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

  裴玨衣的席麵前腳剛擺上,車夫後腳就把人帶到了轉朱閣。裴玨衣倚在窗邊,看見車夫傳來的暗號,對夥計擺擺手:“下去,迎客。”夥計忙不迭地跑下去。裴玨衣理一理衣袍,施施然地走出去,進了隔壁雅間。不多時便有夥計引著人往上的聲音,裴玨衣在隔壁聽見樓嵐起說:“這裏不需要人服侍,你且下去吧。”夥計似乎是得了賞錢,聲音都不複麵對裴玨衣時的怯懦,變得雀躍起來:“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公子慢用!”然後又是“吱—呀—”的一陣開關門聲,是夥計退了出去。裴玨衣又在隔壁坐了一會兒,估摸著樓嵐起三人都落座了的時間,才推門出去,叩響了樓嵐起的雅間的門。辨璞玉雖說一局三年,天鏡海樓行舟三樓自第三年起開始擇主,但實際第二年末時三樓形勢就該分明了,畢竟好玉總是先到先得。越別枝目前為止還沒有得到任何一樓的示好。他不知道,裴玨爾為首的海樓早在辨璞玉一開始就相中了他;更不知道,即便無一樓支持他也無關緊要,畢竟他現在是十二原玉僅剩的獨苗苗,隻要能活過接下來的年餘時光,平野客的位置穩妥是他的。越別枝什麽也不知道,所以他的當務之急,就是要尋求一樓勢力的依托,否則在第三年的起始時候,他就決計要因為三樓互鬥而成為被殃及的池魚。但擇中越別枝的人是裴玨爾,即便裴玨衣扮成了弟弟的模樣,也沒興趣再幫弟弟給越別枝遞定心丸,相反,裴玨衣看著越別枝表麵鎮靜,還極惡劣地想象他內心的焦急,並躍躍欲試地還想雪上加霜。裴玨衣懷抱著這樣的心思,遲遲不肯進入正題,一半真心實意,一半插科打諢,把樓嵐起的美貌誇讚了一通。樓嵐起不甚感冒,百無聊賴地拿筷子戳一顆肉丸。隻有年紀最小的那個一心一意都在吃食上。裴玨衣的處事比起裴玨爾要殘暴許多。譬如向樓嵐起的莊園安插眼線一事,裴玨爾會選擇廣撒網,廣布人手混進備選的仆役中,總有幾人能被樓嵐起選中;裴玨衣則選擇等撈魚,待樓嵐起這邊選完了仆從,那邊就有天鏡人手殺人剝皮,頂上位置,是以樓嵐起莊園中,其實一個常人也沒有。隻有這個名叫驚鵲的小奴隸除外。至於那名叫做明嶽的管家青年——能在天鏡從屬手下走過十餘回合的,且又別有用心接近原玉的,裴玨衣算都不算,也知道其身份除了行舟樓辨玉使外不做他想。但裴玨衣又不在乎越別枝的死活。無所畏懼的裴玨衣甚至對驚鵲的興趣,都比對越別枝要大:“兩位小公子真是靈秀可愛啊。”視線卻是看向驚鵲。越別枝與驚鵲坐在一處,樓嵐起卻不知裴玨衣在看誰,於是把靠自己更近的越別枝往身後護了護:“唔,承蒙褒揚。”裴玨衣這才把視線落到越別枝身上。色目人卻早已看他許久了,一黑一灰兩雙眼眸的視線在半空對撞,老道的狐狸對小狼崽眯了眯眼睛:“大公子根骨清奇,倒是塊練武的好材料。”樓嵐起冷淡道:“不勞費心。”“誒,誒。”裴玨衣道:“公子千萬要三思啊,不要浪費了大公子的天賦。”樓嵐起卻道:“我帶孩子來,是來用餐的,不是來讓他們被評頭論足的。”樓嵐起話中毫不掩飾的維護之意,讓裴玨衣很是稱奇。一方麵樓嵐起的話語確實讓他吃了一驚,這個少年人為人處事的態度十分灑脫,半點不顧及世俗人情,一切從心,令人羨慕;另一方麵,裴玨衣也悲哀於樓嵐起的天真,他來曆不明,身份似乎也不凡,不知因為何故格外青眼越別枝,卻不知他拿出真心疼愛的這個孩子終究要將他送上死路。“裴某隻是覺得…”裴玨衣粲然一笑,慢條斯理道:“大公子,很適合武道。”樓嵐起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不耐之意已經明白寫在了臉上。畢竟是用餐時被打擾,是人多少都有不忒,何況樓嵐起本也不在意得罪人,更是隻差開口趕人了。裴玨衣自知討了半天嫌,說完這最後一句終於告辭走了。樓嵐起臉色稍霽,仍繼續用餐。裴玨衣出現得突兀,話題也起得沒頭沒腦,莫名其妙,似乎他本人這一次現身,單純就是來惹樓嵐起不快的一般。隻有越別枝知道,他已經得到了在辨璞玉第三年中存活的倚仗了。裴玨爾回到澶州,是又一旬以後了。海義被留在澶州,海樓的令使和他的主人一樣,沉默寡言,性格溫吞,存在感也低。裴玨爾不在時大部分事宜由天鏡主人接手,他也就樂得自在,每天找個犄角旮旯裏蹲著,一蹲一天,天色黑沉時鑽出來,收拾收拾下工回房。是以裴玨衣根本沒有發現,弟弟其實是獨自遠行,連得力副手也沒有帶上。裴玨爾問海義:“他去哪兒了?”海義慢慢吞吞道:“冰堂。”冰堂主人林熾,字融冰,渡荊門上一任平野客。裴氏兄弟初到澶州時猝不及防又見故人,可謂驚喜交加,驚是驚林熾居然能躲過渡荊門的絞殺,喜是喜故人猶在,不必黃泉重逢。畢竟裴氏兄弟之所以能破渡荊門樓主不得相親的規矩,雙雙成為樓主,與當初身為平野客的林熾一意孤行強推裴氏兄弟上位不無關係。平野客其實隻是虛位,辨璞玉雖然聲稱是推舉渡荊門主人,但實際權利更迭後掌握三山令,統領渡荊門的仍是三樓之一。說白了,辨璞玉的爭鬥隻不過是對三樓實力的考驗,而平野客,則隻是三樓樓主眼光好壞的一個測驗品罷了。是以林熾當年的逾矩之舉,對裴氏兄弟或許助益不大,並不對他二人上位起決定作用,但對於當時的林熾而言,已然是賭上性命的孤注一擲了。裴氏兄弟一向感念林熾這份人情,平野客卸任時也出手幫過林熾躲避追殺,原以為是徒勞無功,卻不想林熾真的抓住了一線生機,還在澶州辦起了一家學堂,當上了教書先生。裴玨衣如今是澶州地頭蛇一般的人物,多少也會幫扶著林熾的冰堂,有事無事也願意找舊識喝喝茶。裴玨爾便也不把海義的話放在心上,揮揮手讓海義蹲回他的角落裏去了。裴玨爾遠行歸來,難得有心要到酒樓裏看一眼。夥計在大堂裏忙碌穿梭,突然視線略過一抹雪白,開口吆喝道:“客官幾位?裏麵請——”說著抬頭一看,笑容突然凝滯。裴玨爾一睨:“怎麽?”夥計頭腦發懵,脫口而出:“您怎麽又來了?”裴玨爾算一算,距自己上次踏足轉朱閣也有一月有餘了,便道:“我不能來?”夥計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頓時欲哭無淚。完球,不能來的人要變成我了。夥計絕望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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