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燼
景州賀氏與深州殷氏的淵源由來已久。相鄰州府,同等大姓,百年交遊,結成一對密不可分的合作夥伴。賀氏慣常在每年夏末送來藥材,在來年春初取走藥酒,殷氏則有專人對接接待。兩家百年如一,默契非常。殷希聲有心想多陪陪樓嵐起,但賀氏今次是少主出麵,而殷恒光還在外遊學——至少說法上是如此,殷希聲不得不親自接待交酒。但樓嵐起近來黏人得厲害,殷希聲往哪裏去,樓嵐起都跟在後麵,連長達數個時辰的月議,樓嵐起也安安靜靜地等在一邊,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就鎖在殷希聲身上,隨著他的動作轉來轉去。殷希聲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樓嵐起乖得萬分合人心意,像隻還帶著奶香氣的小狗,連叫聲都是嗚嗚咽咽的撒嬌。受賀氏醫藥傳家的影響,景州大小街巷都是藥名,賀氏本家就坐落在忍冬巷,如同殷氏本家所在的傾盞巷終年彌漫酒香一樣,忍冬巷長年累月飄著藥香。殷希聲曾有一次造訪,恍惚覺得路邊青石古厝都飲飽沁人心脾的清苦芬芳。從忍冬巷裏走出來的人,自然也帶著忍冬巷的味道。賀氏少主名蘭燼,人如其名,帶著一股慵懶消沉的暮氣,腰間的藥囊逸散出艱澀苦味,樓嵐起皺著鼻子,躲得遠遠地抱著杯子喝水。賀蘭燼和殷希聲說著話,眼神卻有意無意地往樓嵐起的方向飄,終於在煮茶的空隙裏,問道:“這位可是叔父的親小?”殷希聲不欲多談:“不是。”賀蘭燼卻不依不饒:“或是哪位世家子?”殷希聲放下茶盞,青瓷底在梨木桌上叩出冷硬的響聲。賀蘭燼再問:“莫不是叔父的故人之子?”樓嵐起喝完水,把杯子遞給一旁的德音。賀蘭燼看他的眼神未加收斂,樓嵐起好歹顧慮著殷希聲,沒有把不滿擺在臉上,但橫豎還是不痛快;又不願意離開殷希聲,隻好鼓著臉,小聲地問德音:“他什麽時候走啊?”德音也對這位賀氏少主不甚滿意,安撫樓嵐起道:“不久,酒馬上取來了。您不如到偏間去?”樓嵐起不情不願道:“不要…不去…”德音無奈:“那您多擔待吧。”藥酒如德音所言很快送來,賀蘭燼當堂點過了數,今年的交酒就算完成了。賀氏自帶的人手開始搬酒,賀蘭燼俯身挑了一個小壇,揭開封泥,幽幽清苦的味道纏纏綿綿地湧出來,樓嵐起眼睛亮了一下,偷偷吸了一大口氣。賀蘭燼托著壇底,向樓嵐起示意。樓嵐起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不明所以地望著他。賀蘭燼笑道:“贈小公子。”樓嵐起的心情一下明媚起來。臨走之前,賀蘭燼狀似無意地輕聲問:“小公子,識得墨非鴻否?”樓嵐起聞言一臉茫然,歪頭想了想,還是一臉茫然。賀蘭燼換問:“小公子是否到過澶州海光堂?”樓嵐起不確定道:“墨歐?”賀蘭燼點頭:“是。”頓了頓,又道:“小舅尤善丹青,燼小時在海光堂,是看著公子的畫像長大的。”樓嵐起聽不出賀蘭燼是否有弦外之音,也不明白他這番話的含義,反應了半晌,呆呆地“啊?”了一聲。賀蘭燼笑了一下,意味深長道:“幸會…再會。”樓嵐起愣愣地看著他,突兀問道:“為什麽用這麽苦的藥囊?”“嗯?”賀蘭燼一步要走,聞言又停步。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腰間,伸手把藥囊解下來,放進樓嵐起手中:“草藥雖苦,何及人間半分?”賀蘭燼勾起嘴角:“小公子,告辭。”樓嵐起捧著藥囊,被近在咫尺的苦味逼得打了一個噴嚏。殷希聲探手過來,把樓嵐起正不知如何處置的藥囊拎走。樓嵐起張了張口,覺得牙根都被苦得發酸。殷希聲揉揉他的臉頰,叫他:“小朋友。”樓嵐起抬頭看他。殷希聲措辭了一會兒,道:“我有些累了,是時候該把殷氏的擔子交出去了,勞你一趟,去澶州把歸明召回來,可不可行?”樓嵐起的神色明顯就不大願意,他猶猶豫豫地打商量:“德音去嘛?”德音還沒說話,殷希聲就道:“德音騰不出閑。”樓嵐起哼哼唧唧道:“那你和我去…”殷希聲失笑:“我更閑不得。歸明離家日久,定要是家裏人去才有誠意,你看偌大殷府人來人往,除你以外,還有誰得閑?”“家裏人”這句話實在是太好聽了,樓嵐起可恥地動搖了:“那行吧…”樓嵐起的行李是德音一手收拾,殷希聲檢查了一遍,又多往裏添了許多小零嘴,仿佛樓嵐起不是正經出門辦事,而是童子踏青春遊。樓嵐起絲毫不以為恥,他圍著殷希聲轉來轉去,一邊還不死心地碎碎念:“你也去嘛,你也去嘛。”殷希聲把他拎到一邊:“站好。”臨出發時,樓嵐起扒在馬車的窗沿往外看,殷希聲衝他揮了揮手。車夫的把馬鞭在半空甩了一個花,將將要抽下去時,樓嵐起突然掀開車簾跳出來。車夫唬了一條,鞭尾險險轉向,打在地上揚起一捧塵土。殷希聲也難得驚怒,語氣冷硬道:“做什麽?”樓嵐起不理他。他一股腦地往外掏東西,先是雲中君,然後是大大小小的各種玉佩金珠,還有各種各樣草編小雀和小昆蟲,拇指大小,精致非常。零零碎碎的小物有許多,殷希聲簡直想不通樓嵐起平時究竟把它們收在哪裏,一個人身上怎麽能藏這麽多東西?最令殷希聲哭笑不得的是,裏麵竟然還有一朵不太精神的金色小花,花瓣有些打焉兒,像是被摘下了一夜後略微失水的模樣,或是掙紮在季末奮力開出的天生不足的最後一朵。掏到最後,樓嵐起手裏隻剩一個鑰匙模樣的東西,他猶豫再三,還是沒有放手。“我就留著這個。”他小聲嘀咕著,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殷希聲雙手堆滿了東西,對樓嵐起無可奈何。樓嵐起認真道:“我全部家當都在這裏了,你要幫我看好,我回來要找你要的。”殷希聲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樓嵐起爬上馬車,還沒坐穩,又從窗戶裏探出頭來:“我一定會回來的。”殷希聲心頭一軟。車夫後怕地握著鞭子,轉頭用眼神請示德音。德音琢磨得差不多了,便對車夫點點頭。車夫這才鬆了一口氣,揚鞭抽在馬臀上。那朵花兒躺在珠玉堆上,孤零又脆弱,馬車遠去帶起塵埃,險些把花也帶跑。殷希聲及時用身體護住它,啞聲對德音道:“走吧。”德音看著主人的背影,歎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