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善良
又見李孔榮把買賣、投資這樣市儈的話掛在嘴邊，記者們終於忍不住了，這次是鬱達夫，他道：“李上校，這樣真的合適嗎？戰爭難道不是日本軍閥發動的嗎？日本民眾隻是受了他們的欺騙脅迫而已。我們對日本要求巨額戰爭賠款，最終還是落到日本廣大民眾的頭上，這樣做真的合適嗎？”
??“……”李孔榮本來很得意自己靈機一動扯冰戰列艦出來哄人，這不但可以誤導日本人，還能很好解釋為什麽海軍抗戰必勝。他正想是不是應該投點錢造一艘小噸位的冰製試驗艦，鬱達夫這樣腦殘的問題就來了。他有些發呆，好一會才道：“大家難道都是這樣想的？”
??“是的，李上校。”張楚琨也道。“日本人民是善良的、愛好和平的，戰爭完全是由日本軍閥為了一己之私挑起的。”
??“嗬嗬。”李孔榮失笑，“那我請問你，戰爭對日本軍閥有什麽好處？”
??“他們可以……”張楚琨說的也就是套話，真要說日本軍閥有什麽好處具體他也答不上來。“打仗難道不能發財嗎？他們不可能不貪汙軍餉吧？”
??“那他們又能貪汙多少？”李孔榮繼續問。“日本從開戰到現在投入的軍費已經有二百億日元，基本超過自己一年國民生產所得。今年是日本軍費投入最高的一年，也是日本經濟受戰爭刺激最繁榮的一年，到明年，經濟就要下行了，軍費不得不減少。當然，和中國一樣，你隻能看到數字上的軍費增長，在物價高漲的情況下，實際軍費是縮減的。
??兩百億隻是這三年，以後幾年還要支出數百億軍費。你真的認為日本人是傻子嗎？五六百億的軍費支出，幾十萬人的死傷，就是為了讓將軍們貪汙？既然他們可以挑起戰爭，那他為何不選擇停戰，直接私吞了這幾百億軍費？”
??張楚琨被李孔榮反駁的麵紅耳赤，他強忍著不悅道：“那你說軍閥為什麽挑起戰爭？日本發動戰爭難道不是要我們亡國滅種嗎？”
??“亡國滅種的證據在哪裏？”李孔榮反問道，“日本人比之以前的蒙古人、滿人又如何？蒙古人和滿人滅種了嗎？我覺得你們這些記者寫的文章根本就自相矛盾。一邊說日本人要亡國滅種，一邊又說淪陷區的百姓可憐，日本人使勁奴役他們。這到底是要滅種還是要奴役？”
??“李上校，那您說戰爭是誰挑起來的？”關楚璞這個總編也坐不住了。
??“當然是一批自相矛盾的記者，加上一批想建功立業的底層參謀軍官，最後還有無數狂熱支持戰爭的民眾。”李孔榮很不屑的道，他把記者放在最前麵。“還有天皇也脫不了關係，他在裏麵占的分量要到戰後才知道。”
??“記者也能挑起戰爭……”關楚璞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他真不知道如何評價李孔榮的觀點。
??“當然。幾十年前的日俄戰爭就是一個叫做莫理循的泰晤士報記者挑起的，所以西方把日俄戰爭稱為‘莫理循戰爭’；現在歐洲的戰爭，也是一批小報記者挑起的，他們把德國一戰戰敗歸罪於猶太人以及德國共產黨，這點希特勒寫的那本我的奮鬥裏記述的很清楚。中日戰爭也和記者脫不了關係，沒有記者的鼓動和欺騙，中日之間到不了這一步。
??記者們都有一個毛病。什麽毛病呢？他們對事情判斷的提前：大人物是壞的、邪惡的；小人物，比如百姓是好的、是善良的。他們就是這麽幻想的，即便現實擺在麵前，他們也要找很多借口來證明自己完全正確。如果日本戰敗，你去日本看一看，你肯定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戰爭是少數好戰分子、軍閥之類挑起的，我們百姓是受欺騙的。你再去德國看一看，如果德國也戰敗的話，德國人也會說戰爭是希特勒一個人挑起的，百姓是受了他們的欺騙，甚至連德軍將領也會說，戰爭就是希特勒搞砸的，如果當初他聽我的又會如何如何。
??這又有什麽意義？罪過當然是死人或者別人背，活著的人不撒謊不推卸責任自己怎麽過日子？他們會告訴你當初日軍占領南京的時候他們又多高興多幸福嗎？他們會說當年日軍不血刃占領東北他們有多激動多自豪嗎？他們會承認當年自己報名參軍是多踴躍、對殘暴的支那人是多麽仇恨？
