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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力挽山河

  太守府前院裏,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緩緩蹲下,從衣袖子裏伸出小手,正想撿起重陽木的那片枯黃的落葉,卻見遠處“咻”的一聲,升起來一股青色的烽煙。


  ??他仰起了頭,眉眼彎著一股欣喜,歡呼道:“放煙火了!放煙火了!”


  ??去歲的除夕,他沒有看見煙火,青天白日的煙火居然比往年有趣。


  ??她身後的丫鬟婆子光顧著談論戰事,沒看見這哥兒邁著一雙小短腿,哼哧哼哧的想要去找他爹爹。


  ??“塗州要完?”一個婆子說道:“十年前北列全盛時都沒被皇帝打下來,現在,不可能!”


  ??“那不一樣,聽聞而今領兵的是北列皇帝的三兒子,比他爹還強呢。”


  ??“那咱們不是危險了?”


  ??“咱是太守府的仆人,太守沒事,咱們就沒事。換誰當皇帝,也不耽誤老爺們繼續做老爺呀。”


  ??等那哥兒跑到前院,卻有兩個凶神惡煞的士兵將他攔住了。


  ??估計這兩個士兵也沒當過爹,哄了老半天也不好,孩子越哭越大聲,兩個人急了,要是擾了大人們議事可怎麽好。


  ??孩子近乎淒厲的哭聲,沒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它淹沒在遠方沉重的行軍聲中,混雜在逃難人群的尖叫聲中,甚至,近在十丈遠的議廳裏。


  ??議廳烏壓壓的坐了兩排人。


  ??一人抱拳行禮:“太子殿下,宿關既已失守,依在下看,此時應將良邑悉數兵力調回,增強塗州守備,抵禦敵軍。”


  ??“劉校尉,你言下之意,棄良邑?”


  ??大廳上座幽幽傳來回應。


  ??太子李承懌緩緩地站起來,低頭深思,麵色凝重。


  ??另一校尉也說道:“如今北列兵分兩路,東路軍主將彭湃領兵八萬進攻曲州,拖住了薛家老少兩位將軍,而今塗州告急,曲州孤立無援,兩州都隻能自保。”


  ??甘樂盤腿坐在角落裏,撐著頭看其他人吵嚷。


  ??總將對李承懌道:“此番北列來犯,氣勢洶洶,主將換作景韜之後,不過兩個月連下五處城邑。恕老臣直言……莫說良邑,就連塗州也……禍福難測……”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


  ??塗州過後,就再無叢山萬河,直搗都城淮安便如探囊取物。


  ??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儲君,一個昏老問佛的皇帝,如今虎視眈眈的北列又出了景韜這麽一個曠世的將才,難道國運真的已盡?

  ??李承懌握緊拳頭說道:“良邑還有五萬餘名百姓,你讓我,放棄他們?”


  ??“太子殿下,臣知道您恤惜百姓,事已至此,顧不得了!”


  ??甘樂氣得牙癢癢。


  ??他們豈會不知道,景韜在宿關坑殺了反抗的俘虜以震懾南桓,接下來就該屠城了!


  ??說不定良邑的守將心裏已經在盤算著,等南桓大勢已去,就向宿關守將一樣投降北列,到時候他們依然是高高在上的軍官,賤民的家園和生命,又算什麽呢?


  ??眾將各懷鬼胎之時,甘樂從角落站起來道:


  ??“正因如此,良邑不能棄,且需死守!”


  ??不等其他人發話,甘樂高挑的馬尾髻一掃,轉向眾將。


  ??她的氣質有些奇異,豔麗得無法遮掩的容貌像是一團跳動的火焰,灑脫不羈。再要細看,骨子裏卻滲著一股寒氣,逼著你退讓三分。


  ??她看上去波瀾不驚,語調不疾不徐,有著這個年紀不該有的沉穩。


  ??“要想守住大桓,必先守住塗州。塗州久未遭受戰亂,防禦工程和武器裝備必須盡快修繕,憑借高城大牆拖住北列,打持久戰,方能反敗為勝。倘若棄良邑,不出十日敵軍便可兵臨城下——”


  ??沒有男人想聽一個女人在軍事上高談闊論。


  ??眾將麵麵相覷,好似是在看笑話。


  ??一人小聲打斷道:“這樣小兒科的論斷,也好意思在大家夥兒麵前班門弄斧?”


  ??一旁人在小聲嘀咕:“這個甘樂,立些小功小績,憑著是太子師妹,未免囂張過頭了吧。”


  ??“她不過是個管後勤的長史,還想左右大局不成?”


  ??議廳裏頭的是太子,主帥,最次也是校尉,甘樂的官是最小的。


  ??甘樂突然停下,她倒想聽聽這幫多舌之人,能小聲議論出什麽來。


  ??甘樂道:“諸位若有高見,不妨擺上台麵來。”


  ??一人道:“豈能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而不顧大局,甘長史今日有些激動了。”


  ??甘樂向來是兩手一背,都說不對,癡情男女,愛誰誰理。


  ??怎麽今日就像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小子一般。


  ??甘樂繼續道:“何為大局?自北列進犯,我們節節敗退,失了城池可以再奪,可是失了民心呢?諸位聽不見宿關被坑殺的五萬將士冤魂的哭喊,還要加上良邑的五萬百姓?”


