出岫自責地笑笑:“教你平白擔心了,我躺得難受,出去走走。”她邊說邊邁步進屋,又道:“怎麽,你以為我會做傻事?”
“什麽傻事?”有人忽然接起話茬,那聲音無比熟悉,是……
“小侯爺!”出岫望向屋裏坐著的另一人,幽暗燭火下的湖藍身姿,近一年不見,仿佛多了幾分成熟與挺拔,從前那輕浮之相也減輕許多。隻不知,可是裝出來的?
這一次,出岫真心笑了,得見故人的喜悅令她暫時忘卻那些傷悲,仿佛自己的落胎、雲辭的大婚,都不曾出現。
“小侯爺怎麽來了?”話一問出口,出岫已知自己多此一問。以沈予與雲辭的交情,今日又怎會不來參加他的大婚之禮?
可沈予卻沒有說話的意思,他挺拔的身姿隱帶薄醉之意,隻定定瞧著出岫:“你瘦了。”
這一句問得尋常,可聽在出岫耳中卻很是親切,更添感動。
“小侯爺聽竹影說你的喉疾治愈了,便在宴席中途開溜出來,想見一見你。哪知你不在屋裏。”淡心適時解釋道。
出岫聞言,也猜出前因後果,唯有向沈予致謝:“多謝小侯爺記掛。”
沈予麵上並無半分笑意,隻道:“我原本想著挽之既能讓你開口說話,必是將你照顧得不錯,哪知你卻憔悴如斯。”話到最後,已帶著幾分不滿。
是啊,怎能不憔悴?落胎不滿一個月,傷了元氣,尚且沒有恢複過來。可這話,卻不能對沈予說,出岫隻敷衍道:“前些日子染了瘟疫,痊愈之後身子便一直不大好。”
“是嗎?”沈予輕輕反問,帶著幾分毫不遮掩的直白:“我還以為你是因為挽之成婚,才傷了神。”
聞言,出岫身子一怔,勉強再笑:“許久不見,小侯爺又拿我打趣了。怎麽?從前在追虹苑還沒調侃夠嗎?”
“不夠。”她原本是一句玩笑話,豈料沈予如此鄭重相回。
這一來,倒是令出岫啞口無言。
“我替你探探脈。”沈予終是見不得出岫這副憔悴麵色,說著已伸手捏起她的皓腕。
“小侯爺!”出岫還沒來得及開口相拒,淡心已出聲阻止。
然而到底還是晚了一步,沈予已牢牢捉住出岫的脈搏,診斷起來。片刻,臉色越來越黑,最後已陰沉得猶如漆黑之夜。
屋內就此陷入一陣忐忑的詭異,出岫腦中一片空白,淡心則是沒來由的心虛,唯能聽聞沈予越來越重的呼吸聲。
“淡心你出去。我有話單獨同出岫說。”沈予忽然瞥向淡心,開口道。
“小侯爺……出岫畢竟是個女子,隻怕……於理不合。”這夜深人靜的,淡心有些猶豫。
“出去!”沈予再次重複,頭一次對淡心如此厲色斥聲,幾乎是雙目赤紅,好似吃人的野獸。
“小侯爺。”出岫輕聲安撫他的情緒,又轉對淡心使了個眼色,笑道:“小侯爺是我從前的主子,你還擔心什麽?”
淡心也被沈予這神色嚇懵了,心中一跳已轉身而出。她有種不祥之感,隻怕自己會降不住沈予,出了門便往宴客廳跑去,想要找竹影求救。
而出岫的屋內,則已散發出隱隱的怒火,沈予快步上好門閂,倏爾回頭問道:“誰的孩子?”
“什麽?”出岫睜大清眸,唇邊殘留著幾分笑意,隻不過,甚是勉強。
沈予顯見不買賬,目光落向她皓腕處:“你這分明是滑胎的脈象。”沉吟一瞬,又問:“挽之的?”
出岫神色閃躲,到底是沒有否認,隻道:“我被人下了春藥,他為救我……”
“是嗎?”沈予死死盯著她:“這孩子他知道?”
出岫沉默不答。
沈予嗤笑出聲:“是我明知故問了……他讓你打了?”
出岫唯有咬唇,別開臉道:“這孩子……來得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沈予冷笑:“是他明知要成婚了,還來招惹你?還是招惹你之後才決定成婚?”
話音落下,半晌無人應答。
沈予見狀,心頭狠狠一抽,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撂下斷論:“前者是禽獸,後者禽獸不如!”
“小侯爺,你怎能……”出岫聞言有些惱怒:“您是侯爺的摯友,不該如此說他。”
“事到如今你還幫著他?”沈予心中一涼,又是憤恨又是傷心:“我早說過你們兩會……可他太過分了!”
“不,不是您想得那樣。”出岫低低解釋:“我當時中了情毒……若將這孩子生下來,必是先天不足……不如不生。”
“情毒?”沈予反問,恍然道:“挽之便是中的這毒!”他記得曾聽師傅屈方提過,後來也親口問過雲辭,的確是胎裏帶出來的情毒無疑。
“既是情毒,那害的該是他!若無女子與其交合,這毒便不會發作!可若是……”沈予不知是歎是怨:“晗初,你被他連累了。解藥可吃了?”
“嗯。”出岫點頭。
“那他為何還在此時另娶?就半分也不顧念你?”
這一句,出岫如何能代雲辭回答?唯有道:“他是離信侯,有他的責任。當初婚期訂下時,他並不知道我有了身子。”
沈予冷笑一聲,不再言語,隻無比心疼得看著出岫:“你的身子沒有複原,再不能隨意外出吹風了。”
“多謝小侯爺關心。”出岫終是鬆了口氣,正待問他打算在此逗留幾日,卻聽沈予忽然轉了話題,問道:“我給你的匕首還在嗎?”
“在的。”這問題終於能令她如常回答,出岫忙從枕頭底下取過那異常華麗的冰冷之物,奉至沈予麵前:“夜夜放在枕下,隻差燒香供起來。”
沈予伸手接過那把匕首,一時唏噓不已。他慎重地撫過雕刻其上的“深”字,再看出岫的如花笑靨:“晗初,你可記得當初我贈你這把匕首時,曾說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