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054 結局
下午, 家裡來了兩位客人。
朱玲玲本來正在房間里鋪了瑜伽毯積極地做復健運動, 吳姨上來喊她:「玲玲啊,快換了衣服下來,警察來找你做筆錄了。」
朱玲玲應了聲,去衣櫃里隨便扒了件裙子出來套在身上。
下樓的時候,看見客廳里兩位穿著警服的男人正坐在沙發上喝茶。
其中那個背影看上去年輕些的,坐姿挺拔, 感覺是個優質小帥哥。
朱玲玲暗搓搓地想著, 卻不料那人聽到腳步聲,忽然一扭頭。
隔著十來米的距離, 兩人視線在空中相接。
朱玲玲怔住了。
那男人, 或者說少年,看上去不過二十齣頭,眉宇挺闊而有力,眼睛溫潤清澈,唇紅齒白,一張風雲校草的標準臉龐。
陳白……
朱玲玲心裡慢慢念出這個名字。
雖然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見過, 可這個名字和這張臉就像是默默種在了她的內心深處,偶爾拿出來回味一下,就是柔軟到讓人忍不住想嘆息的青春時光。
朱玲玲不覺得自己暗戀過這麼一位男生很丟人, 因為那時一中百分之八十的女生都暗戀過他, 校園論壇里關於如何才能追到陳白的帖子熱度總是高居不下, 女生們各種旖旎心思花樣百出, 放到現在, 就跟那些追星追到魔怔的腦殘粉們別無二致。
她還清楚記得高中的教室,上課鈴響時,他總是晚到一步,穿著白襯衫和水藍色牛仔褲,眉眼帶笑,懷裡抱著個籃球,像一陣風似的匆匆跑過走廊,全身洋溢明亮而鮮活的少年氣息。每每聽到腳步聲,這一整層樓的女生大約都會不自覺地扭頭往窗外看一眼,然後興奮地和旁邊人咬耳朵小聲討論。
可那些,都是現實中的場景啊!
怎麼會在這樣一個地方再次見到他呢?
朱玲玲直愣愣地看著那張臉,心裡百味雜陳,一時間恍惚得快要忘了今夕何夕。
直到樓下另一位年長些的警官出了聲。
「打擾一下,請問你就是安小姐嗎?」
朱玲玲反應了半分鐘,「是。」
「麻煩請下來一下,配合我們做個筆錄好嗎?」那警官說。
朱玲玲咬著嘴唇,慢吞吞地挪下了樓。
「你好,我姓黃,」那警官介紹道,「這位是小陳。」
「……陳白?」朱玲玲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少年從筆記本中抬起頭,一張乾淨清秀的臉,眼神略帶訝異,「你認識我?」
朱玲玲顫抖地說:「池城一中……是嗎?」
陳白愣了一下,恍然大悟道:「哦,你也是我們學校的?」
朱玲玲心咚得一跳,過了很久,點頭。
陳白笑起來,眉眼舒展,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還是昔日少年的模樣。他說:「好巧。」
朱玲玲低低說:「是呀……」
黃警官一看話題跑遠了,連忙說:「你們還是等會再敘舊,先快點做筆錄吧,時間不早了。」
但是他很快就發現,接下來的整場筆錄,這位年輕的夜夫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倒也不是不配合,但基本上都是他們問一個問題,她回答一句,不問,就大家一起沉默著。
艱難地做完預定的所有內容,黃警官和陳白交換了一個眼神:好可憐,這女孩大約是還沒從被人蓄意醞釀的車禍中晃過神來。
兩人雙雙起身告辭。
而大廳里,夜家的女主人繼續縮在沙發里發獃。
仔細想一想,來到這個世界快六年了,她好像從來都沒有思考過,虛幻與現實重疊的那部分。
如果陳白是真實存在的,池城一中也是真實存在的,那麼,朱玲玲呢?
所以,這個世界,也會有另一個真實的朱玲玲嗎?
