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運籌帷幄
十月二十五,墨城。
在南國,還是秋意正濃之時,隻是,在墨城,卻已經刮起了寒冽的北風。剛下過一次初雪,北地天寒,一些樹木落盡了葉片,隻餘光禿禿的枝條,其上覆蓋了薄雪,宛若江南春風一夜,催開了千樹萬樹的梨花,晶瑩而美麗。
天上濃雲密布,又開始飄起雪粒,一粒一粒,擊打在人臉上,絲絲冷意沁膚。
整個璿王府籠罩在沉鬱的氣氛之中,因老太後的突然離世和先皇的病重,璿王哀慟至深,已經纏綿病榻數日之久了。是以,整個府邸的侍衛和侍女都臉色凝重,少言寡語。
夜無煙的寢居內鋪著地暖,一室的暖意。宮燈旖旎,夜無煙斜倚在臥榻之上,手中執著茶盞,正在飲茶。
他的得意部下張子恒張將軍端坐在一側的八仙椅子上,星眸上下打量著夜無煙,鬆了一口氣,笑道:“王爺,您總算是回來了,末將這些日子,日日扮作王爺,躺在這床榻上,可真是累煞了。”
夜無煙這些日子到水龍島,除了幾個心腹下屬,外人皆是不知的。自從夜無煙被削了兵權,張子恒這將軍便也成了閑職,是以夜無煙便令他扮作自己,躺在床榻上裝病。
這可苦了張子恒,困在暖閣內,日日不能出外,習慣了征戰的他,這樣的日子,讓他渾身癢得難受。
夜無煙飲了一口茶,雙眸隱在氤氳的水汽後,朦朧中透著一絲犀利,他唇角噙著散淡的笑意,淡淡說道:“難不成比你上陣殺敵還要累?”
張子恒點點頭,道:“不錯,這樣的日子,還不如我每日上陣殺敵來得快意。”正在說著話,隻聽得暖閣之外,傳來侍衛的聲音,“王爺,京城有急報傳來。”
夜無煙聞言,修眉登時打作一個深深的結,墨染般的眸子深邃得令人看不透他的心意,表情是難以捉摸的似笑非笑。他放下茶盞,沉聲道:“傳!”
深夜急報,定帶來京師重要的消息。不過盞茶工夫,一身黑衣,風塵仆仆的暗探便畢恭畢敬地前來拜見。他滿臉疲憊之色,雙眼布滿血絲,就連靴子上也沾染了斑駁的泥濘,發間還有尚未融化的雪粒,顯見是日夜兼程,連夜趕路所致。
“出什麽事了?”夜無煙淡淡問道,唇角勾著淺淺的笑意。
暗探神色凝重地說道:“王爺,屬下有急報。皇帝已命顧永和辛達率兵前來擒拿王爺!王爺如今麾下無一兵一將,還是盡快作好打算,大軍不日便會抵達墨城。”
夜無煙聞言,雲淡風輕地一笑,道:“是何借口?”
暗探回報道:“說是先皇現下病重,皆是王爺所害,要抓王爺回京問罪。”
“好,本王已知曉。”言罷,吩咐娉婷找人照應探子。
張子恒在椅子上長身而起,凝聲道:“王爺,是時候起事了。”
夜無煙隻是負手而立,唇角掛著似笑非笑的淺笑,神情淡淡的,似乎早就料到這樣的事情會發生。他眸光一凝,沉聲道:“子恒,傳令下去,讓各部將到議事廳議事。”
這一夜,議事廳的燭火一直亮到了深夜。
第二日一早,飄飛的雪粒子已經停了,但是,天色還是有些陰沉。窗前的一株寒梅,經過一夜風雪,竟有幾朵花苞待放,散發著濃鬱的清香。
一直在伊冷雪身畔隨侍的玲瓏端著一碗參湯來到了夜無煙的寢居。
“王爺,”玲瓏將盤中參湯放到桌上,輕笑道:“伊姑娘親手做的參湯,王爺好歹用一些吧。”
夜無煙頭也不抬,冷然道:“說正事!”
玲瓏聞言,從袖中拿出一張素白的紙帛來,遞到夜無煙手中,輕語道:“這是伊姑娘昨夜用信鴿發走的信箋,奴婢悄悄謄寫了下來,請王爺過目!”
