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寇
明粢才明白,明止君說的“先把人帶出來”是什麽意思。樓嵐起並不堅持主見,也不執著目標,所以極少自作主張,然而一旦他排除萬難為自己做了決定,就極少再有改動。因為決定反複的時候十分累人,所以樓嵐起選擇一條路走到黑。是樓嵐起掌控著一切。明粢進不了塔,見不到人,隻能日複一日地對著緊閉的黑漆大門說話,試圖得到一點回應。但樓嵐起沒有賜下半分垂憐。這份冷待也恰給了明粢思考的餘地,畢竟樓嵐起實在像是專治明粢的洪水猛獸,明粢波瀾不驚千萬年,一著不慎,落得滿盤皆輸——他到現在都沒來得及摘下別有人間的牌匾。然而萬事總有變數,明粢這邊還沒理出頭緒,鹿鳴澗那邊就來了一個舊識。明粢和原汀的交情止於泛泛,如果沒有樓嵐起,他們那點稀薄的情誼大約還不夠一個擦肩,更不要說相互問候——樓嵐起實在是一切的變數。兩位神君對彼此點一點頭,就算是問候。原汀的身高和明粢相仿,和聞名遐邇的東君站在一起,也不會輸在起跑。但原汀看向明粢的目光裏,依舊有難掩的敵意。明粢福至心靈:“你喜歡他?”原汀勉強扯起嘴角:“不知東君竟有炫耀勝利的惡質。”明粢並不辯解,他遠播的是凶名,實際性格還算是溫和,原汀話裏帶著無傷大雅的刺,他也無意計較。明粢是樓嵐起的敗寇,但他不介意被另一個敗者誤為成王。明粢讓出一塊地方,示意原汀坐下。泰恒塔兩扇門,兩個神君各倚一邊,淺薄的交情在他們之間挑不起任何共同話題,最終還是要說回樓嵐起。明粢的問題近乎揭人傷疤:“為什麽喜歡他?”原汀冷淡地瞥了明粢一眼,明粢是誠心發問,然而原汀聽來卻像挑釁:“你呢?你又為什麽喜歡他?”原汀站起來,撣撣衣擺上並不存在的塵土和褶皺,輕輕地敲了敲黑漆的門板。明粢和他一起屏息等著。沒有回應,樓嵐起不願善待他的敗寇。原汀自嘲地笑了笑,轉身離去。明粢倚靠著門,半晌,他伸出手,輕輕貼在門板上。塔裏悄無聲息。明粢正要收回手,卻突然感受到一股細微的震動——樓嵐起在裏側叩門:“篤篤篤”。天界沒有金盞花,明粢想了想,問塔裏的人:“你想吃什麽?”他也不指望能得到樓嵐起的回應,隻叮囑道:“我很快回來。”天界出入大多通過四方門,騰蛇門不屬四方之一,加之大多數時間都開向人間,一派千萬年如一的淒涼。明粢看門衛在記錄本上寫下一行:“東君,真身降臨,往人間”。往上看,上一條是:“雲中君、司籍,真身降臨,往仙天”。再上一條,就是他和樓嵐起一切糾葛的開始:“雲中君,真身降臨,往人間”。明粢指著那一頁上的空白處,對守衛道:“這行,留著。”守衛不明所以。騰蛇門主要通往人間,雖然人間話本愛寫神仙下凡,但實際要是評選“神仙最不喜歡的去處”,一定就是人間。在人間神力術法都受限製,誰也不願意給自己找不痛快。明粢重複:“留著這行。”守衛莫名其妙地點頭應是,明粢這才離去。葉鳴蟬和樓嵐起在深州很有一段生活,明粢光是旁觀那段回憶,都覺得那滿地的金盞亮得刺目。人間才有生活,神天又大又空,寂寥得隻剩生存。然而明粢真正降臨人間,卻覺出一股索然來。人間很熱鬧,但熱鬧得很淒涼。明粢行走在其中,隻感到一股蕭索的疏離,半點沒有葉鳴蟬記憶裏的歸屬。熱鬧是凡人的,繁華也是凡人的。人間是屬於凡人的,和東君沒有關係。明粢很快覺得厭倦,他抿著唇,在葉鳴蟬光顧過的小店買了花種就匆匆離去。回天之前,他又心念一轉,去了一趟葉鳴蟬和樓嵐起的小樓。時節已經入夏,春花凋零,而葉鳴蟬沒有來得及撒下夏花的種子。明粢推開門,很輕易地踏足了一段回憶:小樓的底層是客堂和書房,樓上整片是一大間臥室,沒有廚房,因為樓裏的住戶沒有一個會做菜。書房的桌上有些亂,筆架歪斜,鎮紙一半探出了桌沿,墨水幹涸在硯台裏,桌子中央放著一本本子,一隻毛筆橫在本子上,墨水落了兩滴在桌麵。明粢翻找葉鳴蟬的記憶,看見變故突生的前夕,葉鳴蟬把樓嵐起壓在這裏親吻。明粢抿緊了唇,有些鬱鬱。桌上的本子原是樓嵐起的賬本,專用來記對葉鳴蟬的賞罰。葉鳴蟬偶爾也在上麵添筆,久而久之,本子就成了樓葉二人的對話簿。被明粢翻開的這一頁上,葉鳴蟬問:“怎麽哄一個生氣的樓嵐起?”短短一句,字裏行間都是寵溺。旁邊是樓嵐起的小楷:“哄不好了!扣兩天!”明粢看到這裏,不由得露出一點笑意。下一頁,葉鳴蟬寫:“世上最可愛的人,喜歡葉鳴蟬。”樓嵐起回:“胡說,是葉鳴蟬喜歡世上最可愛的人。”樓嵐起字跡清麗,筆鋒稍嫌綿軟,明粢撫上那行字,就像是撫上了寫字的那雙淨白纖長的手。葉鳴蟬早晨寫下問題,樓嵐起晨醒之後就會回答。然而葉鳴蟬的最後一個問題,等到了回答,卻沒有等到人看。最後那一頁,葉鳴蟬問:“一個樓嵐起,要拿多少喜歡來換?”明粢求解的問題隻有一個:是他喜歡樓嵐起,還是葉鳴蟬對樓嵐起的喜歡影響了他?沒有人能替他解答。一半的明粢算不算明粢?一半的喜歡算不算喜歡?葉鳴蟬的人生究竟屬於不屬於明粢?葉鳴蟬可以對樓嵐起確切地說出“我是葉鳴蟬”,明粢卻反而分不清自己是不是明粢。越別枝感恩樓嵐起,葉鳴蟬喜歡樓嵐起,合二為一的明粢反而不知道該怎麽看待樓嵐起。兩個半身都有一段值得赴死的人生,真身卻隻有一大堆無頭緒的糊塗賬。如何不惱人?然後他看見樓嵐起筆鋒綿軟,語氣也綿軟的回答:“要一個葉鳴蟬。”明粢盯著這六個字看了很久,半晌,他抬手捂住眼睛,另一手緊緊抓著本子,拇指正壓在“葉鳴蟬”三字上。是誰喜歡樓嵐起?明粢挫敗地想,答案不是顯而易見嗎?誰能不喜歡樓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