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028 我不

  朱玲玲穿著一件純白色的長裙站在落地鏡前左轉轉看轉轉, 貼身的設計將她身體柔美的線條襯托得極好, 胸口一塊薄薄的紗飄起來,仙氣十足。身後還有十幾套嶄新的衣服攤在床上,靜靜等待她的臨幸。


  她卻沒了興緻, 抓抓頭髮, 跑到窗台上蹲著,有些痛苦。


  這麼多衣服, 得花多少錢吶……


  她在這個世界還從來沒這樣大手大腳過, 畢竟生了個兒子, 撇開現在幼兒園一學期兩萬的高昂學費不談, 想想未來——


  中小學時期,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如果涵涵願意的話, 補習班、興趣班什麼的要報上。他尤其喜歡數學, 奧數班得來一個。最好再學一兩門樂器, 他對鋼琴就挺感興趣,朱玲玲本打算買一台三角的放家裡, 可惜新屋子擺不下,回頭還得親自去德國定一台貝希斯坦立式鋼琴。


  再到大學時期,正常的學費、生活費算毛毛雨了,萬一他想出去留個學呢,北美、歐洲, 越好的地方越貴, 一年幾十上百萬總跑不了。學完回國, 二十四五歲了,該談個小戀愛了吧,談完了要準備結婚了吧,婚前得給小夫妻倆送套新房吧,婚後有了子嗣,孫子孫女們承歡膝下得貼點錢吧……簡直不敢再細想下去,全尼瑪都是花錢的地兒。


  朱玲玲看著床上的漂亮衣服們,此刻落在她眼裡就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她往後一倒,哀嚎一聲。


  不想要了,能不能都拿去退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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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夜寒時在工作群組裡確定了回程時間,是今夜的凌晨兩點。


  他收起手機,去酒櫃里隨手拿了瓶紅酒,倒進高腳杯,拿在手裡慢慢晃著,他一邊嗅著酒香,一邊赤著腳走到窗檯邊坐下。


  看不到星星,只有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深色的蒼穹。


  他靜靜看了片刻,抿一口酒,就在酒液正含在唇齒間的時候,才忽然發現,隔壁房間的旅客也在窗台上。


  酒店窗檯伸出去的部分是玻璃的,全透明,中間只隔了十來米的距離,他看她看得毫無障礙。


  她正很閑適地趴著,在看書,兩隻白皙的小腿在後面翹著,不安分地動來動去。


  她叫……琳娜。


  他又抿了口酒,無聊地盯著她看,像在看一部彩色版默片。


  她真是個表情豐富的女孩,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喜笑顏開,一會兒又氣得直錘胸口,讓他略微好奇,那到底是一本什麼書,情節竟能曲折到如此地步?

  他是個行動派,有問題就得立刻解決,於是,他拿起了手機。


  這邊,朱玲玲看到來電被嚇了一跳,不是吧,這麼快就來催債了,她朱玲玲看起來像是那種欠錢不還的人嗎?!


