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 身不由己空多情
重華宮內是如水一般的死寂。
東袖眼睜睜瞧著虞行止身影翩然決絕,絲毫不拖泥帶水,雪白修長的頸、玄鐵的寒光、迸射而出的刺目灼紅……她隻一聲驚叫,“虞公子!”
淩儀亦驚起,眼見男人緩而無力地倒了下去,大片大片的血洇染衣衫。方才他還說“連殺雞宰羊也是不敢看的”,卻能以死明誌,敢將這一身血肉拚了刀光。
一步,兩步,蜀錦玉鞋落地,聲聲分明。
那人的麵上似乎並無痛色,更像是料定的結局,生機迅速抽離,連帶著目光也縹緲了起來,淩儀輕聲苦笑,“虞行止,你可知道,我說比武大會並非令你伴駕。我隻是怕此去不回,身隕於承恩殿,是以在昨日請了皇帝的聖諭,封你為國子監祭酒。”
東袖眼淚溫熱,落在暗紅的綢麵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顏色略暗的花,一時顧不得規矩體統,隻跪著哭求道,“殿下,虞公子一息尚存,殿下,您救救他……救救他……”
殿內少女啜泣哽咽連聲,而對峙的二人皆默然無言。許久許久,淩儀眼前似乎起了一層薄霧,“你,還有話對本宮說麽?”
隻聽那熟悉的聲音緩聲吟道,“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錦水湯湯,與君長……”
“訣”之一字尚未出口,聲息先斷。
東袖伏地愴然痛哭。
淩儀緩緩從枕下取出那明黃宣冊,想到原先自己去見皇帝,取了聖旨回來時,神色頗為歡欣。途徑某宮嬪偏門前,隻見一青衣小宮女正傳了包裹給上夜的小黃門,這私相授受,夾帶私物出宮原是重罪,兩人見了淩儀,各自惶恐伏地磕頭不止。
東袖出言斥責兩句,正要打發了去慎刑司,隻聽淩儀在轎輦中問道,“你緣何要送東西出宮?照實說了,或許可恕。”
那小宮女不過十五六的年紀,此刻淚痕滿麵,頭上一塊磕出的青紫淤血,戰戰兢兢地回稟,“回殿下,奴……奴有意中人,家中困苦,如今逢春闈科舉,要上京,所以……”
許是“意中人”三字輕輕扣響了心門。
原來,無論身份雲泥之別,但凡是存了歡喜愛慕,總想著為之做點什麽。
哪怕明知逾越宮規。
“糊塗東西!你進了宮,此身便是陛下的,竟萌生外心,還與宮外之人藕斷絲連,此乃株連之罪!如此——”
“罷了。”淩儀揮手止住,曼聲說道,“你近前來。”
她似乎興致頗好,東袖亦不敢拂了意,默默退讓於側,小丫頭哆哆嗦嗦地跪爬過來。
“如若知道本宮途徑此地,抓你個現行,你可會重蹈覆轍?”
垂首的小黃門正要連道,“再不敢”之類的求饒,小宮女卻搶了一步,悶著頭低聲應下,“會的。”
——會的。
四下宮人皆驚,個個煞白了臉色。
淩儀卻展顏一笑,那笑容華豔靡麗,隻教人不敢正視。
“你趕得巧,偏在今日撞見本宮。”轎輦上的美人一下下敲打著手中的宣冊,“既然心在宮外,那便去找你的蕭郎罷。但願他有幾分真才實學,不要辜負你一番情意才好。”
話畢,居然褪下腕上一隻並蒂蓮花鸞鳳黃玉鐲子,遞給東袖。
“差人送她出宮去,讓李長安排個活計。這小黃門也是個膽大的,送到重華宮內伺候罷。”
那一日雲銷雨霽、彩徹分明,流雲從容,而一切都比不上小宮女驚喜之餘的雀躍笑顏,“多謝長公主殿下!殿下千歲金安!”
千歲,金安。
當初聽來多麽美好希冀的祝願,如今望著眼前冷冰冰的屍身一具,反複回蕩在耳畔的清脆女聲,卻如最怨毒的詛咒。
令她在這深宮中歲歲年年,孑然一身。
淩儀揉了揉眉心,終是被東袖哭的心煩意亂,將那軸子一撂在地,冷聲命道,“連人帶這旨意全部燒了!”
東袖拭去淚水,喏喏退下。
傅朝華和顧垂鴻二人給一禦前侍衛恭恭敬敬引了一座宮闕之內,隻順著遊廊一路行去,但見四麵俱是遊廊曲橋,繪有描金五彩圖案,宮燈流轉,五色迷離。而此處幽邃安靜,連蟲鳴都分外清晰。
那侍衛也算高手,行走細若無聲,推門請二人入內,方道,“淩主子吩咐了,道長喜靜,是以不敢教宮婢攪擾了道長清安,還請在此小駐片刻,屬下即刻便去回稟。”
說完,和門而去。
傅朝華打量四下裝潢,隻見其雖無名貴金玉之飾,卻於紫檀桌上的瑞腦金獸爐內點了“無妄香”,此香一片千金,正是老天師問道於山中偶然得來的,如今暗香浮動處,倒愈發教人揣測不透了。
他甩手點燃了一張遁世符。
“師兄,所剩時間無幾了。你我當盡快為之籌謀。”傅朝華一咬牙道,“我去見淩儀,你先才不是說拿到了那地宮囚牢的圖紙麽?你救人去!”
顧垂鴻道,“她就算未曾見過我,恐怕早有人耳目相傳,更有畫卷在側,你出的什麽荒唐主意?”
隻見師弟瞳仁之中閃爍著狡黠之色,語調卻鄭重無比,“顧掌教,時至如今,弟子有罪——我下山之前為防萬一,學了因意入竅換魂數。”
男人神色驚變,“你——”
“我知道,此為禁術,但非常時刻,千鈞一發,也不得不這麽做了!”傅朝華聲聲切切,“掌教師兄,你修為固然高深沉穩,可淩儀隻怕不會一照麵,便與你拚個你死我活,如是口舌交鋒,十個你不是那女人的對手!我好得能替你周旋拖延一陣,而你換了我的身,便速速潛入地牢救人!隻要將各大門派的人放出來,這闔宮一亂,還擔心走不脫麽?”
“如此禁術,豈是三朝兩日能爛熟於心的?”顧垂鴻道,“我且問你,你我靈魂對換,那修為、靈識、記憶呢?時效又是多長?當如何換回?有什麽破綻?”
傅朝華額上冷汗涔涔,“我的確不知,隻知道別無退路!”說完,聲音含了幾分悲戚,“師兄,你掛心小師妹,我何嚐不是?如今死生未卜,且凶多吉少,無論你聽來再怎麽荒唐,也請,信我一次。”
一輪彎月被深藏於濃雲之後。
長廊響起了漸近的腳步聲,直至門前。
“顧道長,長公主殿下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