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池也篇】雪中花
我救下元辜的那年,下了十年難得一遇的大雪,也許正是雪景難得,元辜和一群公子哥進山賞玩,在山坳一腳踏空跌了下來。
可巧不巧,我才獵了一隻黃貂,剛拎起尾巴想瞧瞧成色,便被從雪地而落的黑影砸了個正著。
能在寒冬臘月進山的大抵都是窮苦人家,假若我有私心的話,就該剝掉元辜那身值錢的衣裳和金銀首飾,實際上這個念頭的確在我心中蠢蠢欲動,直到瞧清楚她的臉。
我最終還是分文未取,將人好生送回了元府。
誰知翌日,元二小姐竟親自帶了禮物登門致謝,我住在城郊四麵漏風的茅屋,訕訕站在門前,她歪頭一笑,“怎麽,不請我進去坐坐,連口熱茶也喝不上,這豈是待客之道啊?”
說完,她將提來的禮物順手放在桌上,就著唯一一盞蠟燭掃了掃四下,“池也,你果然愛看書。”
“二小姐認得我?”
她又笑了。十七八歲的女子,笑起來大多都是動人的,可元辜又添了幾分纖巧清貴之意。那時我還不知道自己見到的是最心無所恃的元辜,自那而後,她的笑意便愈來愈少了。
“你當初趴在蘅蕪書苑的房簷上,掀開一片瓦聽老學究講課來著。”她眼眸彎彎如月,“我們都好奇你是怎麽上去的,難道不怕跌下來?”
提及舊事,我的老臉不由得紅了又紅。
“都是年少不經事,二小姐快別提了。”
“後來你跑了,太傅卻瞧見你遺留下來的論賦,很是欣賞。”元辜托腮,“還說我們其餘的學生‘雖衣冠錦繡,卻敗絮其中’,你說他誇你就罷了,還順帶貶損我們!”
我陪著淡笑在心裏腹誹:蒼天有眼,誰不想衣冠錦繡?誰不想生下來就是紈絝,若不奮發進取就隻能繼承偌大家業坐擁妻妾成群的那種?
機緣巧合,元辜將我引薦進了國子監,作為伴讀的身份。我這才知道她爹在南詔朝中任禦史高位,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把我這個的小子塞進去了。
而今想來,那大抵是我最快活的三年時光。太傅陸老喜歡將我和元辜的論賦放在一起品咂一番,於是國子監那群紈絝子弟便帶著深意拍桌子哄笑起來,誰笑得最大聲元辜便瞪著誰,最後實在一雙眼睛不夠用,隻好無奈地衝我頷首。
我不知道,若不是那一日宴飲上元辜的袖中掉出那張小像,這樣現世安穩的日子還能過多久。
總之那些高官,甚至元禦史都盯著它瞧,一時間四下鴉雀無聲。
我從未見過如此窘迫難安的元辜,於是我上前一步,將小像撿了起來,雲淡風輕地說,“在下手藝粗劣,讓諸位大人見笑了。”
“這是你雕的?”禦史大人鷹隼般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
到底我和元辜同進同出,我硬著頭皮道,“是的,大人。”
“瞧這小像神態倒也逼真,不過.你雕寧王殿下的小像做什麽?”
我震驚了,在座諸位賓客也震驚了,大抵隻有兩人坐在原位,是早就心知肚明的。其中一個是自是這張小像的主人元辜,而另一位,便是位列高座的像中人——寧王蕭讓。—
元辜到底訥訥認下了,將小像贈與蕭讓,那個看起來斯文俊秀的王爺低聲道了謝,隔日又贈來了一盒奇珍異寶。
“他分明知道,這些不是我想要的。”元辜一手托腮,愣愣地看著窗前那盆白海棠。
也許我一門心思撲在了聖賢書上,對於她暗藏的情愫竟分毫不知,元辜也不避諱,一五一十告訴了我,其實女兒家的臆想三言兩語就說清楚了,一見傾心、思慕不得,那一年冒著大雪進山也是因為他,據說山中有個神廟,誠心祈願便會靈驗。
我沉吟良久,無言以對。
“這這真是菩薩聽了都垂淚啊。二小姐,在下有一言相勸,你”
元辜慘然笑了笑,“咱們如此熟識,你有話直說便是了。”
雖她這麽說,我卻仍斟酌再三。
“假若我真心實意喜歡一個女子,是無論如何不忍教她在眾目睽睽之下難堪的,假若我敬重一個女子,也會早早了斷她的心思。”
那一年元辜十八歲,在南詔國稱一句“驚才絕豔”也不為過,元禦史很以嫡女為傲,在她誕辰那一日宴請了南詔國所有權貴,大擺筵席。
元辜心思玲瓏通透,不滿地同我咬耳朵,“爹是給我慶生,還是巴不得將我早早許出去?”
我道,“你的確也不小了。”
元辜飛踹一腳過來,“你比我還老三歲呢!我看你倒是該擦亮眼睛看看在座的官家小姐,”說完她聲音忸怩低了下去,“而且,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但是元辜,無論如何也不要愛一個男子,讓自己低到塵埃裏。
你的相貌才情已不遺餘力展示給他看了,假如他仍舊無動於衷,便是不喜歡。
“二小姐身為主家,又是芳誕,如何能逃席呢?”
忽然間琉璃屏風後轉過一道男聲,他長身玉立,生的俊美無儔,我見到他前襟繡著團雲紋仙鶴的紋樣,便讓步立在了一側。那人和蕭讓有幾分相似,卻在氣度上更勝一籌。
端王,蕭徽儀。
“王爺是來押我回去的嗎?”元辜不卑不亢地迎上他的目光。
那人卻垂拱一笑,“豈敢。小王是來送禮賀壽的。”
他說完拍了拍手,兩個小廝將一個紅檀木托盤恭恭敬敬呈了上來,元辜這一日不知大大小小收了多少金銀珠翠,隻將目光略略向那蓋著的紅綢一掃,便轉向我,“多謝王爺——你替我收著吧。”
“此物來之不易,還請元二小姐務必親觀。”
蕭徽儀說完這話之後,徑自用扇柄挑開了紅綢,那一瞬間,我和元辜兩雙眼睛齊齊釘在了上麵,再不能挪動分毫。
元辜後退半步,厲聲說道,“端王這是何意?想要置我元家於不忠不義之地嗎?”
那是一頂雙鳳銜珠的鏤金鳳冠,垂流蘇九條,是當朝皇後的儀仗。
端王凝視著元辜,我卻在看著他——他的目光我很不喜歡,那是一種誌在必得的、熊熊燃燒的狼子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