夜無煙接過信箋來,眯眼瞧了瞧,便放至銅盆中燒成了灰燼。
“王爺,看來她對王爺依舊有情意,此次依舊沒有說出春水樓之事。”玲瓏道。
夜無煙倒是不以為然,其實春水樓之事,伊冷雪不說出去是明智的,因為,就算說了,她也尋不到。
“看來,是時候讓她們母子團聚了。玲瓏,一會兒本王撥二十名護衛,你隨他們一起將伊冷雪送到北魯國。如若可以,盡量還要留在她身邊。”夜無煙淡淡說道。
“王爺,還讓奴婢伺候她啊?她都走了,還能有什麽事?”玲瓏對於伊冷雪,其實是欽佩的,因為幾年前,她隨著夜無煙,親眼見她為了夜無煙尋到了天山雪蓮,救了夜無煙一命。隻是,她的主子畢竟是夜無煙,而且,伊冷雪幾次三番地出賣夜無煙,她如何還能追隨於她。
“你不是很喜歡伺候她嗎?”夜無煙挑眉淡淡說道。
一瞬間,玲瓏的臉垮了下來,道:“不是王爺要我精心伺候她,好從她那裏探聽消息嗎?”頓了一下,道,“王爺,她若是還不走,可如何是好?”
夜無煙負手踱到窗畔,沉聲道:“你去傳話,讓她來見本王一趟!”
“是!”玲瓏緩步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外麵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伊冷雪到了。
打開棉簾子,室內一股暖氣撲來,不似外麵的寒冷。
伊冷雪的眸光流轉一圈,才看到在窗畔佇立的夜無煙。雖隻是一個清峭的背影,卻令她心頭一跳。她已多日不見他,這些日子據說他一直病著,病情嚴重,就連她來探,都被回了。可是,今日卻忽然令玲瓏來傳她,令她心中幾多忐忑。
不知何時開始,她已經隱隱約約有些怕他了。他再不是當年那個任人欺淩的落魄皇子,亦不是拜倒在她絕世風采下對她傾慕有加的男子了。
他早就變了!變得令她每一次見他,都會心生忐忑了。
“煙,你找我?!”伊冷雪見夜無煙依舊凝視著窗外那枝欲開的寒梅,終於開口緩緩問道。
夜無煙緩緩轉首,用一雙清亮到淩厲的眸子看定了伊冷雪,俊美絕倫的臉上帶著一抹淡若煙雲般的微笑。他淡淡說道:“冷雪,你過來看看。”
伊冷雪聽到他語氣裏沒有絲毫的冷澈和淩厲,心微微一顫,好似被催眠了一般,慢步走到他身側,循著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株寒梅。
薄雪覆蓋之下,一朵花苞已經半開,花瓣舒展,隱隱露出了裏麵嬌黃的蕊。花瓣上,尚有細細的薄雪。純白的花瓣,薄薄的細雪,冰清玉潔而玲瓏剔透。脈脈散發的清香更是沁人心脾。
很美,很純,很迷人。
曾經,她也是喜歡賞花的,隻是,這些年,似乎早已經沒了那樣的心情。
“冷雪,在本王心中,你曾經就如那天山雪蓮和這雪裏寒梅一般,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的。那樣的你,是月裏女神,是人間奇葩,是北魯國子民心中膜拜的女神,也是值得煙欽佩的女子!難道,你不想再做回那樣的自己嗎?”夜無煙低低說道,語氣裏懷有無限的惆悵。
伊冷雪聽到他的話,心中劇烈一震,清冷的眸光從那朵梅花轉到了夜無煙俊美無瑕的臉上。
“王爺,難道說這朵花被踐踏了,還會是冰清玉潔高貴脫俗嗎?”伊冷雪的杏眸中,蕩起瘋狂的波光。
夜無煙凝眉,緩緩道:“梅花就算零落成泥,卻是香如故。可是,你卻變了,這是最令我痛心的。冷雪,過去的事情,你又何必念念不忘。”
伊冷雪抬眸,清眸中全是哀怨,她淒聲說道:“好,我可以當做一切都沒有發生,那麽,王爺你呢?你能當做那些事情沒有發生嗎?如若不是因為我失身,江瑟瑟怎麽能將你從我身邊奪走?!不是嗎?因為我從一株高潔的雪蓮零落成泥,所以,你才會移情江瑟瑟,對嗎?”
夜無煙徹底怔住!
