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

  要說有什麽東西無用至極,卻又引得無數人求之若鶩的,那就是長生了。肯定不是錢,錢可比壽命有用多了。人隻要活著就有無數問題,錢雖然不能解決一切問題,但能解決很多問題。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活得久了什麽事都見過。真正長生了以後以後才知道,一個人能做的事情很少,活得越久就會越寂寥。諸般哀苦,種種喜樂都嚐遍,人反而怯懦起來,當年美好不敢回首,害怕不自覺對比今日淒涼;曾經苦惱不願再嚐,傷口未愈恐懼於再遭重創。正因此,長生之人該不該貪圖短暫歡愉,這個問題才會如此令人困擾。我鼓起勇氣嚐試後的慘烈失敗還留存在槁餘莊的殘骸裏,誰能再給我足夠堅定的信心,讓我再一次放手一搏?殷希聲說:“你這個問法,我無法回答。”他說:“換我來問你吧。你顧忌的,究竟是隨時破滅的美夢,還是夢醒之後的悲戚?”“提心吊膽的美好,太折磨人了。”“‘莽莽紅塵,人磨事,事磨人’,十丈軟紅,磋磨苦味,無人能逃。”殷希聲道,“你或者我,終究要離這齷齪人間而去,浮生長恨,也總要留下一些足以緬懷的歡娛。”“是葉鳴蟬吧。”殷希聲突然道,“坦言說,我不想替他說話,我的小桃花隻有一朵,我的小朋友也隻有一個,我一個人,一心一意也能照顧好,並不需要他人插手。”“但是小朋友,”殷希聲張開雙臂擁抱我,他的手扣在我的後腦上,把我的臉壓在他胸前,力道不大,隻確保我無法抬頭看見他的表情,我隻能聽見他的聲音很輕,響在我耳邊,像一聲歎息,“你太寂寞了。”“你欠我的二十年,就賠給他吧。”我很多很多天沒見到過葉鳴蟬了,第十一天沒有見到他人的時候,我就開始從二十年裏抵扣時間。二十年是七千三百天,過去一天少一天,等我再見到葉鳴蟬時,我要給他的時間隻剩七千兩百八十九天了。我才知道,等待的滋味如此不堪,絕不是一聲“好久不見”可以補償的,也不是一聲“對不起”可以消弭的。隻有經曆過不告而別的漫長等待,才知世間何物最不堪忍受。葉鳴蟬來取回他的七千兩百八十九天的時候,說的是:“抱歉。”我癟了癟嘴,沒有回答。葉鳴蟬還帶著一身長途跋涉的風塵仆仆,他站在我麵前,有來自遠方的風的凜冽和雨的寒涼:“我去了澶州。”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葉鳴蟬伸出手,似乎想來摸摸我的頭,卻在半途又收手。他神情疲憊,目光卻溫柔:“我去拜訪了你的過去,希望你不會介意。我知道你不能將它丟棄,所以我問去它,要怎麽才能擁抱你。”但澶州早就沒有了知情人,總不能葉鳴蟬是去問了槁餘莊的灰燼:“你找了誰?”“我還去了榮州,所以耽誤了時間。”哦,利攸行。也不知葉鳴蟬是怎麽越過重重守衛見到的節度使,總不能故技重施翻牆?葉鳴蟬解下腰間的雲中君,刀客塵土滿身,佩刀倒是光潔如新,或許葉鳴蟬這一路疾馳中隻記得擦刀,不記得洗自己了也說不定。“既然你聽清了我的問題,我也不再問第二遍。”葉鳴蟬看著我眼睛,把刀捧到我的麵前,“我把它還給你,答是或者答否,你用刀來回答我。”我低頭看著雲中君,思索了半晌,想起來那把小小的“雲中君”鑰匙還在我的懷裏。我把它掏出來,攤在手心裏遞給葉鳴蟬。葉鳴蟬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去:“這樣啊…”我斟酌了一下措辭:“我很容易弄東西…鑰匙…還是還給你吧。”葉鳴蟬苦笑:“好。”我硬著頭皮繼續道:“鑰匙還給你了,我回家的時候,要記得給我開門啊。”葉鳴蟬驚喜地抬頭——驚喜這個表情我還沒有在他的臉上看見過,葉鳴蟬的表情說實話並不算多,他會溫柔或者惡劣地笑,但並不會太突然,他的神情都是淡淡的自然流露。像這樣仿佛整個人一下被點亮般的驚和喜,我還是第一次見。我轉過臉,看著旁邊地上一塊碎裂的石板,這條青石路應當也有不少年頭了,人來人往難免有損傷,要讓殷希聲改日翻修一遍…我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口不擇言:“本來你有二十年時間的…誰叫你回得這麽晚…隻剩七千兩百八十九天了…你…好自為之吧…”葉鳴蟬捧著我的雙頰,把我的臉轉回來和他麵對麵,我看到他上揚的嘴角,和含笑的眼眉,我想他眨眼時裁下的夜空中一定布滿了星子,否則他的黑眸怎麽能盈滿碎光。“我表現好的話,會有加時嗎?”葉鳴蟬問我。“有吧…”“那就好。”葉鳴蟬笑著靠近,“那我就能努力掙第二個二十年,第三個二十年,努力最後掙到一個樓嵐起。”“現在,我有個問題。”葉鳴蟬說。“什麽?”“一個滿含愛意的親吻,可以掙多長時間呢?”唔…不知道,大概是…一個親吻的時間吧?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