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聚散兩難為
且說東海比目怪被胡雪兒用土鹽設計戰死。胡雪兒以《神農經》,指導漁民改良鹽堿地,造田種稻。當時的決策今已初見成效,東海郡逐漸呈現一派祥和升平。
??越是閑來無事,胡雪兒內心的情愫,恰如三月的江南草長鶯鳴,漸欲飛花飄絮。記憶的箱底那個骨骼俊拔,朗眉星目的少年身影,不經意間,總在她的眉眼心頭跳躍,攪得芳心陣陣躁動與不安。
??百無聊賴,隻得駕起九丈紅雲,各處巡察。
??一抹靚麗的紅影掠過安夷山,飄飛在茂林修竹的玉屏山上空。
??玉蟬,那個一襲綠衫,纖腰約裹的,那個長發垂肩,蛾眉如畫的小姑娘呢?當初一麵,她十指纖纖,輕抹淚痕的樣子,讓人既愛又憐。如今她還好不?
??息了九丈紅雲,胡雪兒的婀娜身姿飄然降立在玉屏山坡,沿林間小徑,竹蔭溪邊,一路找來,卻遍尋不見玉蟬的影子。
??天空中突然陰雲密布,朔風啾啾。低垂厚重的雲朵,俄而化作鵝毛般的雪花,飄飄揚揚,扯綿裹絮,繼而漫天飛舞,遍地銀白。
??胡雪兒芳心失落已極,她踅身返上玉屏山頂,淩冽的朔風飄起她一襲紅妝,颯颯嫋嫋,如冰天雪野之中傲立的一叢紅梅,熱烈芬芳卻帶一絲淡淡的憂傷。
??光禿禿的樹幹瞬間裹上一層厚厚的棉絮,楊花飛雪沾染了胡雪兒高高綰起的青絲雲髻。
??哎,是誰,讓梅雪成殤?
??三年前,那一場大雪之夜,梅園紅樓裏與三寶郎一見鍾情。瞬間凝眸,一夜繾綣溫柔。他的朗眉春動,星目含情,他的青澀懵懂,他的貪婪放肆,一幕幕漫上心扉,又猶恍如昨日。
??往事如煙。回憶幽月洞裏大火,撲上三寶郎的刹那一幕,每每勾起她芳心無限的疼痛與懊悔。
??如今,你人安好?是否依舊?天下之大,何處立身?一別經年,豈不想煞奴家。她幾乎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三寶郎,胡雪兒想你,你知道嗎?”
??淒切哀婉的嬌哭,穿過漫天飛雪,消匿在浩渺蒼穹,遙無回聲。
??胡雪兒紅杉飄逸,極目天邊,心中的苦澀濫觴了雲眉鳳目,晶瑩的淚珠無聲滾落,打濕她胸前一片紅巾。陡覺得周身一陣寒栗。肆虐的雪風,豈解憐香惜玉?無情的朔寒穿透懈怠的道真元氣,直逼得她芳心一陣揪緊。
??好大的雪呀!
??對了,娘親還好嗎?許久沒有去過紅樓了,娘親日益蒼老,三寶郎又不在家,誰能照顧呢,當初從泰山老母那裏討來的紅樓,說好為她老人家擋風遮寒,安度晚年。那時的承諾呢?
??一念及此,胡雪兒決定趁著風雪之夜,再到梅園紅樓探望一次娘親。
??她食中二指捏個風字訣,但見一道靚影向著梅園方向,翩然飛去。
??前麵就是怒江之濱。
??倩影掠過,朔風蕭蕭。胡雪兒驀然一陣無由酸楚,莫名的情素侵染了紅衫下柔弱的嬌軀。
??探首俯瞰,隱隱九龍山披上銀色的外裝,像一條長途跋涉之後的巨蟒,臃腫而懶散地靜臥風雪之中。
??偶爾有雪雕劃過天際,留下幾聲悠長淒厲的哀鳴。
??目力所及,遠遠的山坳下,隱約可見半坡梅林,雪地裏似乎燃起一片篝火,又像晨曦下的海麵,朝霞初升,美麗而壯觀。
??此情此境,雲天之上的胡雪兒恍惚回到了多年前,那個初遇三寶郎的月夜雪天。
??梅園,漸漸近了。
??紅梅花兒開,朵朵似火焰。我有傲雪骨,何懼朔風寒?淵明武陵夢,何如向梅園?梅園,梅園,是誰成就夢中的伊甸?