  她接起來,很不高興地說:「喂?」


  夜寒時愣了愣,一時竟不知道要說什麼。


  朱玲玲看了看手機,不會是按錯了?道:「喂喂?夜總?」


  夜寒時道:「你在做什麼?」


  朱玲玲面不改色道:「哦,我在睡覺,怎麼了?」


  夜寒時悠悠道:「哦,窗台上睡,冷嗎?」


  朱玲玲:「!!!」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說:「你怎麼知道?」


  夜寒時:「往右邊看。」


  朱玲玲轉過頭去,瞬間石化,手機從手中滑下來,砸在窗台上鋪著的柔軟毛氈里,悶悶一聲。


  朱玲玲趕緊把手機撿起來,朝隔壁的窗檯揮了揮手,語無倫次道:「嗨,夜總……好,好巧啊,晚上好。」


  夜寒時穿了件薄薄的白襯衫,衣領敞著,倚在木製窗框上喝酒,半曲起一隻腿,一派閑散清貴的公子模樣,道:「晚上好。」


  朱玲玲乾笑幾聲:「夜總真是好興緻呀,賞月呢這是?呵呵呵。」


  夜寒時說:「你呢?在看什麼書?」


  朱玲玲趕緊把手邊那本叫做《霸道狂拽傲總裁戀上呆萌絕世俏丫頭》的小黃書合起來,一本正經地回答道:「詩集。」


  夜寒時抿了口酒,問:「誰的詩?」


  朱玲玲:「……」忽然心頭一動,她說:「幾乎在天之外,半個月亮,停泊在兩山間,旋轉、漂泊的夜,眼睛的挖掘者,讓我們看有多少星星粉碎在池塘里。」


  聶魯達的,《幾乎在天之外》。


  耳邊沉默了。


  對面的那人靜靜地看著朱玲玲,她故作鎮定地回望,事實上心臟早已不受控制地砰砰亂跳,她極力剋制著,不知道自己在瞎試探些什麼,純粹是作死。


  「這詩寫的好美啊,是吧?」她蒼白地解釋。


  過了不知道多久,夜寒時終於把視線挪開,轉頭望向窗外,半張側臉模糊在光與影的邊界,像一張由頂級攝影師精心設計過的畫面,精緻到無可挑剔。他說:「一樣是明月,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朱玲玲一愣,幸好,他沒起疑。


  她輕鬆下來,問:「這首也很美,是誰的?」


  他沒說話。


  朱玲玲亂猜:「普希金?泰戈爾?雪萊?莎翁?葉芝?再不然……濟慈?都不是嗎?還有誰……」


  「林徽因。」


  他將杯子余酒一飲而盡,毫無徵兆地結束了通話,離開窗檯,彷彿是在親自以行動鄙視她:就知道崇洋媚外。


  朱玲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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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八日,深夜,一行人再次登上夜家獨屬的私人飛機,從東一區到東八區跨越了整整七個時區,回到國內是晚上七點多,清明節假期正好結束。