他曾經多次和她解釋,他愛的是瑟瑟,對她隻是仰慕。可是,他未曾料到,在她心中,竟然是這麽想的。她以為他是因為她失身,是以才不再喜歡她!
“真正的愛,並不會因為失身便會消失。冷雪,很抱歉,我或許從未愛過你。祭天大會那晚,你在帳篷中對我說,你要祭司。臨別之時,你吻了我一下,可是,便是那一吻,讓我知曉,我心中愛的人,不是你!”夜無煙輕輕歎息著說道。
那一吻?!
伊冷雪一雙美目中漾滿了淒涼和哀怨。
是那一吻,讓他知曉愛的不是她,可是,也是因為那一吻,讓她知曉,她心中是愛戀著他的。
她一直認為,她的心中,根本就沒有他。他就如同北魯國那些戀慕她的男子一樣,隻是其中之一而已。唯一不同的是,他們是北魯國的,而他,是南玥的。
可是,因了那一吻,她心跳得那樣激烈,事後,心頭全是甜蜜。她才知,她早已被他的風采折服。這個翩翩公子鐵血戰神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擄獲了她的心。
可是,那一吻竟然斷送了她的愛。
他喜歡她時,她不喜歡他。而當她喜歡他時,他卻已經喜歡上了別人。
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有緣無分?!
伊冷雪攥緊了拳頭,銀牙輕咬著下唇。她不甘心,她絕不會甘心的!
“冷雪,我已派人備好了馬車,一會兒,便讓玲瓏送你回北魯!伊良雖然是赫連霸天的孩子,但是他的心性不壞,你是她的親娘,不要對小孩子太過苛求了。你走吧!”夜無煙淡淡說道。
“你要趕我走?!”伊冷雪瞪大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發生了那麽多事,他從來不曾趕她走。而今日,他終於狠心要趕她走了嗎?
“是!”夜無煙立在窗畔,輕輕地、淡淡地吐出這個字。
“為什麽?”伊冷雪淒然問道,身子搖晃著站立不住。
“冷雪,我們之間已經恩斷義絕,難道你真的不明白?你救了本王兩次,本王從火刑場上將你救了下來,在春水樓,瑟瑟為了救你染上了寒毒。本王的孩兒因此遭受了多年寒毒的折磨。你要知道,澈兒的寒毒比伊良要重得多。而在黑山崖,瑟瑟曾出手救你。難道說,這些都不足以讓你放下嗎?”
“我是感動,可是如若沒有她那曲《國風》,我又怎麽可能淪落到今日這種地步?這一切都是拜她所賜,我又怎麽可能放下?!”伊冷雪激動地說道,美麗的眼睛裏漸漸有淚光流轉,嘴唇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這些年,你知不知道我是怎麽過來的?我的痛苦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睡過一次安穩覺,每一次都是從噩夢中驚醒,夢裏都是那樣一雙邪惡的眼睛,還有那漫天的火,不斷地朝我燒過來,似乎隨時會將我化為灰燼。以至於到了現在,不管多冷我都不敢離火盆太近。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伊冷雪,你比別人痛些,不過是因為你表達得比別人精彩一些。”夜無煙忽然開口截斷了伊冷雪的話頭,他沒有因為她的痛苦和眼淚而有半分的柔和,聲音反倒是透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靜和冷酷,“在這個世上,誰的心裏沒有一點兒痛?誰又沒有吃過苦呢?誰又是一帆風順的呢?你以為江瑟瑟就不痛苦嗎?可是她從不向別人訴說,這並不代表她的痛苦比你少!”
夜無煙冷冷地說道,眼前浮現的是瑟瑟白皙的背上,那一道道猙獰的疤痕。當初,跌下懸崖,她該有多痛啊!
伊冷雪的滿腔哀怨被夜無煙的一番話生生堵了回去,她立在屋內,一口氣憋在胸口,差點沒有背過氣去。
夜無煙冷著臉,繼續說道:“就算是再痛,也不能成為你陷害別人的理由。伊冷雪,黑山崖上那一幕,你有參與,別告訴我你沒有,醫治寒毒的藥丸,你藏起了五粒。你試圖陷害我的妻,殺害我的孩子。你做的這些,早足以讓我和你恩斷義絕!而如今,你又想要我身敗名裂,在這天下無立足之地。冷雪,你真的該好好想一想了!”