??莫不是夢中吧,紅色的狗狗兒跟著三寶郎,時而在前,時而在後,向著梅園歡快地奔跑。三寶郎不住回頭吆喝,狗狗兒——狗兒——快著點兒——
??隻是今夜沒有月色,梅園裏三三兩兩,散掛著猩紅的宮燈,似少女朦朧美目,風雪中搖曳著淒美的光環。 借這燈光的照耀,依稀疏影掩映,斑斑駁駁裏,雪霧靄藹。雪坡下,溪流蜿蜒。聽雪台宛然在目,清麗婉約的《雪梅香》,音韻猶縈在耳。
??一切的一切,那樣熟悉而又陌生。與他當年的一笑一顰,打罵笑逗,樁樁件件惜成往事。她在心裏祈禱,若是三寶郎在時,那該有多美好與浪漫?
??按下一絲相思的酸楚,在心中輕輕喊了一聲娘親。
??娘親,可是別來無恙?您的雪兒看您來了。
??息了九丈紅雲,急匆匆穿過林間蹊徑,輕輕推開竹柵門。一股淡淡如蘭的芬芳氤氳在小院裏,她知道那是盤絲桂的味道。
??漂亮的小紅樓,久違的小紅樓。
??她不敢徑直進到樓門裏來,生怕她的冒昧嚇壞了日漸年邁的娘親。
??胡雪兒輕盈地飄過院中厚厚的積雪,悄然立在鏤刻朱漆的西窗下,酥首微抬,美瞳凝霧,剛要透過窗欞張望。忽聽得西裏娘親顫巍巍喊了一聲:“寶兒,可是你回來了?”
??寶兒?可是我那挨千刀的三寶郎?他,真的還活著?乍聽他的名字,不啻於一顆溫柔的煙花彈,炸得胡雪兒芳心劇烈嬌顫,紅衫約裹的妙曼身姿,似雪中梅枝一陣巨抖。意外重逢,複雜的情愫就像碧波蕩漾的離恨湖,驚喜,激動,酸澀,幸福一撥兒一撥兒蕩漾開來。
??她迫不及待,酥首微探,溫潤玲瓏的丁香小舌舔破窗菲上粉紅細紙,按捺住狂跳的芳心,張著一隻盈盈的大眼,朝紅樓內望去。
??娘親吃力地做起來,摸索著向空中伸出那雙纖瘦的手:“寶兒,快過來,讓為娘摸摸你的臉,瘦了吧?可苦了你,我的傻寶兒。”
??三寶郎遲疑再三,隻得一瘸一拐,無奈地朝娘親挪去。
??驀然,他發現了娘親空洞呆滯的雙眼,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澄澈神采:“娘親,您的眼怎麽了?”
??娘親歎了一口氣:“都怪為娘不中用,近來眼神不好使了。你別擔心,過些時候,也許就好了。”
??窗外的胡雪兒聽了,內心愧歉有加,兩行清淚險險滾落。
??三寶郎驚哭一聲:“娘親,孩兒有愧。”
??情急之下,三寶郎跛著右腿奔向娘親床前。及至觸著娘親的雙手,又恍然想起什麽,忙不迭,慌亂躲閃,受傷殘掉的右腿,哪裏還有往日的矯健?“噗通”一聲,床前腳踏的磕碰,使得三寶郎一下子跌坐在當地兒上,撞得西山下一副檀木大椅“吱啦啦”一陣大響。
??失明的娘親,聽力猶在,慌得她一疊聲地追問:“寶兒,你怎麽了,怎麽了?”
??“沒事,娘親。我沒事兒。”
??三寶郎嘴裏安慰著娘親,心裏的苦卻似南山下的苦黃連,黃連樹下種花椒,真是苦中帶辣,辣中帶麻。自己毀容還倒罷了,偏偏又瘸掉一條腿。寧可不要一張潘安貌,總也不能讓我失去贍養娘親的能力吧?而今這副尊容,若是讓娘親知道了,心中可得怎樣難過?還不是天塌地陷般的哀痛?一別數年,誰料娘親病重,竟至失明?而今我沒了強健的身軀,怎麽來讓娘親安度晚年?
??三寶郎強壓心頭的悲酸,顫抖著聲音,輕描淡寫地安慰她。扭曲的麵容上,被大火燒得粘連的眼縫中,簌簌滾下串串痛苦的淚珠。這些心裏的話,這些滿腔的酸,怎好向娘親一吐而快?豈不是徒自增加她無限的苦楚?
