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保重
笆鬥山是海軍在南京的錨地,這一段江麵,北麵是八卦洲,南麵是江岸,其上遊則是有名的燕子磯。黑幕低垂,長江航道上汽笛寥寥,黑色的雪鐵龍轎車極速而來,駛入錨地後在碼頭邊停下,最先下車的是陳紹寬,而後是陳訓泳和呂德元。
??“高憲申(陳宏泰)見過部長、次長、處長。”第1艦隊司令陳季良身邊站著的是高憲申上校、陳宏泰上校。高憲申是福建長樂人,他是寧海號第一任、第三任艦長;陳宏泰則是寧海號現任艦長,不過他今年三月份才履任,因此這次出航安排高憲申為正,他為副。
??“不必多禮了。”借著雪鐵龍未滅的車前燈,陳紹寬看到高憲申滿臉平靜,而他身邊的現任艦長陳宏泰上校倒有些緊張。他目光掃過陳宏泰,而後又看向遠處的寧海號——全艦已經實行了燈火管製,站在江邊,他隻能看到軍艦威武的側影。
??“委員長已經批準了計劃。”車燈忽然關了,點點星光下,陳紹寬伴著波浪撞擊江堤的聲音低沉的說話,“他對海軍能有如此決心表示欣慰。隻是國家暫時困難,申請的十萬英鎊臨時費隻撥付了一半,不過這隻是前期,後續款項將通過各國大使館供給……”
??已經是8月了,上海局勢日漸緊張,寧海號再不出去就出不去了,所以陳紹寬並未多言,他簡要交代了常凱申的訓示便對高憲申道:“佑之隨我在這裏走走吧,你們先上船。”
??為準備寧海號出洋,寧海號一些重要崗位都換回了有經驗的老人,此刻時間緊促,陳紹寬有些事情必須向艦長高憲申交代。於是在其他人登艦時,他和高憲申緩慢的走在江堤上。陳紹寬問道:“佑之是怎麽看這次出洋破交的?”
??“報告部長,下官以為憑寧海號難以有多大戰果。”作為昔日挑頭反陳的艦長之一,高憲申實話實說。兩年半的艦長經曆讓他完全熟悉寧海號,知道寧海號除了作為海軍訓練巡洋艦之外,其他什麽都幹不了。可知道歸知道,現在軍令下來了,他不得不遵命行事。
??“嗯。”陳紹寬不動聲色的嗯了一句。“你有什麽想法就說吧,即便你不願就任艦長率艦出洋,也可以說出來。”
??“孤艦在外,下官隻希望部長能給授予我全權。”高憲申道。
??“你想……”雖然看不到高憲申神色,可陳紹寬還是努力的想看清他的臉,但他的努力是徒勞,暗夜中,即便高憲申站的極近,臉也是黑乎乎一片。
??“我隻是想在迫不得已的時候駛入第三國港口暫避。”高憲申直白道,並不因為陳紹寬是海軍部長他就掩飾自己的想法。“以寧海號的航速和火力,日軍驅逐艦任一一艘都能很快將其擊沉。將士們都是人,不少還有家眷,我實在不忍心看他們毫無意義的戰死於大洋。”
??“你不必有過多的擔心。”陳紹寬此時忽然想起李孔榮的一些話,他感覺這次選人似乎選錯了。“其實寧海號並不是真去破交的。”
??“不是破交?”高憲申頭猛抬了起來,很吃驚的問:“那寧海要執行什麽任務?”