伊冷雪聞言,好似被驚雷轟過,愣愣地站在屋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未曾料到,夜無煙早已看透了她所做的一切,一刹那,臉色蒼白如紙。
夜無煙卻看也不看伊冷雪,沉聲道:“來人!”
棉簾子開處,玲瓏領著兩個侍衛走了進來。
“送伊祭司回北魯國。”夜無煙淡淡說道,深邃淩厲的眸子,如同寒冰,再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有的,隻是憐憫。
“我不走!”伊冷雪抬眸,美目中含著淒涼和絕望,怔怔望著夜無煙。
“怎麽,你還要留下來看我是如何敗的,如何死的,對嗎?我想,你可能會失望,所以你不如不看。”言罷,他轉身再次走到窗畔,眼眸微眯,凝視著窗外的寒梅。
伊冷雪咬著牙,恨恨地看著光影裏的夜無煙。
他隻著一身家常的布衣,卻那樣俊美,那樣脫俗。渾身上下散發的高雅之氣,是她在北魯國男子身上從未看到的。或許,從她開始學習撫琴,開始接觸南玥文化,她便注定會喜歡上這樣一個翩翩佳公子。隻可惜,他卻不再喜歡她。
“好,我走!”伊冷雪低低說道,一絲似有若無的矜傲從上挑的眉梢揚了出來,輕輕的話音裏含著一絲淒涼。她對夜無煙施了一禮,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緩緩向外走去。
屋外,呼呼的冷風刮來,割得她玉臉生疼。
她在玲瓏的攙扶下,登上了馬車,在侍衛的護送下,離開了墨城的璿王府。她坐在馬車中,身子不斷打戰。銀牙,咬破了嘴唇。隻是,眉宇間,全是戾氣。
其實,她並不想他死,她隻是要他回到當初,回到一無所有的當初,那麽,他們兩個是否還可以重新來過?!
他讓她放下,可是,她知道,她放不下了,她或許永遠也放不下了!
十月二十八,墨城。
雖然沒有下雪,但天色實在不太好。濃雲密布,陰沉沉地壓在頭頂,令人心頭莫名地壓抑。當然,這份壓抑不僅僅來自於陰沉的天色,還有駐紮在城外的五萬兵馬。
因和順皇帝下的是密旨,這五萬精兵並非顧永和辛達從皇城帶來的兵馬,若那樣大動幹戈,還未及動身,消息恐怕早傳了出去。朝廷本就在北方重鎮布有精兵強將,顧永和辛達二將秘密抵達北方後,便從居崖關,抽調了五萬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包圍了墨城。
這般雷霆之速,如若夜無煙沒有提前得了消息,恐怕是想要逃匿也來不及的。不過,夜無煙縱然得了消息,也沒有逃匿。
五萬精兵,而璿王如今兵權被奪,麾下無一兵一將。如此懸殊,在旁人眼中,勝負自不用說。
墨城璿王府邸內,後花園裏的梅花一夜間皆已綻放,風掃瘦枝,冰梅疏綻。眼前,花影扶疏,鼻間,暗香盈盈。
梅林中有一座亭子,屋簷高翹,如鳥之翼。亭中地麵上鋪著一塊方正的波斯地毯,褐色的底子繡著繁複古韻的花紋。毯子上擺著一張紅木桌案,夜無煙和金堂悠然坐在錦團上,正在黑白子間廝殺。
娉婷立在一側,微笑著看兩個人下棋。
金堂是夜無煙的總管,於戰場上也是夜無煙的軍師,棋技亦不弱。
“城中百姓可都安頓好了?”夜無煙拈起一白子,悠然落下,淡淡問道。
金堂在東北角落下一黑子,沉聲道:“已按照王爺的吩咐,老弱婦孺都已悄悄轉移出城。隻是,大多男丁不肯走,他們要留下和王爺共進退。屬下費了很多口舌,才將他們成功勸離。”
夜無煙在墨城幾載,手下將士雖然驍勇善戰,但卻從不擾民。軍威赫赫,卻軍紀嚴整。而夜無煙更是愛民如子,極受百姓擁戴。這些留下來的男丁,也是猜測到了璿王的處境,是以才要求留下來,必要時,準備盡自己一份力。
夜無煙捏著白子的手頓了一頓,將白子落下,凝聲道:“你輸了!”