??立在窗外風雪之中的胡雪兒,一窗之隔,不過咫尺之距離,室內情境盡收眼底。三寶郎瘸掉的右腿,固然使她倍感意外,可他猙獰扭曲的麵容,醜陋粘連的燒痕,更讓她觸目驚心,痛徹肝腸。
??乍聞他歸來,酸楚之餘,卻也幸福滿滿。而此時此刻,當她親眼見證金城幽月洞裏,一場大火對他造成的慘絕傷害,陡覺天旋地轉。撕心扯肺的痛悔,摧枯拉朽一般腐蝕著她柔弱的身心。
??一下子,她跌坐在厚厚的積雪之中。
??五雷轟頂,不足以形容其墜毀,針紮油煎,不足以比況其心痛。
??可惡的妖狐雪飛花!都怪你!幽月洞裏,你無恥糾纏我的三寶郎,致令我一時醋意大發,衝昏理智,興起一把大火,竟將他燒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醜模樣,以致犯下這樣天地不可饒恕的大錯。
??當時的無意之失,無心之錯,今天看來竟是如此殘酷無情。她哭了,無聲地哭,壓抑地哭。仙凡之別,使命所在,她深怕再去打擾了這對善良無辜的母子。
??淚眼朦朧,她一千遍地痛悔,一萬遍地暗罵自己。
??胡雪兒,你好無情;胡雪兒,你好狠心。胡雪兒,你是非不分,與悍婦何異?胡雪兒,你怎好對著自己的愛人下此毒手?
??你當初的承諾呢?你許人家的幸福呢?你的生生世世,你的朝朝暮暮,你的溫柔繾綣呢?你這個騙子,凶手,偷心的賊。
??不能今生攜手,總不至於致人於絕地吧?可這一切的後悔都已來得太遲,太遲。
??胡雪兒,止住滿腔的悲酸,纖纖十指輕抹淚痕。她搖搖晃晃,扶著窗台站起來,看著跌倒塵埃的三寶郎,心痛地想伸手拉他起來。可是,一窗之隔的距離,竟似千裏之遙。道修之下,那堵無形的牆,正是愛情不可越越的鴻溝。饒是這樣一個簡單的念頭,天真得卻似在夢中那樣飄渺虛幻。
??今日相逢,物是人非。
??三寶郎啊,我至親至愛的人兒,今生今世,你我兩個的距離怕不是越來越遠了吧?
??愛了,痛了,悔了,恨了,一切的一切,都遠了。
??胡雪兒看夠了,也哭夠了。後悔透了,也絕望透了。她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升起她永遠的九丈紅雲,失魂落魄,向著西南離恨湖方向,哀哀切切,迢迢飛去。
??紅樓內的三寶郎千說萬勸,好歹伺候雙目失明的娘親睡下,這才拖著一條病腿吃力地攀上二樓。
??坐在竹床前,往事一幕幕,都已成遙遠的回憶。一顆被世事煎熬的心,變得如同這雪夜的朔風,冰冷而絕望。
??長夜難明,閑敲棋子落燈花。
??無意間,伸手探向枕頭下麵,赫然摸到一帕錦囊。
??錦囊,胡雪兒?饒是歲月更替,胡雪兒這三字芳名,總也似一絲無形的琴弦,看不見,卻又可以時時撩動心中那些與她的陳年往事。無時無刻地,總興起再見愛人的絲絲奢望。
??他爬起身來,就著窗外銀雪映照的微茫,打開來,錦囊裏赫然發現一個紅繩係就的同心結。
??她來過?莫非真是胡雪兒來過?若非是她,有誰會知道枕頭下麵藏著錦帕?若非是她,誰又會有如此玲瓏冰心,將我們兩個刻骨的愛戀,纏繞在這柔軟猩紅的同心結裏呢?
??湊近一豆燈光,細心的三寶郎似乎隱約可見同心結裏,細細纏繞著胡雪兒臨別贈與她的七根秀發。
??胡雪兒是愛我的!愛我的!你別想騙我!其實,你無情冷漠的外表下,潛藏著一顆赤誠熾熱的愛戀之心,你騙不了我的!
??三寶郎心中一陣興奮,醜陋的麵容綻滿男兒柔情的笑靨。他雙手將同心結湊近鼻端,輕輕地嗅著,似乎是嗅著胡雪兒冰肌雪膚下散發的幽幽蘭香。
??“三寶郎,你記得嗎?當我哭泣的時候,我的眉心之間,就會顯現出寶兒親手為我貼就的梅花妝···生生世世勿相忘···當我們百年之後,一定要記得在左手中指,係上這段紅繩錦絲,再世為人,我必尋你而去···”
??一個悠遠的聲音,柔情脈脈,似乎來自冰天雪地的離恨湖。柔情款款的聲音,縈繞在三寶郎的腦海耳畔。就這樣,迷迷糊糊,他帶著無限憧憬的幸福微笑,漸漸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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