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墨臨湫篇)親手殺了她
第95章(墨臨湫篇)親手殺了她
??我和薑雲兮逃出了西洲,這為數不多的世外桃源如今亦被戰火焚燒。在荒亂之中有人回首看,然而我兩人皆沒有回頭,一路北上到了清洲,此地碧草連天、地廣人稀,一條官道串聯南北,我們在此招兵買馬,籌備義軍。
??一晃三年。
??在上千個日夜之中,我輾轉反側的時候便會想起師父的話,說唯有身在亂世,明誌篤行,方有可能心在無間。他再厲害傳授給我的不過是術法,而其餘的東西,皆要靠我在摸爬滾打之中曆練出來。
??我就像一塊頑石,戰勢如利刃。
??在第三年,我們得知了薑大人的死訊。
??叛軍入京,知曉西洲牧名望甚高,有一呼百應之威,所以令其寫一份奏書,脅迫那傀儡皇帝退位,薑大人站在已經燒焦成烏黑一片的皇城城門上,最後說的話是,“我為洲牧數十載,仰無愧於天地宗族,俯無愧於黎明眾生,如今為國而殉,幸甚!”說罷仰天長笑數聲,墜樓身亡。
??我在軍中聽到噩耗的時候,起草軍書的筆隻是微微滯澀了一下。
??身邊的薑雲兮替我研墨,消瘦潔白的手甚至不曾停頓,麵色如常,“知道了,此時正是交戰的關鍵時刻,不宜動搖軍心,將這消息壓下去吧。”
??前來告知的副將原本忐忑無比,見我二人居然如死水般沉寂,小心翼翼之色反而僵在了臉上,半晌之後才訥訥地退了下去,我見到他眸底湧上來的陌生的情緒,或許可以稱之為“懼怕。”
??對冷血薄情之人的懼怕。
??等到腳步聲漸遠,我才擱下毛筆,方才過於用力,那墨已然洇透宣紙,整個字在張牙舞爪中透著幾分蒼涼的猙獰,薑雲兮將下巴枕在我的肩頭,一麵捂著嘴不許自己發出聲音,一麵洶湧地落淚。
??她也不過十七啊。
??我向來不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唯有以手輕覆上她的後背,眼睛酸脹疼痛,卻哭不出來。
??等到她的哭聲漸漸低微下去,我朝著上京的地方跪了下來,鄭重恭敬地三叩首,“老大人在天之靈,我便是豁出這條性命,也要護雲兮周全,若她願意,我此生便守著她一人,天地作鑒,山河為盟,銜草結環,永不相負。”
??她想拜天地,我二人正式結為夫婦,於是我請教了軍中的巫祝,算了個良辰吉日。
??草原荒蕪,遠遠比不上上京繁華,沒有大紅的嫁衣,僅有幾個做飯的婦人替雲兮梳頭,給她采來最新鮮的花朵別於鬢間。
??然而變故卻在此刻陡然生出。
??義軍之勢漸漸擴大,甚至將原先被叛軍占據的西洲奪了回來,與此同時,如天師宗、玉女宗等修道世家亦在各地鎮壓平亂,當戰火蔓延到清洲的時候,叛軍頭目忽然下了一道和談書,請我前去談判。
??薑雲兮很是擔心,我卻笑道,“如今那叛軍已然失了人心,是一群烏合之眾,巴結咱們還來不及,如何肯殺了我,徹底激怒天下百姓?他們已經掌控皇城了,放心,我且去聽聽這群蠻夷之徒要放什麽厥詞。”
??他們果然沒有為難我,卻讓我見了一個人。
??被軟禁的薑修毓。
??當年她情深如許執意入宮,如今自然和被俘虜的皇帝一樣成了階下囚。我隔著層層帷幕見到了她,單薄的肩膀依然筆挺,雖不施粉黛,卻仍宛如上品羊脂膏玉的容色。
??當如何喚她?
??我躊躇良久,艱澀地開口,“毓姐姐。”話音才出口又忙補上一句,“貴妃娘娘恕罪。”
??她徐徐地垂首一笑,眼眸熠熠不減當年風華,“你來殺我。”頓了頓,素手微撥開珠簾,“是嗎?”
??我這才知道,為何叛軍會容許我帶著手下堂而皇之進城,他們知道我的身份,卻仍以薑修毓的性命做一場豪賭。
??珠簾落下,她從鬢間摘下了什麽,有玉質釵環輕輕敲擊青壁的聲音,一下下合著柔緩的韻律,仿佛是隻不知名的小調。
??我記得在薑府的時候,雲兮三天兩頭闖禍,每逢責打,或被關在祠堂,薑修毓便這般靜靜地陪在身側,也是敲出這樣的曲子,叮叮當當的清悅之聲,仿佛一切困苦都消之彌爾。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
??“雲兮已是你的妻子了,你為她殺我,亦是情理之中的事。”薑修毓起身斟酒,滿上兩杯,柔弱哀婉的笑意從她嘴角綻放,“我真懷念我們三人在西洲的日子。”
??我拚命搖頭,“毓姐姐是雲兮的長姐,在墨臨湫心中,您亦是姐姐……我怎麽會動手?”
??她靜靜地注視著我,旋即將酒一飲而盡。
??薑修毓展顏,“無論是否真心,有你這句話便夠了。”說完,她的神色卻陡然一凜,“阿墨,你心裏清楚得很,不殺我,留在叛軍之中始終是禍害。”
??不,不。
??這是數年顛簸作戰之間第一次察覺到如此的進退兩難,我的腦海中走馬觀花一般地想起昔日種種,本以為這數年寒霜相逼,自己的心早如堅冰般冷硬,但不能,我下不了手。
??薑修毓傾身,此刻距離我不過咫尺之遙,她的麵容美到妖冶,仿佛盛放冥河的曼珠沙華,“阿墨,為何還不動手?”
??耳畔倏然劃過一絲冷笑,酒盞當啷落地,等到我再回神的時候,自己的手上已然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而匕首的另一端,正插在她的左胸。
??血一層一層地漫上來,我失聲驚叫,“毓姐姐!”一麵拚命地想要用手堵住傷口,然而她卻笑的愈加決絕,“很好,是這樣……原就該是這樣。”
??“阿墨,”她的聲音柔柔響在耳畔,如絲如蠱,“你猜,隔了一條人命,你和雲妹還會不會歡好如初?”
??我被手下簇擁著出城,上了轎輦。
??那雙手雖然已浸泡在冰水之中拚命揉搓,仍有血跡在指縫之中,提醒著我方才的罪行。我在做什麽?我殺了薑修毓!回程的路如此漫長,我當如何麵對雲兮?
??“夫人真是可憐,此事一出,必然被瞞的一絲不露.”
??“唉,換你你有什麽法子?不過大將軍那一箭真夠狠夠絕的,恐怕老賊也沒想到,還以為自己攥著王牌。”
??“不過想來也是,夫人若是此行赴會,那才是進退維穀呢.”
??“你們倆給我噤聲!亂嚼舌根,先摸摸自己腔子上長了幾個腦袋?”
??幾個將領瞬間鴉雀無聲,在片刻的驚詫之後,他們跪地請罪。
??我看見了薑雲兮,她騎在馬上,穿著出嫁的紅裙,長發蜿蜒於肩頭,她正看著我,麵上是一片深邃可怕的平靜。
??那一晚墨雲翻滾,山風嘶吼如獸,她策馬奔向一片黑暗的莽莽荒原。
??如同當日離開西洲,便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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