她深吸一口氣,猛然站起身。
……
一小時后,朱玲玲走出機場。
計程車載著她駛過池城的大街小巷,每一條路,每一個店鋪,都是那麼熟悉,就好像是記憶里那一張張久遠到泛黃的老照片突然間活過來了。
她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
朱玲玲你不愧姓朱,真是個豬!為什麼不早點回來看一看,這分明就是你從小到大生活了快二十年的那個小城啊!
司機在後視鏡里驚恐地望著她,「小姐,你、你沒事吧?」
朱玲玲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沒事沒事。」
下車的時候正值黃昏伊始,天邊的殘陽隱在漫天舒捲的雲層之後,遠遠望去,像是天堂著了火。
朱玲玲一步一步走進面前那片樓層擁擠的居民區。
枯萎荒蕪的花壇,無人收拾的垃圾箱,脫了漆的健身器材,兩顆樹之間牽起晾衣繩,上面掛著還未被收回的被子,一切都還是往日的模樣。
她在樓下茫然地踱來踱去。
要上去嗎?敲門?
她不敢。
既怕看到自己父母那兩張飽經歲月滄桑的臉,更怕看到的,不是他們。
就在這時,樓梯里忽然傳來響亮的摔門聲,然後是慢吞吞的腳步聲。
朱玲玲心裡一慌,一貓腰躲到了花壇背後。
她本猜測著下來的會不會恰好是一位自己熟悉的鄰居,可在看清樓梯道里走下來的那張臉之後,她差點沒昏過去。
乾枯發黃的長發披在肩上,腦門前一坨齊劉海厚實得跟帽檐一樣,黑框眼鏡沉重地壓住那本來還算挺拔的小巧鼻樑,皮膚暗黃得像塗了一層蠟,抹布一樣破舊的淺藍色睡裙空蕩蕩地掛在那瘦到只剩層皮包著骨的身體上,整個人頹廢喪氣,精準地詮釋了一個字——「衰」。
可那就是……曾經的朱玲玲啊!
少女朱玲玲晃蕩著兩條不堪一折的麻桿腿,走到草坪兩棵樹之間的晾衣繩前,踮著腳把綉著大朵紅牡丹的被子往下拖。
她的表情是不怎麼耐煩的,嘴巴撅著,大約心裡在抱怨:為什麼每天都要曬這破被子,還要一趟一趟下來收,真煩人!
被子全部滑落下來,把她壓得哎喲一聲,差點沒倒。
然後她就吭哧吭哧把整床被子頂在頭頂,手在背後摟著,像個唱大戲的演員似地往樓上衝去。
聽到樓上「嘭」的一聲,花壇後邊的朱玲玲這才緩緩站直身子。
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確實就是她,二了這麼多年,一直都沒變過。
只不過人丑的時候,那叫真二、真蠢、真呆,等到人變漂亮了,犯個傻別人都會覺得你好可愛。
沒過一會兒,少女又跑下來收另一床被子。
朱玲玲跺了跺腳,她迫切想對這個曾經的自己說些什麼,或許能更早地改變一些什麼。
但是這張臉肯定是不能給她看到的,不然過幾年,她打扮開來了,肯定會想起,卧槽,當年怎麼有一個女人跟我長得一模一樣!
