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掌上珊瑚憐不得
夜已向晚,霹靂一聲,天際雷又響起。傾盆的暴雨像是一股積鬱在胸中已久的怒氣,終於落了下來。閃電撕裂了黝黑的蒼穹,於是那雨水便如裁斷的珠簾,變成了一片銀色的光幕,籠罩了整個行宮。
虞行止轉過十二扇的紫檀木雕嵌壽字鏡心屏風,不疾不徐地由宮人引著向前,狂風鼓振。直吹得身上三重白衣翩然欲飛。
淩儀斜斜倚在貴妃榻上,是個將睡未睡的光景,珠簾之後,那張麵容在嫋嫋香薰中看不真切。虞行止上前,一盅茶澆滅了香火。
“那可是一片千金的‘醉瑤池’。”簾內傳來幽然女聲,卻並無責備之意。
虞行止端端正正行禮,“臣下惶恐,但此香中有幾味藥材相疊便有了藥性,若靠此香入眠,久而久之則傷其筋骨。”
淩儀展顏一笑,“本宮瞧你半點惶恐的意思也沒有,起來坐罷。又是這樣的大雨,難為你跑一趟。東袖,傳兩個人來給虞公子更衣,再泡一盞‘玉寒山’來。”
男人逐一謝過,在淩儀身側坐了,隻見女子並無盛裝,那幹淨玉容竟有幾分楚楚憐意,不由一怔。
淩儀並未注意到,手正揉著膝蓋。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好像一把小鋼刀沙沙地貼著骨頭刮過來刮過去,無休無止。
“殿下貴體可安?”
淩儀冷道,“虞行止,你若如朝臣一般對本宮敬畏有加,此刻便該跪在簾外聆訓,而不是坐在本宮近前,宮中禦醫有的是,難道我需要你來多嘴饒舌?”
她性子向來如此喜怒莫測,東袖斟茶的手仍微微一顫。
男人卻始終淡然如常,“臣下說過,早年學過一些推拿按摩之術。”一麵說著,一麵替她揉膝,淩儀這才麵容稍霽,反玩味問道,“你一個書香門第的嫡長子,怎麽會這些伺候人的功夫?是誰教與你的,你又侍奉過誰呢?”
虞行止抬眼,眸子清冷通澈。
“家母身子不好,至於推拿之術,是比著醫書自學的。”說完,他輕笑一聲,“殿下,這個答案您可滿意?”
東袖在側聽得冷汗涔涔,隻覺分明是這般旖旎的景致,她的雞皮疙瘩卻起起落落,恨不得蒙上眼睛堵上耳朵,免得虞行止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先給她嚇出三長兩短來。
淩儀倒自覺訕訕,腦海之中浮現了先皇後的音容笑貌,輕聲道,“這話是本宮不該問的,你別往心裏去。”
“臣下不敢。”
“過了立春便是‘納賢群英會’。”淩儀道,“屆時陛下、幾大祭司、朝中要臣、三宗四族的人皆會前來。這可是難得一見的生殺之局。”
虞行止苦笑,“殿下,不會是打算賜臣下陪同吧?”抿了抿唇,似乎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爹說……君子遠庖廚……是以……”聲音越來越小,“臣從未殺雞宰魚,看也是不敢看的。”
淩儀起先一怔,旋即大笑起來,直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男人玉麵漲紅,垂首不語。
“是了,你是文人,大文人,怎可見那些打打殺殺的東西呢?”淩儀好不容易收了笑,卻拉過虞行止那雙修長光潔的手細細端詳,“這樣好的妙手,應當下筆爍金,針砭時弊才是啊。”
這是她第一次與之十指相扣,男人極俊秀清冷的麵容一點點窘迫了起來,緋紅之色自耳根一路攀升蔓延,卻強作鎮定,“殿下,可否放手?”
“不。”
“殿下,此為不正之行,且不合禮法。”
淩儀哼笑,“本宮身即為行,做即為法!”說完扳過男人的下顎,“你身在重華宮,卻與我講這些?虞行止啊虞行止,該說你聰明還是糊塗呢?”
男人的麵容漸漸冷了,“殿下所言不假,這朝堂之勢,半數皆歸您執掌,何況臣長兄見罪皇帝,於權,於私,行止皆無話可說,合該聽憑殿下發落。但於情,便是皇權也不能強迫分毫。”
殿內是如水一般的沉寂。
大鼎獸口中散出香料迷蒙的輕煙,殿中虯龍雕花長窗外夜色沉沉。
榻上女子深垂螓首,食指上留著寸許來長的瑩白指甲,以鳳仙花染得通紅欲滴,緩緩地鬆開了他。
“虞行止,你方才的話中所指,對我沒有絲毫情愫,是不是?”
男人深吸一口氣,“殿下——”
“此刻,我是淩儀。”她的聲音那般平靜,然而不過是以薄薄一層浮冰壓下情緒萬千。
有些事不必抽絲剝繭地追查下去,那些深藏於內心深處的,大多肮髒不堪。譬如無塵之於她,究竟是愛,是欲,還是虧欠?譬如東袖對自己悉心侍奉,是為利、盡職,還是早有怨恨,身邊這些人,是生是死,是去是留,於她早已漸漸麻木,然而此刻,虞行止竟說出一個“情”字來,那麽她索性問個清楚。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虞行止歎道,“若拋下身份名位,您仍姿容萬千,才學謀略無不精通,無論生於貴族抑或白丁,皆是‘沙不藏金’,這一點,難道需要問過我才能肯定麽?在下對您的確存了仰慕之意。”
歡欣,尚未從眼角眉梢蔓延開來,緊跟著,男人已然稽首在地,似乎聲音也隨之沉下去了。
“但,您終究是殿下,臣終究是臣。這世間無論高低貴賤,誰又能拋下身份活著呢?”虞行止道,“事已至此,臣下今夜說了太多僭越的話,索性一並說盡,也好數罪並罰。”
淩儀的聲音略顯嘶啞,“說。”
“臣曾有幸見過殿下,那時殿下策馬蘭台,而後宴席之上揮斥方遒,那年殿下也許未滿雙十。臣的仰慕之情便是從那一刻開始的。”提及舊事,淩儀的眸中似有殘留的柔情,隻是點頭示意,於是虞行止繼續說道,“曾經家中也算鼎盛煊赫,臣受祖上蔭庇,得以拜祭酒大人門下,談史論政。”
“他如何評價本宮?”淩儀插了一句話,旋即笑了,“罷,你不說我也知道。繼續說便是了。”
“臣起初自然是不信的,所謂眼見都未必是真,何況經他人之口?”
“後來家兄見罪於聖上,臣走投無路,再三托求才得以見殿下一麵。”
虞行止的聲音極為平靜,逐字逐句在殿中清晰可聞,“您在青雀閣內,身邊——環繞男子無數,盡皆品容出眾。殿下同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抬起頭來’。”
蓮紋白玉盞中倒影著淩儀怔然失措的麵容,未待解釋,男人已再度開口,“第二句問的是,‘你瞧這滿殿之人,琴棋書畫無不精通,要本宮疼你,你又有何出挑之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