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釜底抽薪
血與雪在空中共舞。迅速飛濺的血紅與悠閑飄揚的潔白宛若兩種精靈,一個喚醒了人心中的仇恨與憤怒,一個訴說著悲哀和命運。
??甘樂整天都在指揮戰鬥,嘴唇已經凍裂流血,嗓子也已經啞了。攻勢一輪比一輪猛烈,北列士兵的驍勇無懼果不虛傳。但是景韜激怒了南桓的士兵,也是自找的。南桓的回擊與之不相上下,無數北列士兵從城樓上滾落。
??勉強撐過今日。
??良邑兩側都是高山,隆冬之日,百姓禦寒的衣服不多,如果貿然進山唯有被凍死,所以大部分百姓隻能從南城門向塗州地界轉移。天已經全黑了,羅侖虹拍拍身上的雪花進屋,稟告甘樂,百姓至少還要四日才能全部轉移。
??這樣的日子,還有四日。
??景韜的軍事能力令人歎為觀止,各式各樣的攻城戰法令她猝不及防,當晚又派小股精兵從城牆一角殺上城樓,守城士兵殊死抵抗,她與一隊身手絕佳的精兵親自上陣,才將敵軍逼下城樓。
??連看到明日的陽光都成為了一種奢望,她不禁苦笑。
??每一世短暫的生命使她感到像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以至於她對生命的態度太過淡漠,時常感覺到世界與她無關,自己永遠是個站在一旁觀望的人。這個非我所願而來的生命,非我所想來到的世界,我做這一切,到底有點什麽意思?
??可她永遠來不及思考,來不及選擇,就被命運推搡著往前走。
??因為有前兩世的記憶碎片,她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活太久的怪物。她兩次都平白無故的被別人殺了,太能理解什麽壞事也沒有做過的無辜的人,被殺死的時候,那種不甘和痛苦了。
??這一次,她拿起了刀劍,也就做好了隨時背殺死的準備。
??混著極寒空氣的血腥味,遍布血跡的城牆,堆積如山的士兵屍首,哭嚎離去的百姓,抬著受傷戰友的士兵……目之所及似乎隻有絕望,可是每雙布滿血絲的雙眼依然保存著什麽。
??不過兩日,加上自發上戰場的百姓,已經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多撐一個時辰,都心力交瘁。
??她真的很想放棄。
??百姓想要有一個完整的家。一段衣食飽足的生活,一世長安的命,到底有什麽錯?憑什麽就要被迫流離失所,被迫家破人亡,被迫身首異處。
??弱小,就是錯。
??接近三更,烏雲遮蓋了寒星,稀稀落落的飄起了雪花。交戰雙方都開始平息修整,她望著看似依然祥和的良邑,百姓出城的隊伍沿向遠方,心中陡然生出了希望。
??剛開始時,景韜對甘樂充滿了興趣,她一天抵抗十餘次進攻,將傷亡減到最小,後方還有餘力幫百姓撤離。直到後來他精心策劃的夜襲也被她識破,第三日了居然還穩穩妥妥的守著良邑,這完全超出了景韜的預料,對她甚至還有幾分欣賞。
??本該在最開始就重兵攻城,可麵對一個女人,他竟變得婦人之仁了。他也分不清是在欣賞甘樂的垂死掙紮,還是在心中惱怒自己輕敵。
??你不是不肯投降嗎,不是要射死我嗎,要怪隻能怪你逼我了,一定要讓甘樂嚐嚐絕望的滋味。
??“派驍毅營用盡一切辦法繞到南門,堵住他們百姓撤退的路!”頓了頓,他又說:“記住,不要濫殺,往回趕便是。”
??流光一時之間有些錯愕,北列軍中最令人聞風喪膽的精衛隊,竟然用在攻打這樣的小城上?
??“另外,良邑的那個草包,什麽時候幹活?再給他十個時辰。”
??“屬下立刻去辦。”
??“看來三皇子是動真格了。”有一個身著蟒紋黑衣,腰上掛著和田玉佩的男子走進主帥賬,外頭的風雪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度。
??他脖子上圍著一件銀色的狐裘,一雙丹鳳含春眼笑意盈盈的盯著景韜,此人的光鮮亮麗立刻和混亂簡陋的軍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景韜毫不掩飾的皺了眉頭,說道:“騷包子,跑這髒兮兮臭烘烘的前線來,讓我伺候你不成。”
??此人已經坐下,自顧自地到了一杯茶,抿了一口:“這是什麽茶葉,都變味兒了。農夫也不喝變味的茶啊,嘖嘖,你這日子過得。”
??景韜默默翻了個白眼道:“農夫哪有錢喝茶水,你見過幾個農夫?”
