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皎皎難渡無月夜
如此靜謐溫柔,甚至帶著曖昧和繾綣的月色。男人身上的森然貴氣似乎被悄然隱去,他不著聲色地飲酒,一杯又一杯,甚至不需她伺候。
朝朝小心翼翼揣摩著男人的神色,見其睫如鴉羽低低覆垂,似有感懷之色,不由得試探著問道,“主子,前院的事……”
“死了一個夏侯府的下人。”南玄隱也不瞞她,“死相蹊蹺,莫名又牽扯上了江湖上的人,當真棘手。”
“是。自入京以來,總是風波不斷。”
南玄隱抬眼看她,聲音平淡,“那麽你以為呢?”
他的話語之中聽不出喜怒,然而朝朝卻離席折袖跪下,“奴婢不敢妄加揣測。”
“你說便是。”
水靈靈一雙眼停留在男人的麵上,流連片刻,朝朝緩聲道,“原本鬼蜮同東螭皇族分庭抗禮卻互不相擾,少主此番是為了承蘇樓主一個人情,還是為了救那個……薛瓊?”
南玄隱似乎無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我為阿離。是她想救人的。”
朝朝神色略過一絲異樣,強令自己壓了下去,勉力含笑道,“既然如此,那,那少夫人的意思是……”
“她的主意一旦拿定了,誰還能改不成?”南玄隱語調之中已然不覺帶了些抱怨,“她定是要一意孤行,但誠如你所言,鬼蜮魔宮和東螭皇族一旦交手,便是兩大勢力你死我活,而如今尊主尚且閉關,我的天劫還未渡,豈容得下傾覆之敗?”
朝朝細細聆聽,許久方溫聲細語道,“少主未雨綢繆其長遠,少夫人,到底還是年輕。”說完緩步走到男人身後,一雙綿軟的手覆上後頸,“少主這些日子舟車勞頓,還要應付這些事,奴替您按一按肩可好?”
男人並未拒絕,隻慵懶地“嗯”了一聲,身子微微後傾。
“阿離固然好,若是性子不那麽倔強,能似你一般乖巧溫順便好了。”
朝朝指尖稍稍一頓,甚至有些恍然,許久才嬌笑嗔道,“若是阿離姑娘真如少主所言,那您便不需要朝朝了,我不依。”
倏然,她的手被擒住,撞入那雙翦水秋瞳之中,男人折身仰頭,是近在咫尺的距離。
“奴、奴婢僭越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南玄隱卻並不鬆手,“朝朝,你也應當知道,我待你和待旁人是不同的。此番我想問問你的意思,你覺得,是否該一意孤行進宮去呢?”
重華宮此夜無月,許是被濃厚的陰雲一層一層蓋了去。無盡的穿堂風在秋冬尤為凜冽,兩側更是四通八達,無處不有風來。
然而守在西偏殿的影衛卻絲毫不敢大意,足足二十餘人前前後後將整個偏殿圍住,其火把明亮,猶如白晝。
忽而聞得“吱呀”一聲,兩側宮門緩緩開啟,兩個宮人攙扶著一名女子緩步而出,偏殿掌事宮女揚聲命道,“來人,跟緊了這位姑娘,若是少了一根頭發絲,你們隨影司統統提頭來見!”
那女子穿著素白雲雁長衫,仿佛一朵秋風裏在枝頭寒顫的花,形銷骨立。麵容如半透明的青玉,雖憔悴虛弱,卻亦如西子捧心般,令四下影衛止不住折首相望了。
嘩啦啦。
她的雙足上套著鐵索,行動之間便有拖拽的聲音,在漏夜的深宮內苑更顯明晰,穿堂過廊,身姿如秋後之蝶。
身後一群人不敢怠慢,浩浩蕩蕩地跟著,生怕出了差池。
白皎皎抬首望向天際,似乎意興闌珊地收回了目光,身邊的小宮女不解其意,小心問道,“姑娘瞧什麽?”長公主殿下可是叮囑過的,此人極為重要,尋常吃穿用度,與所欲求。
“今夜無月啊。”
“是。”
“何夜才會有月呢?”
“這……奴婢不知。”
“罷了,有勞你們。”她淡淡攏袖,手指略過廊上花草,複而收回,“回去吧。”
好巧不巧,回程路上,迎頭撞上一飛掠而來的黑影,其中一暗衛立刻警覺,連帶著眾人紛紛拔刀,“何人在此!?”
