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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真作假時假亦真

  珠簾動,樂聲絲絲縷縷入耳。


  是《風雪破陣歌》,倒應時應景。


  雪落湖畔,霧凇沆碭,天地俱是一派空曠和寂靜,棲鳳亭內燃了龍涎香,甘苦的芳甜彌漫一殿,隻叫人覺得肅靜和莊重。


  男人一身暗青陰陽魚織就的青衣道袍,外罩玄紗,墨發半散於肩,半以玉冠挽了道髻,鬢若刀裁,眉清淡如遠山,精致如剔羽的長睫之下,眼眸微微抬起,天地間便隻剩下那流雲漓彩般的光輝。


  饒是淩儀見多了美男萬千,亦不得不暗歎一句,這位天師宗掌教果真當得起“驚世絕豔”四字。


  “貧道見過長公主殿下。”


  她嫵然一笑,撫了撫鬢角的珠翠,“怎麽不將方才那一曲彈完呢?”


  男人修長一雙手輕輕擱在了古箏弦上。


  “高山流水,需得知音相會。此古箏雖為上品佳木,然而這弦卻不過尋常馬尾鹿筋,彈不出神韻來。”


  “可你方才已然自得其樂了。”


  “隻因滿庭宮人,皆非殿下。”男人聲音清淡如許,“當尋常取樂尚可,入殿下尊耳則為失禮。”


  淩儀展顏一笑,刹那如萬花盛放,“本宮竟不知,顧道長如此巧舌如簧。”


  “貧道向來拙於言語,更何況身臨天子宮中,隻不過據實相告。”


  淩儀抬眼,立時有宮人恭恭敬敬斟酒兩盅酒,一股不同於殿內的馥鬱花香便蔓延開來。


  東袖在一旁賠笑道,“此乃今秋才得的‘滿袖桂香’,聽聞在錦州是千金難求,隻因這桂花皆取含苞初放的骨朵,早一刻遲一刻也不成。水則隻要圖蘭雅山下的冰泉,又要用那甜白釉的瓷甕盛了,不知耗費多少功夫才釀成一壺,殿下特藏到如今,為著與道長對飲呢。”


  淩儀纖纖玉手已然舉起酒樽,卻聽對麵傳來一道淡淡男聲,“貧道上次曾於萬豐榷場飲酒而誤了大事,是以當下立誓,此生滴酒不沾,殿下恕罪。”


  “顧道長言出必踐,”淩儀似笑非笑地望過去,“但為了本宮破例一次,也不可嗎?”


  靜默片刻,那邊仍是四個字。


  “殿下贖罪。”


  淩儀眸光流轉,倏然間已將酒一飲而盡,再抬眼已是美豔淩厲,“那麽,為了白皎皎,你會不會破例呢?”


  對坐的男人眸中倏然閃過寒色,玉容將傾——這一切落在淩儀眼中,反而撫掌笑道,“我就知道,所謂名利、權勢、美人對於咱們這位清心寡欲的顧道長而言,不過過眼雲煙,能牽動你心思的,讓你明知凶險也要孤身來見本宮的,隻有這位小師妹了。”


  那人十指扣在桌上,青筋綻開、脈絡分明,骨節處泛起青白色——隻怕稍一用力,這案幾頃刻間化為齏粉。


  “她,在,哪?”


  淩儀但笑不語,一雙狹長鳳眼落在了那斟好的酒樽上。


  顧垂鴻劈手拿過,一飲而盡。


  “皎皎在哪裏?”


  棲鳳亭光線不甚明亮,那沉沉龍涎香燃燒時有纏綿的白煙繚繞在殿內。仿佛嫋嫋升騰起來的並非煙霧,而是……殺機。


  “顧道長,方才不是還撫琴觀雪、坐懷不亂嗎?聽聞天師宗有門訓,克己禁欲、尊上憫下。”不知為何,眼見如冰山一般沉穩的男人麵色大變,她竟從心底生出山雨欲來的恣肆快意,笑容嫵媚到了極致,仿佛流淌著劇毒汁液的花朵。


  “道長琴技頗高,本宮未曾親聽,還請再撫一曲吧?”


  淩儀話畢,眾宮人默不作聲地將酒壺酒樽等物一並撤下,又取一把六棱雕竹紫檀焦尾琴來。


  男人將怒色一點點按捺下去,目光凜冽如刀,緩緩從淩儀身上垂落到琴弦之上,隻覺那青竹雕刻得猙獰鮮活,如爪牙一般。


  果然是上好的古箏,音色清澈,如大珠小珠玎玲落入玉盤之中。


  然而那下半闕隨著男人修長的指尖飛快撥動,竟如千軍萬馬催兵城下,愈來愈急,直至“錚”地一聲脆響,終於弦斷聲絕。


  他的指尖凝出一顆血珠,不著聲色地拂去,聲音沉沉,“貧道心有雜念,白白玷汙了此物此曲,望殿下恕罪。”


  淩儀笑道,“罷了罷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如此淺薄人情本宮豈會不知?你們還愣什麽,還不恭恭敬敬將正主請來?”


  亭外應了一聲,瞬間去了兩個青衣侍從。


  不一時,引了個頭戴羅帽的、身如弱柳扶風的少女來,那女子站定於三尺開外,手指輕顫地撥開了麵紗,望著他,張了張口,淚卻先湧出,猛地轉過身不去看了。


  男人倏然一驚,這可不是心心念念的熟悉臉龐?

  “白師——”倉促之餘收了聲,“皎皎,你可還好?你,你為何不說話?”


  淩儀道,“白姑娘口舌太伶俐了些,為免無妄之災,便點了啞穴。顧道長,雖然你一曲未了,但心意也算誠懇,本宮說話算話,隻要你親臨,便將人交付給你。”


  男人催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皓腕。多年同門朝夕暮處,又生死未明這些時日,陡然重逢,幾乎落淚,“皎皎,小師妹,你安好便足——”


  話尚未說完,握著的女子卻陡然轉身,如靈蛇一般,刹那間匕首已然自袖中翻出,精準無比地捅入男人左胸!


  他的動作倏然間仿佛被畫上了休止符。那一柄匕首並沒有傷到要害,隻從他的左肩洞穿而過,溫熱的血汩汩而出,他看到了握劍的手,那樣白嫩、細膩、小巧。然而,虎口處沒有那一顆小紅痣。


  少女就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他,眼中全是凜冽。


  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柄劍,不知為何,傷口竟然一絲一毫也不痛,又或者是胸口傳來的龐大痛楚壓過了傷口的痛楚,連帶著最後一絲殘念也隨之覆滅。


  “你不是小師妹。”


  男人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一般,他微微笑了一下,隻是那笑意充溢在臉龐的時候,已覺分外苦澀,“小師妹的手上有一顆痣的,她總是說,自己這是大富大貴的吉兆……”


  少女毫不猶豫地抽出匕首,聲音縱然清甜,卻無一絲溫度,“忤逆殿下者,殺!”


  血緩慢地擴散,漸漸浸透了三重衣。


  亭中龍涎香和酒香同血腥交織在一起,熾烈而詭異。


  淩儀隻是立在亭上,俯瞰著一切,嘴角的笑容淡薄到若有還無,“本宮說過,要顧垂鴻親自來見我,既然你們瞞天過海在先,‘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位贗品,道長可還滿意?”


  傅朝華不知哪一時暴露了身份,隻覺此刻體內有一股強大磅礴的力量左衝右突,他強撐著扶住一側梁柱,厲聲道,“白皎皎呢?”


  仿佛心有不忍,一直沉默在側的葉輕水終於開口回答。


  “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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