金堂低頭一看,果然,白子已成飛龍之勢衝破了他黑子的重重包圍,一躍衝天。
夜無煙推開棋盤,緩緩站起身來,負手走出亭子,幽深的黑眸在絢爛梅花的映襯下,透出極亮的光芒來。平日溫文爾雅的從容,已被出鞘般的鋒寒取代。撕去那張溫文的外表,他其實是一隻睥睨塵世的鷹隼,隨時都可以伸出利爪將獵物撕裂,不過,這要看看他有沒有那份閑心!
“報!”府裏的一個護衛疾步到了後花園的亭子前,一身沉重的盔甲,步履錚錚,“稟王爺,辛達率四萬兵馬駐紮在城外,顧永率一萬精兵已經進城,現下已經將王府團團包圍,隊伍裏有位監軍手執皇帝的聖旨,要王爺您到門外聽旨!說王爺若是不去聽旨,便要以謀反罪論處。”
“監軍?”夜無煙狹長的眼眸凜了起來,他緩步走下台階,回首對金堂道,“金堂,隨本王到府外一觀!”
沿著鋪著青石的甬路,夜無煙緩步而行,甬路兩側的蒼鬆翠柏覆著一層薄薄的積雪,寒風襲來,雪粒被揚起,霧氣一般襲向夜無煙。他一身素衣寬袍,迎風而行,衣衫飄逸靈動,但氣勢卻穩重如山。
伴隨著雪霧襲來的還有一支支翎箭,從空中簇簇落下,就像雪片一樣密集。屋簷上,廊柱上,皆是沒入數寸有餘的利箭。
幾名護衛散布在夜無煙身周,揮動手中兵刃,將漫天的飛箭盡數擊落。
當府門大開,在外列隊的兵士見到一身家常袍服的夜無煙,俱是齊齊一震。
顧永一入城,便察覺到眼前的墨城已然是一座空城,心中不禁一驚,方知璿王早已得了消息,看樣子是逃匿了。不料,府門開處,那緩步而出的男子,竟然是璿王。
顧永一聲令下,弓箭手即刻停止了射箭。
夜無煙立在府門前,唇角掛著懶洋洋的笑意,溫和的眸光從顧永和辛達身上掠過,投注在一側一個身著官服的年輕男子身上,確切地說,那還是一個少年。尚未完全長開的軀體裹在肅穆的官服裏,看上去有些不太相配。一張臉很是俊美,是豔若春花,皎如明月那種美。隻是,稚嫩的臉,帶著惹人憐的青澀。
這就是監軍?
生得如此漂亮,又如此年輕的男子,竟然是夜無塵派來的監軍?
夜無煙的眼眸眯了起來,眸中迸發出凜冽的寒意。隱約想起這些日子,從探子口中得來的關於夜無塵寵信男寵的事情。
他很久以前就曾聽說夜無塵有斷袖之癖,隻是,卻從未抓住他這方麵的把柄。或許是因為父皇在位,所以他很是收斂,以至於近些年,他幾乎以為那不過是謠傳罷了。然,卻未曾料到,他剛剛繼位,便肆無忌憚起來。眼前這一位,不用想,也隱約猜到了是誰!
“璿王,還不跪下接旨?!”年輕的監軍慢悠悠地說道,一雙黑眸饒有興趣地凝視著夜無煙。
夜無煙眼角一挑,環視著四周手執弓箭的兵將,眸光再次投到這個少年春花般的臉龐上,冷言道:“吾皇的聖旨便是這樣送來的嗎?”
夜無塵生怕逼不反他,因此派出男寵來傳旨,要他向這樣一個男寵下跪。這樣的計策,也不知是何人所出。
“璿王,你想要謀反嗎?”年輕的監軍尖著嗓子喊道。
夜無煙挑起眉峰,深邃的眸子斜斜一挑,緩緩笑道:“請問監軍大人,你因何判定本王要謀反?”
少年監軍指著夜無煙,大聲呼道:“璿王,吾皇的聖旨到了,你不擺香案跪接,難道不是要謀反嗎?”