朱玲玲翻了翻包,巧了,居然還真有墨鏡,外加一副防霧霾的一次性口罩。
她把它們全部掛在臉上,然後朝著少女時代的自己走去。
「哎,你好。」
「誒?」女孩被子收到一半,被嚇了一跳。
「你別害怕,」朱玲玲忙安撫道,隨口編了個理由,「我就是想問下……興濟小區怎麼走?」
「興濟小區?呃,這就是啊……」女孩細細打量著她,小聲說。
「哦,那你們這有沒有空房子租呀?」朱玲玲編得像模像樣。
「租房子買房子?就找58同城,」女孩的聲音清脆,跟念廣告詞似的。
朱玲玲憋不住笑出了聲。
女孩也笑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開玩笑的,其實我們這片也有中介,要不我帶你過去問問?」
「不用了,我現在就是先過來踩個底,還沒決定好要在這兒呆多久呢,」朱玲玲撥了撥頭髮,淡然地說:「要是你有時間的話,可以陪我在這附近轉轉嗎?」
女孩警惕地看著她。
「我不是壞人,」朱玲玲說完又想扇自己一巴掌,哪有壞人會承認自己是壞人的,她深吸一口氣,說:「其實我以前也是池市人,就是好多年沒有回來了,現在這兒變化還真大呀,我記得以前這片好像還是塊菜地呢。」
這話總算激活了女孩的回憶,她驚訝地問:「你真是這兒的人?」
「是呀,我還跟一群小夥伴去那菜地里偷過香瓜呢,」朱玲玲笑著說。
「我也去過!」女孩哈哈大笑,「還有許多西紅柿和小南瓜!」
朱玲玲在墨鏡后凝神觀察她,女孩很警覺:「怎麼了?」
「其實,你笑起來挺漂亮的,」朱玲玲斟酌著語氣,「為什麼不試著打扮一下自己呢?」
可這話一冒出來,不亞於當面責問人小姑娘:你為什麼不打扮,把自己搞得這麼丑?
女孩頓時面紅耳赤,嘴唇囁嚅著,沒說話。
其實朱玲玲完全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因為已經土了這麼多年,一直沒想過改變。
看到女孩這麼尷尬,朱玲玲心裡也很不是滋味。
但是生活在這樣一個物慾橫流的社會裡,外表就是你留給別人的第一個印象,很多時候,第一個印象不好,別人連了解你內在的興趣都沒有。
更別說,她以後還註定是要進時尚行業的。
「那個,你別生氣呀,」朱玲玲試圖緩和氣氛,「因為我的工作是搞形象設計的,習慣性給別人提提意見。」
「那……姐姐你能給我提提建議嗎?」女孩的聲音小的像蚊子哼。
「能,能啊!」朱玲玲就等著這句話,立馬激動起來,又開始翻包,「你等等,我拿張紙給你。」
她可有太多經驗要傳授了!
兩個人趴在花壇邊,朱玲玲掰著手一條條講,少女埋頭一條條記。
從髮型、穿搭、護膚到保養、鍛煉,一一列舉,朱玲玲把自己的心得體會幾乎毫無保留地說了個徹底,包括如何培養飲食習慣,先增肥再減肥,然後練出漂亮流暢的馬甲線。
最後指著她臉上的啤酒瓶底說:「你這個眼睛得趕緊找機會去醫院把手術做了,顏值能提升一大截,真的!」
少女有些猶豫,「做手術以後老了會不會瞎啊什麼的……」
「現在的技術過了好幾代,已經很成熟了,你看我,我眼睛就是手術過的,」朱玲玲拉下墨鏡給她看,「找個規範的醫院,術后好好保養,後遺症應該不會嚴重。」
「哇,你眼睛真漂亮,」少女驚嘆地說。
朱玲玲心想,這不就是你的眼睛嗎?這都認不出來?
