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還鄉
天灰蒙蒙的,不見太陽,也不見月亮,所以很慢分辨現在到底是黃昏還是黎明。
我站在荒郊中等了很久,原本就麵目模糊的人變得更模糊,於是我知道了,現在是黃昏,天正在黑下去。
遠處的村莊中飄來一縷縷炊煙,伴隨著一陣陣飯香。這香味衝淡了戰場上的血腥。不知道是誰最先喊了一聲:“天黑啦,今天就到這裏,回家吃飯了。”
於是這些淳樸的村民,扔下手中的屍體。抓了一把黃土,擦了擦手,就趕著牛車向家中走去。
他們都回家了,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死人堆裏,孤零零的站著。
對於這個世界來說,我是異鄉人,我無家可歸。與此同時,我在尋找另一個異鄉人,找到他之後,我才能救出紅線,回到家鄉。
我彎下腰,一個個的翻看那些屍體,尋找那個影子。
很快已經入夜了,我撿了一根枯樹枝,在猶有餘燼的戰火中引燃了,當做火把,然後在屍體中來回穿梭。
我找到半夜,卻一無所獲,於是精疲力盡的坐下來,在一塊石頭上擦汗。
夜風嗚嗚的吹著,火把的光芒越來越暗,終於噗地一聲,熄滅了。與此同時,天上的雲被風吹散了,露出來白色的月亮。
月亮是白色的,月光也是白色的。它斜斜的照下來,照在那些屍體身上。
我看到有一具屍體動了。
我嚇了一跳,擔心自己是出現了幻覺,於是揉了揉眼睛,瞪大了仔細看。
它確實動了,正在慢慢地站起身來。不僅是它動了,所有的屍體都在爬起來。他們有的斷了胳膊,有的少了一條腿,有的腹腔被劃開,內髒流了一地。
成千上萬,殘缺不全的屍體,正在戰場上徘徊,這幅場麵,像是電影中的僵屍大潮。
我緊緊地捂住口鼻,大氣也不敢喘一口,蹲在石頭後麵,悄悄地觀察著。
很快,這些屍體就列成了幾個方隊,好像出征之前,將軍在點將台上閱兵。
它們安靜的站了一會,我聽到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一將功成萬骨枯。”
隨後,是千百個飄飄渺渺的聲音:“我們就是上萬的枯骨。”
緊接著,那個若有若無的聲音又響起來了:“我們像螻蟻一樣死去,將軍刀鋒一指,我們就要用屍體幫他壘成封侯拜相的高台。”
然後,千百個飄飄渺渺的聲音說:“我們人輕命賤,如同螻蟻。”
若有若無的聲音說:“將軍法紀嚴明,活著的時候,我們要為他打仗,死了之後,我們要還鄉,不要做異地孤鬼。”
千百個飄飄渺渺的聲音齊齊的說:“我們死了,將軍管不著我們了,我們要回鄉。”
於是,那些屍體踢踢踏踏的動起來了,他們列著隊,向山穀外麵走去。
有兩具屍體走到我身邊,然後略微停頓了一下。我看到他們手裏仍然緊緊地攥著武器。一把崩了口的刀,一柄斷了的矛。但是我毫不懷疑,若果他們想的話,仍然能順手殺了我。
好在,這些屍體回鄉心切,隻是略微一停留,就繼續向前走了。
等所有的屍體離開之後,我長舒了一口氣,仰麵朝天躺在地上,盯著頭頂的月亮出神。
“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地方?我真的在一幅畫中嗎?不對,不對,那幅畫也是影子幻化出來的,我應該在它的幻覺中。”
我用手拍了拍額頭,懊悔的想:“我已經念出來它的願望,同意幫他把屍體送回家鄉,它為什麽還要把我困在這幻境中?他為什麽不出來見我?”
我這樣想了之後,又有點慶幸,慶幸影子沒有現身,對方畢竟是鬼魅一類的東西,我雖然學了一點降妖除魔的本事,可是看到他們,心裏仍然有點不自在。
可是,這樣拖著也不是辦法,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是早死早超生吧。
我從地上站起來,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大聲喊:“影子,你在哪?我送你回家鄉。”
山穀中安安靜靜的,我的聲音隨著夜風被送出去老遠。我聽到回音一波一波的傳回來,不停的重複著:“送你回家鄉,送你回家鄉,送你回家鄉……”
像是一個心事未了,死不瞑目的冤鬼,在不停的重複自己的心願一樣。
這明明是我的聲音,我卻感覺毛骨悚然。正因為這是我的聲音,我感覺毛骨悚然。
等回音安靜下來,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再喊一聲。這時候,我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冷笑:“嘿嘿,回家?我怎麽回家?”