??“寧海執行什麽任務,到時候海軍部會另有密電的。”陳紹寬叫高憲申過來目的就是想告訴他寧海號的真正任務,可見他憐惜艦上官兵性命,還要求緊急處置權,已到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他道。“你現在最大的任務就是把船開出去,擺脫日本人的追蹤,以待他用。”
??“下官明白了。”高憲申滿心疑慮,可知道陳紹寬既然說另有密電,那就隻能等他密電。
??伴隨著船笛聲,陳紹寬登上了寧海,最先他是召集軍官訓話,而後又在艦長室通過傳音筒對水兵訓話。一直在想寧海號真正任務的高憲申上校神情有些恍惚,他感覺自己剛才說錯話了,以致陳紹寬並不完全告訴自己任務。
??他這邊恍惚,陳紹寬卻在對全艦官兵講話:“……我們海軍的力量非常薄弱,我們所負的責任又是非常重大,我們若不能眾誌成城、破釜沉舟,我們所負的使命一定不能完成。五年前的上海戰事,海軍因諸多原因未能參戰,海軍部為此飽受各界詬病,有人甚至說要解散海軍、賣掉軍艦,買一些小船做近海防禦。
??這實則是海軍的無奈。而那些不明了海軍的人,往往以甲午戰爭而抹殺了海軍一般的精神,不知戰前中國海軍在過去社會中影響非常重大,甲午之前我海軍有著許多可歌可泣的光榮事跡。‘海軍不行了’,這不過是甲午以後無常識之人的表麵感歎罷了。同時因為很少有人下過誌願來研究甲午前的中國海軍,以至數千年的中國海軍,隻在上述一句話就被完全否定了。
??這不僅是中國海軍的不幸,實為整個中國民族的損失……。以甲午論之,如果認為是海軍的失敗,不如說是整個陸海軍的失敗;如果認為是軍事不利,不如說是政治的崩潰。在我們,當然不能不自提出反省。但厚責海軍的人,可曾明了當時海軍處境的困難,可曾認識當時一般作戰的忠勇,可曾正視甲午戰爭的史料?
??上述各點,或許說的太遠,但今日寧海出航,我情不自禁想起那些塵封舊事。我要告訴大家,今日我們的敵人依舊是日本,甲午時我們戰敗,可這一次我們隻能戰沉!借此次大戰,我們要重塑海軍之精神、改變常人之認知,這一切都要我們有犧牲之精神、有同舟共濟之素養、有成功成仁之決心……”[注23]
??陳紹寬的講話並不長,但他對海軍的期許卻讓艦上所有水兵熱血沸騰。北平淪陷是四天前的事情,天津失陷是前天的事情。一夜之間,華北就變成了滿洲,大家對此都憤恨不已。現在部長親自上艦送行講話,再也沒有比這更鼓舞士氣的了。是以,當陳紹寬講話完畢,艦上處處是鼓掌聲。當夜八點十四分,寧海號起錨,駛離笆鬥山泊地,順流往上海而去。
??“又走了一艘啊!”陳季良死盯著寧海號在長江上的船影,隻到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到。
??“以後會有一大群回來的。”陳紹寬卻微笑,而後強調道:“航空母艦也在其內。”
??“嗬嗬……”陳季良也笑,他覺得陳紹寬這次真是被那個李孔榮給迷惑了,他提出的那個計劃太過複雜龐大,龐大到讓人難以置信,可陳紹寬對此卻越來越信,而且還要他一起信。他終究沒說什麽,陪著陳紹寬在江邊站了一會,兩人便回去了。
??從南京到上海有三百四十多公裏航程,寧海號需要近二十個小時才能抵達上海。與幾句話就無比激昂的水兵不同,艦上除值日官外其他軍官都被高憲申召集開會。
??“我艦官兵共計三百五十一人,彈藥、燃料、給養充足,臨行前部長交付五萬英鎊和三萬美元,前者是軍政部下撥款項,後則是部長此次赴歐所結餘之費用……”出聲匯報的是軍需官陳惠中尉,他統管艦上一切物資數字,相當於統計。
??五萬英鎊約和合二十五萬美元,相對於八十多萬國幣,加上另外三萬美元,這就是九十萬國幣了。這麽一大筆錢確實很多——大家都知道寧海此次出航的任務是破交,既然是破交,那就不必多考慮彈藥補給問題,遇到日本軍艦有彈藥也沒用,最佳的辦法是‘暫避’第三國港口直到戰爭結束。
??“就這些錢了,後麵大概就沒了。”明白黨國作風的艦長高憲申上校見諸人竊笑,忍不住開始潑冷水。“還想要錢就要有戰績,且戰績一次要比一次大,不然軍政部是不會撥錢的。都在寧海上呆過,寧海什麽情況大家清楚的很,怕是遇到日艦就得擊沉……”他說罷又長歎了一句道,“也不知道是誰想出了破交的辦法,還要我們以德國斯佩伯爵艦隊為榜樣,斯佩艦隊是能擊沉英艦的,我們寧海除了商船怕是什麽也打不沉。”