??何褚噗嗤一笑道:“稻兒,你真和農夫喝過茶?看來你‘田邊一株稻’不是浪得虛名啊。”
??十年前,陶尚書家的陶泓柳和景韜結了梁子,放話說景韜除了會拳腳功夫大字不識一鬥,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
??於是,為了和人稱“荒岸一江柳”的神童打擂台,下學之後,景韜在學堂裏寫了“景稻”二字,懶洋洋的說:“從今以後,我就是人稱田邊一株稻的景稻了,再要揍誰,別說我是仗著皇子身份欺負你,你大可以揍回來。”
??從那以後,景韜的狐朋狗友們便戲稱他為“稻兒”了。
??“何褚,我沒工夫理你。”景韜怒道。
??何褚嫌棄道:“就你這個臭脾氣,就算你打了勝仗當了英雄,也沒有人要嫁給你。不是姑母命我,我都不想看見你。”。
??景韜沒再與他廢話,仔細研究起了地圖。
??但凡理會他一句就會有無數句,這個表兄不來煩他就渾身不自在,偏偏母後就喜歡讓他和自己來鬥嘴,這算哪門子孽緣。
??何褚吹了吹熱茶:“堂堂北列大將軍,被一個小丫頭拖住在一個小小良邑,傳出去多丟人呐,不過——拖著挺好,拖得越久,你越安全。”
??景韜道:“母後何事,還要你親自來。”
??“你還能想起來我在這兒呢?也沒什麽,就是提醒你一句。莫要忘了你不僅是個將軍,還是北列的皇子,躲在戰場,也逃不開宮廷政治的廝殺。”
??景韜回過頭去繼續看懸掛的地圖,對著侍衛說道,“何禦史舟車勞頓,安排他去歇息罷。”
??這是要送客了。
??何褚嗔怪道:“你這些年,真的一點人情味都沒有了。”
??他走的時候幽幽的說了一句:“皇後娘娘不希望你贏太多。”
??景韜高大的身形透著一股微不可察崩塌。
??這一天,終究要來了。
??第四日清晨,雪停了。甘樂感覺裘被裏有一絲絲的暖意鑽進身體,終於睡著了。
??但她剛眯了一會兒,南城門被堵死的消息如同落雷在耳邊炸開。
??她驚道:“這不可能!他們怎麽能在一日之內翻過大山?還能打敗守門的五百將士!”
??劉津接著稟告道:“是北列的驍毅營。裏麵多得是江湖上的能人異士,不知用了什麽武功,大大縮減了翻山的時間。而且,隻用了二十人……”
??她雖聽說過驍毅營,但其神通廣大還是令她意料不到。看來景韜的本事遠遠不止如此,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劉津麵露難色,“統領……你趕緊逃吧。良邑撐不住了。”
??甘樂拔起床邊的銀劍指向劉津:“你再說一遍!”
??劉津毫不害怕的說:“你和我們不一樣!你必須走,這裏我們守住!”
??甘樂步步緊逼:“你告訴我,我們有什麽不一樣,你覺得我的命就更金貴是不,我最看不上這點血脈!嗬……我也是賤命一條。”
??劉津堅持道:“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若是你折損在此,便是大桓的損失!”
??甘樂沉聲道:“損失?不守住良邑,損失的豈止是一城一將。”
??良邑的重要性已經遠遠超過了她的預期,現在不僅僅是轉移百姓這麽簡單的問題。
??良邑若是挺住了,相當於在老虎嘴中撕開了一道縫,南桓能不能逃出去是另一碼事,可若是連這條縫都爭取不到,就真走投無路了。
??甘樂歎氣道:“我當時可是立了軍令狀,守良邑十日,塗州的部署都是按此期限謀劃。還有六日,六日後,我會和最後的百姓一起安全撤離。”
??她放下劍,踏出房門。
??不能放棄,不能輸,一定還可以再拖住他。
??四日來她還沒睡到四個時辰,蹲在牆邊,頭疼的厲害。
??上一次她如此心力交瘁的時候還是前世,為了救她的心上人。現在竟也是為了李承懌的江山。
??“上輩子真是欠了李承懌的。”她的無力靠在牆邊,閉上眼。
??說來也奇怪,阿萊與甘樂第一世時最好的朋友長得一模一樣,而它的親哥哥李承懌與她第二世的心上人也有著相同的容貌。
??這兩個曾經生命裏最重要的人,以各自的方式不約而同的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都忘記了一切,開始了下一世的人生,而她依然被困在從前。
??可她既沒拿到重生複仇的劇本,也沒得到轉世續緣的戲份,反而是亂世浮萍隨水逝,換不來一隅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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