  ??甘樂一番話說得李承懌心潮澎湃。


  ??底下又是一陣唧唧歪歪,大意是甘樂是個女人,太感情用事,不夠冷靜。


  ??李承懌麵有慍色,便出聲道:“甘樂長史怎麽不說了?”


  ??他給甘樂撐腰,可不隻因為她是他師妹,而是甘樂確有扶大廈之將傾之能。


  ??他與甘樂同拜在南桓赫赫有名的謀士朗玉門下,甘樂就是朗玉為了輔佐他登上皇位,給他培養的左膀右臂。


  ??當初老師朗玉極力向李承懌推舉甘樂入軍營,他費了老大功夫才把她哄騙進來。


  ??如今別說爭皇位,南桓會不會被滅國都難料。


  ??“倘若死守良邑,拖住北列大軍,與曲州取得聯係,重新拉起一道防線,緊急調動周圍三縣所有軍隊增援塗州,同時又可轉移良邑百姓,穩民心,起士氣,則勝負未定。”


  ??她這麽一說,議廳內漸漸沒了聲。


  ??一位將軍一拳錘在自己胸口,咬牙切齒道:“宿關拱手讓人,不戰而敗,我等若是再退,國顏何在!”


  ??接著有人應和道:“我認為長史此計可行!”


  ??剛才的劉校尉接道:“甘樂長史想得容易,宿關不過五日被下,良邑小城,能拖一日還是兩日?”


  ??甘樂負手而道:“劉校尉此言差矣。宿關失守非戰之罪,這您能否認?良邑雖為小城,但易守難攻的地勢,可謂鬼斧神工。至於一日還是兩日?”


  ??她嗤笑:“這是在貶低我大桓將士吧。”


  ??劉校尉搖搖頭,譏聲道:“那請問何人有此能耐?”


  ??眾人相顧點頭。


  ??誰不知道良邑重要?可問題是沒人願意去送死啊。


  ??還真有自知之明,這些蛀蟲們,唱反調和拉幫結派的能耐向來不小,打仗就沒像人打過。


  ??“沒有人會願意打一場一定會輸的仗。”甘樂輕笑道:“所以,我去。”


  ??廳內一片沸騰。


  ??劉校尉道:“真是笑話,甘樂長史是看不起咱們這些老爺們,要請令親征了。”


  ??總將麵色不悅,甘樂自請上前線勇氣可嘉,怎麽從他們嘴裏出來就成了逞勇好強了。


  ??甘樂譏道:“不敢,隻是比某些自詡為‘爺們’的人,更知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怎麽寫而已。”


  ??劉校尉氣得站起來,指著她道:“你!”


  ??一個女人,居然罵別人不是男人!

  ??李承懌重拍案桌;“胡鬧!怎麽可能讓你去以身犯險,你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的下場麽!”


  ??“國將不國!”甘樂毫不讓步,對李承懌道:“景韜的凶殘狡詐我們不是沒領教過!與其等著淮安被破成為階下囚,我既生為……大桓子民,更應決一死戰,換良邑五萬百姓生路!”


  ??李承懌走到她的身邊,他從沒見過一向平和冷淡的甘樂,有這樣赤誠堅毅的眼神。


  ??李承懌:“此事,容後再議!”


  ??說完竟氣呼呼的直接走了。


  ??甘樂愣在原地,李承懌居然這麽不給她麵子?

  ??看到太子不買她的帳,劉校尉陰陽怪氣的勸慰她:“甘樂長史別難過,殿下不是不信任你,是心疼師妹啊。”


  ??“就是啊,一個女人,說什麽請戰良邑。”


  ??她懶得再與他們做無謂的口舌之爭,斜望了議廳裏各懷鬼胎的將領們,站起來理了理自己剛才跪在地上弄髒的下擺,對著總將行了一禮也離開了。


  ??一隻花貓敏捷地從圍牆上跳下,甘樂隨手折了一根狗尾巴草朝它晃了晃,花貓警覺地看了看四周後,屁顛屁顛地跑過來。


  ??甘樂一隻手散漫地上下晃草逗貓,一隻手拆開貓脖子上掛著的紙團。


  ??紙團上是北列進攻良邑的部署,和敵軍首領的情報。


  ??她似乎根本沒把李承懌當眾駁回她請戰良邑放在心上,一門心思研究起怎麽守住良邑的計策來。


  ??過了兩個時辰,果然有人急忙來召她去議事。


  ??甘樂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把狗尾巴草往嘴裏一叼,露出得意的笑容。


  ??甘樂自六歲起就與李承懌一起讀書習字,先生授他帝王之術時,她就在旁邊和書童翻花繩。


  ??所以,李承懌說可以一試,就是讓你麻溜的快點去幹;李承懌說甚好,就是等著你失敗來請罪,李承懌說我心急如焚,就是他早就盡在掌握。


  ??他如果說容後再議,那就是讓你過來再求求他。


  ??帝王心術神鬼不言,換句話就是不愛說人話。


  ??這又當又立的套路,就是要烘托出他是多麽的愛惜下屬,但為了家國大義,隻能忍痛割愛,心如刀絞。


  ??塗州總將鍾林將軍也在場。


  ??甘樂跪問道:“殿下為何不允,您也是在懷疑我的能力?”