??高憲申冷水潑的大家都正襟危坐、滿臉肅穆,見此他再道:“黨國既然有令,那我輩軍人自當依令行事。此離上海還有三百公裏,日第三艦隊就在長江口,若寧海出航消息走漏,日艦肯定會緊跟,我命令從現在起二十四小時內我方都要嚴加戒備。”
??“明白!”輪機長姚法華上尉、槍炮長甘禮經少校、航海長林人驥中尉、魚雷長林寶哲少校、正電官鄭文起上尉、軍需官陳惠中尉以及軍醫官俞維新都齊聲答應。
??高憲申上校心中發毛,就怕消息走漏,可真是怕什麽來什麽,寧海號東下時,不斷碰到日第3艦隊所屬的長江炮艦,待到了吳淞口,又正好碰到日驅逐艦若竹號。為了不引起日軍懷疑,每當遭遇日艦,寧海都鳴笛敬禮,之前長江裏的炮艦還好,可若竹號見寧海號不入黃浦江而是出長江口,當即掉轉船頭跟了過來。
??若竹號是二等驅逐艦,排水八百二十噸,有三門120mm單裝火炮、4門533mm雙聯裝魚雷管,這些對寧海號威脅不大,關鍵是對方最高航速超過三十三節。打的話寧海號是打得過她的,就擔心若竹呼叫其他艦隻前來增援,那就不一樣了。
??日艦就在身後,不再亢奮的水手當即手忙腳亂的跑向炮位,得知此事的高憲申當即下令不要緊張,而後命令旗手詢問對方意圖,一會對方‘這裏是國際航道’的回複更讓諸人更緊張。
??“這麽快就跟上了?”副艦長陳宏泰說道。
??“隻是試探吧。”高憲申心中也沒底,這二十多個小時裏他並未收到中日即將在上海開戰的消息。“一會就到舟山了,我們入港即可,它總不可能一天到晚都盯著吧。”
??夕陽西下、霞光滿天,出了長江口的寧海號以十八節的速度駛向舟山群島,那若竹號跟了一段見寧海的方向是舟山,最終轉回去了。日艦的消失讓艦上全體官兵都大鬆了口氣,高憲申讓寧海又開了一段,等天色全黑,這才下令寧海轉向東麵,駛向浩瀚無邊的太平洋。
??*
??三日後,柏林。
??“寧海出去了。”最後一個走的周應聰向李孔榮說著寧海號的事,臉上全是興奮之色。
??“出去就好。”李孔榮嘴上全是泡,說話聲音有些嘶啞。聽聞寧海也出去了,他呆板的臉上終閃過一絲喜色。“你下午就走?”他問。
??“是。部長要我十四日之前趕回國,還有你那邊的事情。”周應聰並不想多說其他事,他很想知道下一步寧海會去幹什麽。“上海一旦開戰,寧海就在海上破交嗎?”
??“不是。”李孔榮搖頭。“寧海速度太慢,一旦被發現很難逃掉,所以她必須看準了再下手。不然單單打沉幾艘商船那還破什麽交?”
??“可……”陳紹寬臨行時,李孔榮和他單獨談了一整個白天,周應聰不知道他們談了些什麽,可從那時起,部長也好,李孔榮也號,都顯得極為沉重。“沒有戰績的話軍政部監察院又要抨擊海軍了。”他無奈道。
??“不是有金山衛嗎?”李孔榮想到金山衛心頭就一片焦躁。他對是否擊沉第三艦隊旗艦出雲號毫無興趣,他隻希望海軍的犧牲、67軍的犧牲、以及自己的情報能挽回原本發生的悲劇——潰退中損失的士兵和戰死上海的士兵幾乎一樣多,而後部隊無法設防,日軍長驅直入,南京防與不防的猶豫間,又來一次潰敗。
??“金山衛打得好,輿論和國府對海軍自然不敢再說什麽。”李孔榮道。
??“哎!怎麽你說什麽大家就相信呢。”周應聰歎了一句。
??“那是事實驗證過的。”李孔榮毫無笑意,“很多時候我恨不得自己什麽都不知道!”
??“好吧,你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周應聰問道。“要帶什麽書信給你那個……嗎?”
??“不必了。”李孔榮搖頭。“她是我的女人,自然懂得我的選擇,沒什麽好說的。”他說罷又道:“倒是你,回去之後要多保重。”
??“明白。”周應聰有些黯然,歎息中他拍了拍李孔榮的胳膊,也道:“你也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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