那人停了下來,摘下麵紗,眾人忙行禮。
“原來是朝朝姑娘。”
掌事殷勤問道,“姑娘深夜進宮,怕不是有要事來稟告殿下?要不要奴婢去通傳一聲?”
朝朝道,“不必了,茲事體大,我親自去拜見殿下。”說完折身欲走,忽然聽聞鎖鏈嘩啦啦一陣作響,那素未謀麵的女子奔上前來,“你是在宮外接應的人,是不是!?”
朝朝莫名其妙地掃了白皎皎一眼,掌事立即上前耳語了幾句。
“你……”
多日來如死灰般的瞳子裏仿佛複燃起了希望,白皎皎不自覺聲音已然輕顫,“你可曾見到我師兄?我是天師宗顧垂鴻,他是不是也要來?”
一麵盼著他來,救自己和同門之於水火。
一麵盼著他遠遠避開,不要踏入這波雲詭譎的深宮。
朝朝情知接應天師宗那邊的是葉輕水,然而看少女如此惶恐不安,如此飽含希冀的目光,心卻仿佛被一把綿針刺入,細細密密泛起隱痛,然而在那痛的深處,竟滋生出身在局外的快意來,於是她佯作認真思忖,“天師宗?天師宗的人已打道回府了!”
對麵的女子果然神色如玉崩珠碎。
“你不會還打量著他們來救人吧?”朝朝含了些許笑,仿佛語重心長,“這位姑娘,看在淩主子對你還有幾分垂憐的份兒上,我勸你趁早歸降表了忠心。顧道長難道是你一個人的師兄?你又是他什麽人呢?”
那一點點僅存的殘念,終於化成灰燼。緊攥的雙掌一點點鬆開,耳畔似乎仍有交談聲笑語聲,有人匆匆離去,有宮婢的問話,然而一切都聽不分明。
她忽然一聲呼嘯,五髒六腑之劇痛如被千把尖刀一遍一遍淩遲,竟然生生衝破了“嬌無力”之毒的束縛,一口血噴濺出來。
有人察覺到異樣想要上前擒拿,卻也遲了。
女子玉掌翻飛,頃刻之間已然將跟在周遭的人撂倒。硬掰碎了鐵環,帶著滿手的血踉踉蹌蹌地朝著黑暗中走去。
重華宮內,紅羅鬥帳、綃金卷羽一如從前般華貴豔麗,濯然生輝。
西窗下依舊一對紅燭高燒,燦如星火。用的是特製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台,燭火點的久了,那冰冷的銅器上積滿了珊瑚垂淚的燭淚。
淩儀端坐於貴妃榻前,隔著珠簾聽座下男子一一稟告畢了,頷首微笑,“你辦的很妥當,想來,此時此刻,無人能睡得安穩罷?”
“隻是,四公主深夜前來相見。”隱隱見榻上女子神容慵懶,慕寒衣不由得奇道,“難道這也是淩主子著意安排?”
“本宮才懶得同她費心思,該費心的是皇座上那一位。她能送去些什麽信兒呢?無非是擾亂軍心罷了。”淩儀單手支頤,嘴角笑意愈冷,“何況,中了‘霜降’就算不死也是個廢人,就算苟活回來了,你猜皇帝會不會容這麽個叛徒在宮裏?”
慕寒衣俯首恭敬道,“是,殿下運籌帷幄,是我多慮了。還有一事,臣下突遭反噬,不得已之下……殺了個人,取了精血。”
“人命不有的是?”淩儀把玩著腕上一對雕工精細的玉鐲,細細端詳成色,“想來你鬧出這般動靜,南玄隱應該也按捺不住要進宮來了。”
座下男子頃刻會意,麵上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這時候,就該再添一把火。”
“去聽瀾別院找葉輕水,令她下請柬,本宮要好好會一會這個故人。”
“屬下遵命。”
慕寒衣剛剛欲出,隻見朝朝風塵仆仆被東袖引了進來,二人對望之間,神色分外微妙。
淩儀令這二人合作,卻並不底細透露。這便意味著他們注定將彼此牽製、猜疑。然而朝朝自有一番自信,恭聲道,“給殿下請安。”
“你們一前一後地來,此夜如何安寢?”淩儀笑了笑,似乎不以為意,“方才慕公子已然說了很多,重複的話本宮不想再聽了。”
朝朝匍匐上前兩步,稽首在地,麵上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喜色,“不!不!淩主子,屬下的確有要事相告,還請——”
淩儀目光一掃,東袖、慕寒衣並一眾宮人便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