  朱玲玲拖著箱子回到家,顧景澤居然也在。


  陳阿姨煨了豬肺湯,香氣四溢,顧景澤和涵涵一人捧一個小碗,喝得頭也不抬,朱玲玲換完衣服出來,桌子上的一湯盆已經空了,她佯裝怒道:「你們都不給我留一點!」


  一大一小的表情都很無辜。陳阿姨笑道:「沒事,廚房還有很多,我去幫你乘一碗來。」


  朱玲玲連說不用,不過開個玩笑罷了,她根本不愛吃動物內臟。


  陳阿姨說:「那你想吃什麼?我去給你做。」


  朱玲玲問:「麵條有嗎?」


  陳阿姨笑眯眯地說:「有的。」


  朱玲玲說:「那就清湯麵,我還要兩個煎蛋,謝謝陳姨。」


  顧景澤吃完,放下碗,摸摸肚子,問:「去哪出差了?」


  朱玲玲正叼著一根風乾牛肉條在啃,含糊不清地答:「巴黎。」


  顧景澤見她啃得眉飛色舞,忍不住伸手也拿了一根,用門牙試了一下,跟石頭似的,完全咬不動,只能拿舌頭舔了兩下,沒什麼味道。


  「這好吃?」他疑惑。


  朱玲玲說:「你得放進嘴裡使勁嚼呀,越嚼越香。」


  顧景澤將信將疑地試了,過了一會兒,也啃得眉飛色舞起來。


  涵涵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顧景澤又拿了一根,問:「涵涵要吃嗎?」


  朱玲玲使勁拍了他的手背一下,「喂,小孩還沒開始換牙呢,你是要讓他啃成個齙牙嗎?」


  顧景澤:「……我錯了。」


  陳阿姨把朱玲玲的面端上來,她餓極了,低頭大吃特吃起來。顧景澤帶著涵涵去沙發上玩樂高,兩個頭親親熱熱湊在一塊,嘀嘀咕咕。


  顧景澤這人乍一看成熟穩重,其實內心也挺幼稚的,涵涵跟他很能玩到一塊去。


  十點多,等他離開后,涵涵一個人繼續搭那座快要完工的積木城堡,朱玲玲在旁邊看雜誌,涵涵忽然說:「媽咪,你和顧叔叔會結婚嗎?」


  朱玲玲嚇了一跳,「誰告訴你的?」


  涵涵說:「我自己看出來的。」


  朱玲玲放下雜誌,想了想,認真地回答:「應該不會。」


  涵涵:「哦。」


  朱玲玲:「你都不問下原因?」


  涵涵:「因為我。」


  朱玲玲愣了愣:「什麼?」


  涵涵低頭把一塊紅色尖角的屋頂搭在城堡上,脆生生地說:「是因為我,我是媽咪的『拖油瓶』。」


  朱玲玲大吃一驚。


  他才四歲啊!朱玲玲不禁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四歲的記憶很模糊,依稀只記得經常跟鄰居的小夥伴們一塊去河邊玩泥巴捉蚯蚓,去山上爬樹掏鳥窩,別說看書認字了,直到七歲上一年級的時候,她還笨得連個乘法口訣都沒背全。差不多的年紀,他卻能說出「拖油瓶」這樣敏銳的字眼。


  到底是什麼造成了孩子這樣畸形的早熟?是一直缺席的父愛。


  「胡扯八道!」她自責地眼淚都快出來了,撲過去,萬分心疼地把兒子攬進懷裡,低聲說:「你是媽媽的寶貝,獨一無二的天使。」


  涵涵悶悶地喊:「媽咪。」


  朱玲玲牢牢抱緊他的小小身體,吸著鼻子,鄭重地說:「寶寶,你說什麼媽媽都答應你。」


  涵涵說:「你別把我的積木碰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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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中午,辦公室的桌上第一次出現了四副碗筷。


  Mike堅決不要坐夜寒時對面那個位置,但朱玲玲和付琛堅決想要他坐,三個人無聲地推推讓讓。最後在夜寒時擦著他那認認真真洗了十分鐘的手出來時,Mike一時不察,被付琛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用力摁了下去,撲通一聲狠狠跌坐在椅子上,他痛苦地捂住了臀部。


  朱玲玲和付琛在旁邊面對面坐下,相視一笑。


  中午的菜品比以往更豐富,酸甜排骨,烤銀鱈魚,黑椒雞柳,醬燜魚塊,芝士蟹斗,陶板牛舌,還有一種不知道用什麼做的小脆餅,做成花的形狀,甜甜的,只有六塊,夜大boss筷子還沒伸過去,盤子已經空了,Mike、付琛、朱玲玲一人搶了兩塊。


  Mike意猶未盡地舔舔嘴唇:「阿時,這個餅叫什麼?真好吃呀。」


  夜寒時低著頭沒說話。


  朱玲玲快笑死了,夜寒時最愛甜點,一口沒撈著,估計正生悶氣呢,哪裡還會想理他?


  Mike繼續自說自話:「唉,要不是怕在公司影響不好,我真想天天到你們這蹭飯,伙食太好啦,」他忽然靈機一動,「對了阿時,你也把我調到你手下來吧?」


  夜寒時咽下嘴裡的食物,認真、肯定、而又平靜地說:「抱歉,我不養豬。」


  朱玲玲和付琛再也忍不住了,兩個人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


  Mike:「……」


  Mike很不服氣:「我會很多東西呀,有機化工,無機化工,日用化工,我們學校的化學專業在全世界都排名最頂尖的……」


  付琛笑著打斷他:「要這麼算的話,夜總還是UPMC數學系畢業的呢,也是排名世界第一。」


  朱玲玲驚了,夜寒時的報告里引用了大量的經濟學公式及理論,她還以為他至少是學過金融的。


  這群公子哥們也太可怕了吧,不是草包也就算了,還特碼全是各種頂級名校畢業,當朱玲玲還在為自己能考上211而自豪的時候,人家已經開始比世界排名了,還是數學化學這麼高能的理科專業……


  朱玲玲又想起了那一年,文理科還沒有分班時,她被各種定理公式、字母符號所支配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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