這聲音很輕,但是卻像是一根針一樣,刺破了我緊繃的神經,讓我的腦子一炸,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我猛地一回頭,看到月光下有一塊石頭,有一個無頭的人,正坐在石頭上,低頭整理著什麽。
無頭人,不錯,就是他,他就是影子。
我給自己打了打氣,然後緩步向他走過去了。
距離越來越近,他的聲音就越來越清晰,他一直在嘿嘿的冷笑:“回家?我怎麽回家?”
我走到他麵前了,他卻沒有看我。他抱著自己的頭顱,一直試圖把那張臉貼在上麵。
“你是影子嗎?你叫侯萬年?”我低聲問了一句。
那張血肉模糊的頭顱動了動,發出嘶啞的聲音:“我是你的影子,我聽到了,你答應送我還鄉。”
“你家鄉在哪?我送你回去。”我盡量溫和的和他說話,像是在安撫劫持了人質的恐怖分子。
“我的家鄉不遠,可是我不能回去。”
“為什麽?”我有點生氣了,心想:“你既然不能回去,那為什麽還要折騰我?”
“唉……”侯萬年幽幽的歎了口氣:“我無顏見江東父老。”
“嗯?”我有點詫異的看著他:“因為你打了敗仗?”
“打了敗仗,固然令人難過,可是我不能回家鄉,因為我沒有臉。”他朝我晃了晃手中的那張皮,然後把頭顱放在脖腔上,又重複了一遍:“我沒有臉。”
我這才明白了,他所謂的無顏見江東父老,是真正的少了臉皮。
我咬了咬牙,拿過他手中的那張皮,然後幫他貼在了頭顱上,於是他多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隻不過,這張臉和我長得太像了,我看著它,心裏總覺得有點異樣,好像是我被人砍斷了脖子似得。
“你現在有臉了,可以回家鄉了嗎?”我耐著性子問了一句。
“不……”侯萬年搖了搖頭:“這張臉不是我的,是你的。”
我有些發愣的看著他。
侯萬年轉了轉眼珠,幽幽的說:“我的臉,在戰場上被削掉了,然後千人踩,萬馬踏,早就已經化作爛泥了。所以我沒有臉,直到做了你的影子,才從你那裏借來了一張臉。”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倒鬆了口氣,怪不得這家夥和我長著同樣的臉,原來自己的丟了。
“我該怎麽回鄉?”侯萬年抬頭看著我,那副模樣,就像是我自己在哀求我自己一樣。
我打了個寒戰,隨口說:“我不是已經借給你一張臉了嗎?你就頂著它回家鄉吧。”
侯萬年像是得到了天大的好處一樣,歡欣鼓舞的看著我:“你……你答應讓我用這張臉?”
我嗯了一聲,然後又不放心的問:“我借給你一張臉,我自己的不會壞掉吧?”
“不會,不會,你放心吧,我會幫你把臉保護好,讓它千年不朽,萬年不壞。”侯萬年信誓旦旦,聽得我咧了咧嘴:“萬年不壞?那將來被人從墳墓裏挖出來,豈不是變成古董了?像馬王堆一樣。”
“多謝你送我一張臉,現在我們回家鄉吧。”侯萬年已經站起來了,指著一個方向,滿臉期盼的看著我。
“好,我送你回家鄉。”我隨口應付了一句,就和他向那個方向走去,與此同時,我心裏咀嚼著那句話:“多謝你送我一張臉……這話怎麽聽起來這麽別扭?我是二皮臉嗎?怎麽還有富餘的,可以借給別人?”
“把你送到家鄉,我就可以離開這裏了嗎?你就會放了我的朋友嗎?”
“當然,當然。你把我送回去,就是我的恩人,我怎麽會為難你呢?還會向你賠禮道歉。”侯萬年很講道理,我完全沒有秀才遇到兵的感覺。
他的態度讓我放心了不少,我忽然覺得,他也是個可憐人,我順手把他送回家鄉也沒有什麽。
我們兩個走了一會,侯萬年忽然停下來了。我看到前麵出現了一條小溪。剛才列隊行走的那些死屍全都站在溪邊,看著湍急的溪水。
血水已經快被衝刷幹淨了,水很清澈,但是沒有一具屍體走進去。
“死了的人,無法趟過河,無法爬過山。所以我們難以回到家鄉。麻煩你,背我過去。”侯萬年忽然轉過臉來,向我幽幽的說了一句。
我看著他滿身血汙,因為失去生命,而變得僵硬發灰的皮肉,不由得打了個冷戰:“就……直接背過去?”
“嗯,就直接背過去。”
“不是應該把你的屍骨挖出來,送回家鄉嗎?”我現在想擺脫幻境,回到現實中去。
“當年我們被亂葬在將軍山,你有耐心把我找出來嗎?倒不如在這裏,你送我回家鄉,滿足了我的心願,我們好聚好散。”侯萬年幽幽的說了一句,就張開雙臂,趴在了我的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