??不會！他們隻會告訴你他因為戰爭受了很多很多苦，特別是封鎖日本、登陸日本的時候他們家死了多少人，他們是怎麽在戰爭磨難中和家人相依為命、苟且痛苦的咬牙活下來。如果把這些東西拍成電影，你掏錢去看了肯定要為他們流淚、要被他們感動。
??所以收起你們的一廂情願吧。這場戰爭不是什麽軍閥挑起的，而是狂熱的、想為大日本建功立業的底層軍官挑起的，絕大部分民眾經過記者持之以恒的欺騙，都支持這場戰爭。”
??“請問有什麽證據？”張楚琨連忙問了一句，他現在也來挑錯了。
??“證據？你知道1905年的日比穀燒打事件嗎？”李孔榮看著他，眸子閃爍。
??張楚琨搖頭，倒是傅無悶道：“好像是當年日俄簽訂合約，民眾很不滿意鬧出來的事情。”
??“是。日俄在美國簽訂合約，但裏麵沒有賠款，於是民眾很不滿意。”李孔榮點點頭，覺得傅無悶還是有料的。“因為1895年的甲午戰爭，滿清是賠款了的，日本人當時大賺一筆：他們軍費花了八千萬兩白銀，賠款卻有兩億三千萬兩白銀，賺了一億五千萬兩。
??日俄戰爭，軍費花了十七億日元，除了俘虜的夥食費，俄國人什麽也沒付。戰利品隻有庫頁島南半部分，半條東清鐵路、再就是旅順要塞和大連，也就是關東州。這肯定是巨虧，所以日本民眾希望俄國賠款，他們當時的要求是拿到二十億還是三十億日元，大概是這個數字，反正是能賺一點的。日本政府卻因為國際壓力妥協了，於是民眾很不滿意，他們認為這是官員賣國、是無恥媾和。於是從東京開始，全國大規模騷擾，最後不得不出兵鎮壓。
??我們拿日俄戰爭來套眼下這場中日戰爭。三年花了兩百億軍費，日軍都打到我們的腹心武漢了，要停戰可以，問題是你要給日本多少錢？不虧本的情況下最少兩百億日元；再就是東北滿洲國你必須承認；另外肯定要像庚子或者一二八那樣，華北和沿海設立隻有日本可以駐軍的非軍事區。如果做不到這三點就簽合約，日比穀燒打肯定再次上演。你說日本人民是善良的，正是因為這些‘善良’的日本人民日本政府誰也不敢公開倡議停戰和談。
??中國人聲討漢奸，日本人則仇視非國民。什麽叫非國民？就是不和大家舉國一致，獨自反對戰爭的人。這種人不需要日本警察出麵，百姓自己會收拾他，親戚鄰居不會和他們來往，隻要出門就會被人鄙視唾罵，孩子在學校也會被人欺負。你能說日本百姓不支持戰爭？”
??李孔榮看著鬱達夫和張楚琨幾個，目光越來越咄咄逼人：“日本內閣會不知道中國戰場是個無底洞？他們很早就知道，那些將軍也知道，所謂的‘支那一擊論’不正是要避免這種情況嗎？但日本內閣很早就控製不住形勢了，底層軍官刺殺首相犬養毅之後，內閣就徹底失去了對軍部的最後一點控製，之後不是日本內閣指揮日本軍人，而是日本軍人指揮日本內閣。
??九一八和日本內閣有什麽關係？這是關東軍自己搞出來的事情。中國這邊以為是日本政府的意思，不敢開槍反抗。好了，一萬多關東軍在十幾名以下克上的日軍參謀指揮下俘虜了幾十萬東北軍、搶占整個東北。到這個時候，日本政府再反對侵占東北就是賣國，日比穀燒打肯定再次上演，他們隻能順水推舟，找中國的不是，幫那幫參謀擦屁股……”
??關楚璞、傅無悶、王君實、鬱達夫幾個眼睛睜的大大的，為李孔榮所說的話吃驚，唯有張楚琨嘴角微笑——從李孔榮說日本人民狂熱支持戰爭開始，他就不信他說的話了。
??“七七事變差不多也是這個套路。日本政府真有預謀為何當天華北駐屯軍的大部分軍官不在崗位？當時華北隻有幾千日軍，宋哲元卻有十萬人馬。
??最開始日本政府隻說這是‘盧溝橋事變’，幾天之後才說這是‘華北事變’，八一三之後說這是‘中國事變’。事件是一步步升級的，挑起者就是日本底層參謀軍官，他們眼紅發動九一八的那批人加官進爵，而日本內閣隻是一個替軍部擦屁股的機構，內閣也希望國.軍能扛住日軍，最少在淞滬會戰扛住，當日本陸軍承受不了損失同意和談時，他們就會和南京盡快和談，結果淞滬沒有守住還占領了南京，武漢也沒有守住最後退到了重慶。”
??說到這裏李孔榮終於停下了。在他描述中，日本底層軍官是戰爭的發起者，民眾是支持者，日本政府的高官反倒清清白白、迫不得已。
??“李上校，我不相信你的解釋。”張楚琨根本不信。