夜無煙勾起嘴角,無聲地綻出一抹笑意,黑眸異常深邃淩厲,“金堂,擺香案!”他淡淡說道。
金堂應聲道:“是!”回身吩咐侍衛去府內搬木案去。
“監軍大人,不知尊姓大名可否見告?”夜無煙笑著問道。
顧永趨前道:“璿王,監軍大人姓蘭名庭!”顧永打心眼裏不願看到璿王反,就算他現下有精兵五萬,而璿王府的護衛看上去不過千人,然,自從看到這墨城已經是一座空城,他心底便開始惴惴的。
“姓蘭?何方人士?”夜無煙繼續問道。
“璿王,你話太多了!”蘭庭美麗的眼睛一瞪,冷哼道。
夜無煙眼眸一眯,唇角一彎,道:“蘭大人,既然身為監軍,想必武藝不弱,不知本王可否請教?”言罷,不及那監軍蘭庭反應過來,趨前一步,寬袍蕩起冷風,向他揮去。
蘭庭身前身後好多護衛,見狀慌忙揮刀去保,夜無煙手一揮,淩厲的氣勢迫得那些人四散飛去,一陣陣慘呼聲此起彼伏。
蘭庭見勢不妙,袍袖一揮,眼前一片煙霧騰起。再看時,眼前哪裏還有那蘭庭的身影?他逃得快,逃得詭異!
煙霧遁?!
夜無煙玩味地挑起眉峰,深邃的眸子微微一眯,冷不丁地射出懾人的寒光。
雖然,江湖上也有人會用煙霧彈臨陣逃匿,但卻不似這種嫻熟詭異的身法,這種身法,分明有些像伊脈國的忍術!
伊脈國!忍術!
夜無塵,你知道你到底招惹了什麽樣的人在身邊?!你是否已經知道,祖宗創下的基業已經岌岌可危?!
夜無煙定定直立,深邃的雙眸如同被寒冰浸潤,冷冽異常。
遠處,隊伍之中,蘭庭乍然高呼道:“璿王反!眾將士速速擒賊!擒住璿王者重重有賞!”
醇美的聲音中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亢奮,在冬日的寒風中飄蕩,那聲音不算大,但是,卻穩穩地傳入兵士耳中。
他振臂一呼,萬餘人的場麵瞬間一片寂靜,隻聽得那少年嬌豔的聲音在寂靜之中悠悠回蕩。無人應和,也不知那些兵士是震驚,還是怎麽了?
“璿王,你真的要反?”顧永高聲問道,聲音裏隱約透著一絲驚駭。
“有何不可?”夜無煙沉聲說道。
他迎風而立,長袖當風,如夜空一般幽深的眸波光璀璨,唇邊,漾著一抹淺淡的笑意。雖閑淡悠然,然,那種渾然天成的懾人氣勢,卻令人感到壓迫,無法呼吸。
這種氣勢,是在千軍萬馬之中,千錘百煉而出的,絕非常人可以擁有。
顧永向來仰慕璿王,然,璿王已反,不得已,號令兵士,擒王。
一場戰事,在寒風凜冽的冬日,終於爆發。
“十月二十八日,璿王反!
“十月二十八日,辰時,顧永和辛達率五萬精兵奇襲墨城,然墨城已成空城一座。辰時三刻,顧永再率一萬精兵圍困王府,少時,璿王緩步出府。監軍宣旨時,璿王忽而發難,監軍逃。
“璿王反,以府內千餘名護衛對峙萬名精兵。完勝,生擒顧永,顧永降!
“巳時,璿王的得力部下張子恒、王策二將,率兩萬銀翼軍,奇襲墨城城外辛達的四萬兵馬,戰到午時,以少勝多。辛達戰死,四萬兵士,降三萬。自此,璿王已擁兵五萬。
“其後,璿王以雷霆之速,率軍攻打周圍三州:青州、永州和梁州。青州永州降,梁州守將戰死,不到三日,璿王已經將三州收入囊中。
“十一月初一,璿王召集眾將士,於梁州城外誓師靖難。
“朝廷北部重兵,多集於東部牙台,西部居崖關,北部紹州。今,三處重兵,約五十萬,已齊赴墨城。
“和順帝聽聞璿王反,震怒。問,何人願領兵擒賊。問數遍無人敢應。龍顏震怒,遂指派軒轅彪為主將,唐雄為副將,率軍五十萬,開赴北方。”
紫迷的聲音,清澈中透著一絲婉轉,在花廳中悠悠回響著。
空氣裏淡雅茶香繚繞,瑟瑟坐在花廳之中,手中執著雲杯,良久沒有飲得一口。她的心神,此時俱在紫迷所念的一字一句之上。
字字句句,都令她平靜的心湖掀起狂瀾。
他終於起事了!