  ??這個為國為民的將領角色,她早就演得活靈活現。


  ??李承懌扶起她,柔聲說,“甘樂,我是擔心你的安危,這次的前線不是你能想象的。而且,這不一定非得你一個女子前去,我大桓還有這麽多能幹的將領。”


  ??要是真有什麽能幹的將領,他還用得著費盡心機的把她忽悠到軍營來打工?

  ??南桓的朝廷就是一把篩子,有用的全篩下去了,留下的盡是些酒囊飯袋。


  ??王公貴族奢靡享樂倒是浪出了水平和風度,不然她一個年僅十九歲的女子,兩年能做到長史的職位?


  ??甘樂道:“殿下倒是說說,還有何人可用?”


  ??李承懌沉默,總將也隻能歎氣。


  ??“殿下,甘樂是最佳人選。”她說道:“若是女子都在前線浴血奮戰,不懼生死,定然能鼓舞士氣,對最後的勝利是一個加重的籌碼。”


  ??甘樂自以為了解李承懌,他的推脫不過是走個過場,讓她去的好處,他腦子早就算的清清楚楚。


  ??如果說女人心是海底針,李承懌的心就是上下四方曰宇,往來古今曰宙。


  ??鍾將軍開口道:“長史,你也知道你是女子,若是淪為景韜的俘虜……”


  ??她抬頭,眼中竟是欣喜:“正因如此,他會很想活捉我。不管是以我為人質,還是作為他的戰利品,都是一個巨大的誘惑。趁他把注意力都反正良邑,塗州會進展的更順利!”


  ??李承懌咬牙切齒道:“我早知你鐵石心腸,一切隻顧利害不講情麵,還不知你連自己的性命也看作勝負的籌碼!我也是看著你長大,要我親手把你送上絕路,你……”


  ??屋裏點著熏香,氛圍安謐,可是百裏外卻是流血漂杵,屍橫遍野。


  ??甘樂還想繼續勸說,一隻手緊緊握住了她的肩膀。


  ??甘樂道:“殿下,將士死國土,君王死社稷,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甘樂已入軍營,斷不是貪生怕死之輩,若能為國捐軀,死得其所。”


  ??李承懌溫情不忍的眼神不禁讓她有些動容。他居然不是在裝模作樣,是真的在擔心她的安危麽?

  ??甘樂記得,十三年前,李承懌也是這樣的眼神,麵對著因為芸娘離去而哭泣不已的自己,柔聲說:“我幫不了芸娘,也幫不了你。”


  ??隻是十三年後,她已經長大到可以幫助自己,也可以幫助他了。


  ??鍾將軍走後,李承懌對她的頭給了一下說:“這種送死的機會,千載難逢是吧?就這麽上趕著去!那些狗奴巴不得你去跳坑。”


  ??李承懌臉色依舊凝重:“你何必為我做到這個份上.……”


  ??甘樂道:“先生悉心培養我多年,就是讓我做你的劍,你的盾。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把劍該折,就折了。”


  ??要怪就怪朗玉,從小拿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君子之責荼毒她,似乎她此生唯一的目標就是輔佐李承懌當皇帝,總不能讓他皇帝沒當上,連國家都沒了。


  ??人都惜命,國破家亡也是死,戰死沙場也是死,如果她真的能扭轉戰局,區區一條性命,換無數人一條生路,還能做個英雄。


  ??這輩子,不想再死的窩囊。


  ??甘樂笑道:“你不是總說我下棋的時候舍不得幾顆子,才下的這麽臭,現在自己不是這樣?”


  ??李承懌與她對視了一會兒,難得露出了關切。他從袖口拿出一個小瓶,對她道:“要麽死,要麽回來,不要讓北列捉了你。”


  ??瓶子裏是毒丸,含在舌下,危急時刻可以自盡,不必落下敵人手裏挨嚴刑拷打。


  ??甘樂伸手去接,他又似後悔了一般緊緊攥住,令她有些失神。她掰開他骨節分明的手,把瓶子放進自己的衣襟。


  ??李承懌欲言又止,索性轉頭不再瞧她。


  ??甘樂說:“落子無悔。這條命是你救的,隻要你一句話,就可以收回去。隻是我有個遺憾。”


  ??“我一定辦到。”李承懌十分誠懇的說。


  ??好歹也是訣別,甘樂對李承懌道:“戰場上隻有兩種人能活下來,第一種是強到不怕死的,第二種是長的好看的。真不湊巧,我兩樣都有。”


  ??李承懌看著甘樂那張無所謂的臉,心想:“我要是再心疼她,就該亡命天涯了。”


  ??“替我照顧阿萊。”甘樂沒等他反應就向門口走去,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會成為你走的最好的一步棋。”


  ??她回頭對著李承懌,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好似是在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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