??“嗬嗬。”李孔榮毫不為意，“你當然不相信，你的邏輯是無產者高貴、有產者卑鄙嘛。戰爭當然是由日本高官、軍閥、財閥為了一己之私發動的，善良的日本人民被他們欺騙了嘛。但你永遠也解釋不了為什麽日本人要進行一場虧本的戰爭。”
??“因為……”張楚琨的邏輯確實無法解釋這個問題，他還想說的時候傅無悶將他按住了。這時候王君實接著問道：“上校的意思是戰爭是由日本底層軍官挑起的，日本民眾支持，而日本政府不得不默許？”
??“當然。花了兩百億軍費人家都還不投降，投降了也沒錢賠，還打什麽？”李孔榮道：“日本權貴是有腦子的，知道中日戰爭和日俄戰爭一樣是虧本生意。日俄戰爭打是因為俄國不保證朝鮮屬於日本的勢力範圍，他們擔心俄國吞下東北、朝鮮之後，下一個就輪到自己，這多少有點逼不得已的意思。
??中國這邊，東北都不敢吞下，還要豎一個滿洲國的幌子，關內他又能如何？吞並不了，不能移民，還很窮；資源是有，可他要像建設東北那樣修好鐵路。打下來幹什麽？如果真的要打，為何一開始是增兵華北而非上海？又為何打下南京不溯江而上馬上進攻武漢？從軍事戰略來說，中國最致命的就是長江，鐵路你占領了沒用，鐵路很容易被破壞，但長江航運很難破壞；鐵路支撐不了百萬大軍作戰，但長江可以支撐。
??日本人如果要滅國，肯定是動員三四十多個師團直撲上海，不需要什麽技巧，就沿著長江打。打下一段控製一段，一直打到重慶。然後以武漢為中心，沿著鐵路或南或北，兩年時間全國稍微大一點的勢力就可以蕩平。而後收買分化利用，再過三年中國就是一片‘皇道樂土’。
??日本人不這樣做正說明日本最開始本沒有滅國的打算，戰爭是一點一點升級的，先是盧溝橋、再是華北，八一三之後才是全麵侵略了。這顯然是日本底級軍官挑起盧溝橋事變，兩國政府因為民意談不攏盧溝橋事變演變成華北事變，華北事變又引起八一三淞滬會戰，而後雙方才全麵開打。
??這顯然是小人物引起的戰爭，不是高層的決策。很多人笑話日本是小國不懂戰略，可你看甲午戰爭、日俄戰爭、日德青島戰爭，這三場戰爭是日本政府策劃發動的，你能說日本人不懂戰略？你在這三次作戰中能找到廢棋？沒有，你看不到，即便有，也是情報上的失誤。陸軍參謀本部、海軍軍令部從一開始就製定了詳細的戰爭計劃，他們從一開始就全盤把握，心裏有數。隻有眼下這場戰爭日本人廢棋不斷，雜亂無章。這樣的戰爭隻有一個解釋：那就是軍官克上獨走，百姓狂熱支持、政府無奈善後。
??你如果不能明白這一點，你是打不贏日本人的。因為把握不準敵人的脈搏，就不知道他是以什麽理由作戰、又要達成什麽目的。你如果不明白這一點，就不知道戰勝日本之後我們應該懲處誰。你以為是軍閥是戰爭的發動者，然後你把日本軍閥高官全都斃了。實際上這些人很多是反對戰爭的，最少是反對戰爭打成這樣，他們知道這樣打肯定不行，日本肯定會被拖垮，但因為害怕軍人刺殺、民眾又很狂熱，他不敢說、說了也沒用。可你還是把他們斃了，反而把真正的元凶——那些底層軍官、那些狂熱的民眾、那些鼓吹侵略的記者給放過了，你還把他們當成一群受害者禮遇他們。
??如果是那樣，你不但沒有給我們慘死在日軍屠刀下的同胞複仇，你還殺了那些不想打一場虧本戰爭、也就是你所謂的軍閥或者高官，結果就是給真正的戰爭元凶清掃了發動下次戰爭的最後障礙，猶如失去興登堡之後的魏瑪德國最終會被希特勒這種善良的、被軍閥欺騙的退役老兵控製。
??你以為這場戰爭結束之後就沒有下場戰爭？這是做夢！不管你怎麽善待日本人，他們都會想著複仇。因為元凶還在，他們還能挑起中日之間的仇恨。而你之前對他們的善待隻會讓他覺得你很可欺，因為你不但是非不分，你還違反他們篤信的強者為王、以血還血的真理，這說明你根本就不是強者，因為你心虛到連複仇都不敢。日本人是絕不屈服於弱者的，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侮辱，所以他要再次起來打倒你，把你踩在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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