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劄密聞（三）
北京的十月早已進入深秋，院子裏百花凋零，草木蕭疏，入目皆是一片毫無生命氣息的枯黃，亦如現在的我一般，似乎就要到了生命的盡頭了。
靠在床頭上，我目無焦距的望著窗外，心思卻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
自從第二次吐血昏厥之後，我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每天清醒的時間從月前的四個辰到現在的不足兩個時辰。我知道，我的終點似乎就在眼前了。若說沒有遺憾，那是騙人的，我還沒有看到孫子出生，還沒有……沒有等到允禵的諒解……
“唉~！”我長長地歎了口氣，其實死並不可怕，隻是我心願未了又怎能甘心走上奈何橋？
“你又在歎氣了。”一個熟悉卻又有些時日沒出現的聲音突然傳進我的耳中。
“是啊。”我揚起嘴角兒，大方的承認，“我快要死了。”
“……”
“你怎麽回來了？”我問他。
“他……”他頓了一下才道：“讓我來看看你……”
“看我？我有什麽好看的？你回去告訴他，我很好。”
“可你並不好。”
“告訴他我很好！”頓了一下，我進一步解釋著，“這樣他才會繼續因為恨我而惦記我……不是嗎？”我回頭望他，笑著。像是在說服自己，亦或是為自己這少的可憐的自尊。有時，我也會想，如果我就這樣死去，當未來的某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會不會很後悔？後悔現在如此待我，後悔沒有見我最後一麵。女人啊，在某些時候還是相當狠心的——即便如我！若說被冷遇了這麽久，我的心裏還沒有怨、沒有恨，那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自己在那個時候不能告訴他真相。可近二十年的相處、近二十年的相濡以沫，當我和大位並列的時候，他依然選擇了後者！這是我的悲哀還是他的悲哀？也許，他會說他在意的不是那把椅子，而是我騙了他。可若不是與這把椅子有關，他又怎能如此狠心對我？允禵啊，夜深人靜的時候你問問自己的心，我真的就這麽不值得你信任麽？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任由我在這深秋裏慢慢死去？如果真是這樣，那為什麽當初你還那麽信誓旦旦的說相信我，讓我以為我們的愛是堅不可摧的、以為我在你心底是最重要的。愛，不愛…嗬~都無所謂了。對於一個要死的人來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慢慢閉上眼，我悄悄地問自己：你真的不在意嗎？如果是，為什麽還想著他會原諒自己？如果是，為什麽還希望在自己死後的某一天他會後悔的捶胸頓足？嗬嗬，騙自己嗎？騙的過嗎？心再一次抽痛，我知道自己還愛著他。既然愛，當然就希望他會回應。隻是，我還等的到嗎？
**
屋中安靜下來，我沉思著，那個人也保持著沉默。我知道他一向如此，所以並沒有在意。一邊繼續天馬行空的剖析自己，一邊淡淡地開口，“能求你件事嗎？”
“什麽事？”
“下個月初十，帶我去一個地方行嗎？”
“可你的身體……”
“求你。”
“好。”他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頭同意了。
我滿意地閉上眼睛，“你快回去吧，替我好好照顧他。”不去看，也不送客，因為我現在最不想看到的就是離別。
見我不再出聲，他又站了一會，隨後便如同來時一般，消失的無聲無息。
直到屋裏再沒有任何聲音時，我這才睜開眼睛。又欠了一個人情啊！我苦笑，自己這輩子欠下了太多的人情債，下輩子不論做什麽估計都還不清了。
“唉~！”又是一聲歎，帳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下輩子的事兒下輩子再愁吧。
那日之後，我的心情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就連天氣似乎也隨著我情緒的飛揚而變的晴朗起來。
九月初那會兒，我在得到《華恩小劄》最後一個秘密沒多久，便立即給組織下屬六部下了一道指令：命六部各師級幹部接到消息後，即刻動身前來北京，準備進行下一任主席交接儀式。
