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塵自染人

  背後說人果然要不得,我和殷希聲剛議論完利攸行,沒過幾日,我就在殷府裏看見了他。利攸行蒼老了很多,不是外貌上的老態,而是整個人從裏到外透著一股沉沉的暮氣。他似乎背負了極重的悲傷,短短數月,就被溫柔紅塵絞斷了脊梁。我進門的時候,殷希聲正在和他說話,兩人看上去很熟稔的樣子,我才想起來前幾日說到平盧節度使時,殷希聲也叫利攸行一聲“元貞”。利攸行似乎十分疲憊,見到我,也隻點一點頭就做打過了招呼。殷希聲站起來:“路途奔波,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利攸行搖頭:“我拿了東西就走。”“出人頭地了,就能在我麵前放肆了?”殷希聲冷淡道,“你做的什麽主?這裏是殷家,我才是家主,你要的東西,我不給又怎樣?”利攸行揉著眉心,他的疲態已經顯而易見,確實不適合再費心神,任誰都能看出,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睡眠。“德音。”殷希聲吩咐,“帶利大人去休息。”德音奉命引路,利攸行也不知不眠不休了多久,站起身的時候甚至踉蹌了一下,德音上前要扶,利攸行擋開了他,自己一步一步緩慢地往前走。我看著利攸行的背影,竟然覺出了一股日薄西山的淒涼味道。“我在澶州結識第一人,就是元貞。”殷希聲突然開口,他的聲音低低的,語速也很慢,一邊說,一邊努力從回憶裏剝離出故事的線頭。“澶州排外,綠蟻醅剛開的時候幾乎要支撐不住,而殷家男子一旦出戶,就不能再尋求家中幫助,貧富生死,全在自己。”“元貞那時也隻是個普通捕快,手頭緊巴巴的,也沒什麽權利。但他喝了一口,就大笑起來,說‘這口酒,我保了’。”“但他隻是個小捕快,能做什麽?不過隔天,我就聽說他被老捕頭罰了二十棍,因為當值時候貪了杯。”“然而綠蟻醅又確實站住了腳,最後一家找綠蟻醅麻煩的店消停的那天,利攸行又一次上門,還是喝一口紅泥,把腰間的佩刀摘下來,重重拍在桌上,大笑一聲:‘這口酒,我保了’!”殷希聲說到這裏,也露出一個笑容,少年的風發意氣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漫長光陰的距離,也不過是回憶裏的一聲大笑,和一口紅泥。但他又很快收斂起笑容,敘述的內容也急轉直下:“千不該萬不該,就是裴玨衣不該出現。元貞仿佛昏了頭一樣,竟然連裴玨衣殺人的罪過也敢包庇,甚至險些為了他斷絕和刑風的師徒關係。”殷希聲扯起嘴角,露出一個生硬的冷冽笑容:“他把裴玨衣帶到綠蟻醅的那天,我就知道,他完了。”我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隻好轉移話題問道:“元貞要的東西是什麽?”“一壇紅泥。”殷希聲說,“一壇裴玨衣費盡心思,也沒有拿到的紅泥。”殷希聲歎道:“癡兒啊。”翌日晨起時,葉鳴蟬又出現在了我的床邊,我側身躺在床上,隻露出一雙眼睛在被子外:“做什麽?”“昨天看到一朵很漂亮的花,想讓你也看一看。”葉鳴蟬說著。我才注意到他手裏原來拿著一朵小小的花,真的是非常小,指甲蓋大小的黃色的一朵,被摘下來經過了一個夜晚,已經有一點打焉兒了,但還是能想象出看出它在枝頭迎著陽光的時候,會有多麽漂亮的顏色。“可惜看到它的第一眼,不是和你在一起。”葉鳴蟬把花輕輕地放在我的枕邊,“早上好。”我有些困擾。我不是沒有過追求者,陳情示愛的手段我也不是沒見過幾個,事實上,我甚至看得有些膩了,彈琴的,詠歌的,傳書的,托話的,都不算新奇。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堂堂正正的站在我麵前,直截了當地說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話的,更磨人是,葉鳴蟬還不忘加上一句不變的“早上好”,好像他一大清早偷偷摸摸躲過護院侍女潛進我的房間,真的隻為來和我道一句早安一樣。這樣抱著你知我知的心思打太極,並不算好玩,何況葉鳴蟬是越別枝,是明粢,是我永遠不可能考慮的對象。“它很好看。”我委婉開口,“但花還是長在枝頭比較好,你不該摘下它。”葉鳴蟬點一點頭:“下一次,我會帶你去看它,而非帶它來看你。”“美好的東西不一定都是需要人欣賞的,我不看花,花也一樣好看。”“不。”葉鳴蟬固執道,“我希望你看。”我感覺很頭大,這種打啞謎式的對話不僅切入不到正題,也沒有盡頭。但葉鳴蟬又不曾明說出他的心思,我若貿貿然開口上趕著拒絕他,顯得又奇怪,又傷人。葉鳴蟬還要去赴點卯,並不能停留很久。待他走後,我仰望著床頂,歎了口氣。小小的黃花躺在枕上,孤零零的有些可憐。我看了它一會兒,睡意再次上湧,我打了個哈欠,把那朵可憐的小花攏到手裏,閉上了眼睛。我真正起身時,已經日上三竿了,利攸行也早已離去。我問殷希聲:“你把紅泥給他了嗎?”殷希聲是確實不喜歡裴玨衣:“我還不至於和死人計較。”我總覺得他這句“死人”還另有所指,不自覺又想起昨日見到的狼狽的利攸行來。不知臨近什麽節日,深州各街頭都搭起了大大小小的戲棚,昨日連殷府之外也新起了一台戲。班主也不知得了什麽吩咐,竟然在這大中午的時候開演,驕陽當空,可想而知戲服沉重,妝容繁複的伶人有多艱辛。正當我們說話的當口,花旦刻意拖長的淒涼聲調幽幽地飄進殷府,她唱:“去也——”“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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