雖不能親曆當時情景,但,其間的驚心動魄,她卻從這簡單的字裏行間,一一感受到了。
當日情況,應是險之又險,以一千護衛對一萬精兵,想必,那一千護衛皆是他銀翼軍之精銳,否則,怎能敵得過?張子恒和王策是夜無煙愛將,夜無煙反,他們自然也是隨之而反。朝廷隻是奪了夜無煙兵權,卻還未曾來得及將其餘將士的兵權奪去。
夜無煙在北方聲名赫赫,此番一起事,降者居多,尤其是他麾下舊部。短短十日內,他已由無一兵一將,變成擁兵十五萬。縱然如此,又怎麽抵得過朝廷的百萬大軍?!這無異於以卵擊石。
瑟瑟斂下睫毛,慢慢品了一口茶,卻品出一口苦澀的滋味來,她忍不住蹙眉。紫迷見狀,悄悄退了出去,花廳內一片寂靜。這閣樓位於海角,遙遙地,甚至能聽到海浪的喧囂。
瑟瑟單手支著下巴,斂著眼睫,靜靜坐在案前。
鳳眠挑開簾子漫步走進來時,看到的便是瑟瑟托腮凝思的樣子。
他徑直走到瑟瑟麵前,坐到瑟瑟對麵的躺椅上,以雙手做枕,慵懶地倚在椅子上,眯著眼睛,細細打量著瑟瑟。
窗外的日光透過窗欞映到她臉上,絕美的臉龐一半籠在麗日下,一半隱在淡淡的暗影裏,透著難言的媚麗。美目凝視著窗外,眼底波光清澈,黛眉輕顰,帶著一絲難解的憂愁。
“你是在擔憂他嗎?”鳳眠低聲說道,聲音裏透著一絲難言的喟歎。
瑟瑟抬眸,靜靜看了一眼鳳眠,遂微笑道:“不錯!確實是有些擔心,十五萬兵馬如何能敵得過百萬精兵?”
她的確是在擔憂他,這是內心深處的感覺,她騙不了自己的。
“主上那邊眠倒是不擔憂!”鳳眠輕笑道,“你可知,南玥現下已經國庫虧空?!”
瑟瑟聞言,驚詫回首,國庫虧空?!這種國之機密,他又從何得知?不會是夜無煙將國庫搬空的吧?!這也太駭人聽聞了。不過,嘉祥皇帝病重退位後,朝廷一片混亂。夜無煙倘若在戶部有人,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
“這麽說,朝廷的兵馬撐不了多久了?”瑟瑟問道。
鳳眠微笑著頷首,帶著難言的優雅,“京裏派出去的五十萬兵馬,到了墨城,估計也是十日以後了,如今是冬日,北方苦寒,隻怕他們這些生於南國的兵將難以抵禦北部嚴寒,撐不了多久的。至於北方那五十萬兵馬,以十五萬抗五十萬,在主上看來,並非難事。以少勝多的戰役,主上也沒少打過!”
戰場上的夜無煙,瑟瑟從不曾見過。不知他是如何彪悍,竟讓鳳眠如此信他。不過,鳳眠的話,倒是令瑟瑟心中擔憂倍減。
“你還愛著主上嗎?”鳳眠淡雅的聲音在屋內緩緩響起。
瑟瑟聞言,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良久,她淡淡說道:“愛又怎樣?不愛又怎樣,我們兩個今生是注定走不到一起了!”瑟瑟輕輕歎息道。
鳳眠聞言,睫毛輕顫,眸中閃過一絲異樣的波光。
當年,他自詡璿璣府的陣法無人可破,如若有人破之,他一定視其為知己,卻未料到最後竟然被一個女子所破。當夜,他並未見到她的真容,後來,聽說主上深愛之人便是那個女子,心中頗有感歎。那夜他見識了那女子的風華和氣魄,一直在為主上歡喜。
那一日,當她乘船踏波而來,將他擄走,當他知悉她是誰,那隻曾經撫過她前胸的手指,竟然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四年前,那一瞬的悸動,再次襲到了他心頭。心底湧起一股複雜的感覺,很奇怪的,有一種感覺最明顯,叫欣喜。
隻是,這一生,他對她的仰慕之心,隻能永遠地壓在心底了。
“我又造出來一艘潛船,我帶你去試航,在海底轉一圈,保你心情愉悅!”鳳眠眨了眨眼,笑吟吟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