對於我如此突兀的命令，英格大感不解。麵對他的疑惑，我並沒有多做解釋，因為時間就是最好的說明。隨著我病情的發展，英格應該已經明白我為什麽會做出這樣的決定了。
這日午後，我幽幽轉醒。睜開眼睛就瞧見弘明正守在我床邊，捧著本書在全神貫注的研讀著，那股子認真勁還真像他阿瑪呢，我不禁看的有些癡了，越過他的身體看到了另一個遠在天邊的人。
好半晌之後，我才收回心神，暼了一眼那熟悉的封麵，輕輕勾了一下嘴角。這孩子真是愛書成癡，勾引他不用金不用銀，隻要古籍一冊，肯定會乖乖上鉤。我就是利用了這點，投其所好，將《華恩小劄》中可以對外人道的內容重新裝訂成卷，再覆上一層老舊封麵，然後假做看到一半攤在床頭，就如薑太公一般，直鉤釣弘明。而現在弘明的那份專注神態，果然亦如我所料。至於他有沒有被鉤到，待我一試便知。
“這麽早就來了？”我打了個哈氣，翻身麵對床邊的弘明。
“啊！額、額娘，您、您怎麽醒啦！”弘明有些慌亂，想來是看書太過認真，並沒有發現我早就醒了。此時的他就像錯事被大人抓住的孩子一樣，使勁將手背到身後，試圖掩藏偷看的事實——看到這一幕，我忽然感到一陣溫暖。就好像回到了從前，回到了那些稚兒繞膝，夫妻恩愛的歲月……唉，又想起他了。我暗歎了一聲閉了閉眼：怎麽就這麽不爭氣呢？真是個笨女人啊。
睜開眼注視著早就長大的兒子，貪婪而認真地審視著。好久沒見到這樣的弘明，他和他的兄弟們早就不是那些隻會圍著我問額娘這個，額娘那個的小孩子了。有多久了？有多久不曾看到這個英俊帥氣的兒子表現出孩子氣的一麵了？想著想著，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忍不住又逗了他一句，“怎麽著？你小子不希望額娘醒來？”
“不，不，當然不是！”他急急地否認，生怕我不相信一般，“兒子隻是沒想到您今天這麽早醒來。”
“好了，別藏了，我都看到了。”我伸手指了指他的背後。
“額娘~”弘明不滿地喚了一聲，“您又戲耍兒子！”
“嗬嗬~~”我輕笑出聲，算是承認了。“書看差不多了，有何感想？”看著他的臉，其實此刻我更想把他抱在懷裏。就像小時候那樣攬著他輕晃，拍著他的背慢慢哄著，親著，寶貝著……隻是，現在的我已經做不到了，更何況眼前還有事要處理。
他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略微一愣後才答道：“皇阿瑪不是凡人，他太偉大了！”
“如果說這個組織就在額娘手裏，你會不會驚訝？”我一瞬不瞬地盯著他。
“耶？！真的？”弘明立刻就兩眼放光了。
我點點頭。
“額娘您真厲害！”
我搖頭，暗道：這哪是我厲害，根本是被康熙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坐上這個領導的位置的。
“弘明，額娘現在想將這個組織交給你，你有興趣接手嗎？”繞了半天的，終於說到了正題。
“我？”弘明比了比自己，烏黑晶亮的眼睛閃動起興奮的光茫，“交給我？這樣真的可以嗎？”
他對組織如此有興趣倒在我的意料之外，但是單單靠這點興趣就衝動接手組織是不夠的。要知道共產國際從眾萬餘人，做為它的領導者要是沒有一定覺悟，是萬萬不能的。我認真的看著他，問道：“你有接下這個組織重擔的覺悟嗎？”
弘明表情一整，很快就領悟到我話中含義，自然也就不再興奮。他問道：“額娘，可以告訴我，您選擇我的原因嗎？”
“因為你最適合。”理由真的很簡單，因為他性格冷靜沉穩、思維靈活跳躍、親和卻又並不那麽容易親近，從某些方麵來說，他很像康熙。如果這還不夠，那麽他是四兄弟中唯一被雍正重用，平穩經曆康雍乾三朝的人，也是我選擇他的原因。我想以他在朝中的地位，加之組織的輔助，就算我和允禵都不在了，他也可以照顧好哥哥弟弟們。
我毫無保留，將選擇他的理由講出來。因為他有必要知道一切，包括我要他接下的是個什麽樣的組織，以及將來他肩上會有多重的擔子。
“正如我所說，你有這樣的覺悟嗎？”我又問他。
弘明緊據著雙唇，斂下雙眸，沉思片刻之後再次抬頭，眼中不再有一絲的猶豫，異常堅定地看著我，“額娘，我願意。”
“好。你去準備一輛馬車，咱們去一個地方。”
“可是你的身體……”
“這點折騰我還是能熬得住…快去！”
“嗯，那您等我一會。”說罷，他便起身大步離去。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我鬆了口氣，一切比我想像中的更順利，如此我又完成了一個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