「加油,你也可以的,」最後她乾巴巴地說。
少女像是被鼓舞了勇氣,捏捏小拳頭,「好,我回S市就去看看!」
朱玲玲放了心,說:「你現在還在放暑假吧?早點過去,做完手術會有一段時間比較懼光的。」
少女嘿嘿笑:「沒有啦,其實我去年就畢業了,上班都已經上了一年多,不過工作不太順心,」她皺著眉頭,很苦惱的樣子,「我這次請了長假回來,就是在糾結要不要辭職算了,姐姐你肯定不會相信吧,我其實還是做時尚雜誌的,唉,感覺我確實一點都不適合……」
她嘰哩哇啦吐了一大堆黑泥,終於發現面前的漂亮女人早就沒反應了,她揮了揮手,「姐姐?嘿,姐姐?」
朱玲玲將顫抖的手藏到身後,說:「嗯?」
「你沒聽見我剛剛說的話吧?」少女撅嘴。
「我聽見了,」朱玲玲沉聲說,「你在的雜誌社叫什麼名字?」
「《kidulty》,潮流先鋒的意思,不過年底就要改成中文名了,因為國內讀者對這個名字不太感冒,她們更喜歡直白一點的,所以我們打算改叫《時尚風》,你覺得好聽嗎?還是我提出來的呢,不過功勞都被副主編搶了,這個心機女,可真是要把我氣死了……」
朱玲玲一陣頭暈目眩,往後踉蹌了兩步。
「姐姐,你怎麼了?」少女驚呼。
朱玲玲搖搖頭,「我還有事,就先走了。」
她幾乎是逃也似地離開了那裡。
天已經快要整個暗了下來,雲朵微垂,只有最盡頭還有一抹斜陽固執地不肯離去。
朱玲玲把墨鏡和口罩都取了下來,低著頭,沿著街邊凸起的路沿慢慢向前走著。
什麼都想起來了。
十幾年前的她,不也正是被同事排擠得心灰意冷,狼狽地跑回了家,差點就要辭職之際,卻在自家樓下遇見了一個打扮怪異的墨鏡姐姐,教會她許多許多改變自己的方式,就連那句「做眼睛手術能將顏值提升一大截」,都是如出一轍。
原來,那個姐姐,竟然就是另一個自己嗎?
一股熱流從眼眶裡涌了上來。
多可笑,她以為自己能去改變什麼,結果,卻早已註定。
原來,只是一粒被時光車輪碾過的微小塵埃。
她走著走著,就在路邊蹲了下來,頭埋在膝蓋里,像一隻被人遺棄的孤獨動物,早已藏不住的淚意終於在這一刻,洶湧而下。
卻沒想到,一隻溫熱的手輕輕覆在她的頭頂。
抬眼,她怔住了。
那張清雋的臉映著頭頂的無邊夜色,美好得像是一場永恆的夢境。
「阿時……」她喃喃。
他蹲下來,摸到她的手,十指相扣,「是我。」
「你……怎麼會……」
「抱歉,我私自在你的手機里裝了定位,」他低聲說。
他一回到家,聽到傭人說她出去了,就立刻調動直升飛機循著定位趕了過來,上次的事太可怕了,再來一回的後果不敢想象。
可沒料到,他一過來,就看見她一個人走在路邊,忽然蹲下去哭了。
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能無聲地緊緊抱住她。
朱玲玲把臉埋在他的懷裡,終於肆無忌憚地放聲嚎啕大哭。
「阿時你知道嗎……我剛剛看見了另一個我,她那麼真實地存在著……那我是什麼……到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如果這個世界只是一個夢,那麼夢醒了,你是不是就不在了,涵涵也不在了,什麼都沒了……我該怎麼活下去……阿時,我會瘋的,真的會瘋的……」
她說得語無倫次,終於也明白了自己在害怕什麼。
是捨不得,離不開,斷不了。
六月的晚風悄悄路過。
「我的確是夢,」他忽然說。
她淚眼婆娑地抬起頭,完全被嚇到了:「嗯?」
「我們都是夢,」他在她冰冷的嘴唇上印下一吻,「印度教的神話里說,世界只是梵天的一場夢,而梵天,又活在帝釋天的夢裡,這是一場輪迴,誰又不是誰的夢呢?」
「輪,回,」她輕聲重複了一遍,情緒終於慢慢穩定下來。
最後一抹餘暉殆盡,夜色如幕布般低垂下來,籠罩著空曠馬路旁邊,兩個蹲在地上抱在一起的灰黑人影身上。
什麼是真實?
是相遇,是重逢,是愛與被愛,是十指相扣時掌心的溫度,是緊緊相擁時清晰的心跳聲,是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來到她身邊。
他將她輕輕按回懷裡,一字一句,認真地說:
「你是我的夢,我也是你的,我會永遠愛你,這就是真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