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春來
太史令換人了。
老太史令和新太史令交接時, 是在單獨的小屋子裡面交接的。
新太史令是個年輕人, 看著有幾分正氣,雖是道門中人,對朝堂也是忠心耿耿,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不過他受過老太史令的教誨, 看著白髮蒼蒼的老太史令熱淚盈眶, 「老大人,何以這麼快就卸任,學生捨不得老大人啊。」
老大人呵呵笑起來, 臉上的褶子堆在一起, 卻是一個喜字, 「我老了。」
他笑,視線卻越過了年輕人身後的屋檐, 落在了相隔不遠的皇城, 似乎看透了古樸典雅殿堂的陳舊往事。
太史監換血了, 隱秘再無人知。
老大人拎著小包袱拍拍屁股走人了, 留下個熱血沸騰的後生坐鎮,自個兒優哉游哉地離開了長安城。
小馬車晃悠, 小書童前頭晃著腦袋, 絲毫沒注意到這後頭悄無聲息多了一個人, 那人飄然落在車頂, 翻身入了車窗, 與老大人對面而坐。
老大人斂好捲軸, 嘆息道, 「你當初,到底動了什麼手腳?」
「自然是好事。」這說話的人氣聲略低,同樣帶著歲月悠久的痕迹,身上胡亂披著件道袍,姿態洒脫。
老道輕鬆自在,捋著鬍子慢悠悠說道,看起來毫髮無損,精神頭正好。
「老劉,你這可就不仗義了。」老大人眯起眼睛,望著這剛剛死裡逃生的好友,「我這苦心孤詣幫了你這麼些年,你回頭這麼隨隨便便打發我,我可是不依的!」
「一大把年紀了什麼依不依的?」這姓劉的打了個寒噤,翻了個白眼說道,「是我徒兒聰明,把我以前遺留的玩意兒給翻出來了,哪裡有什麼手腳。」
這老太史令和老道,竟是多年故友!
當初老道中招后,才遇到贔屓,贔屓贈他珠串壓制,而後老道尋訪古籍,皆不能找到合適的方法解決。好在前幾年,這珠串還能起作用,勉強也能壓制一二。
可隨著梁泉出現,老道發現,有些事情大抵是天生註定。
楊堅送楊廣前來時,老道是不願的。他身上隱患重重,朝政的事情他不想參與,奈何小梁泉和楊廣倒是相性好,這陰沉的性子也惹得小梁泉天天纏著,讓老道氣得胸悶。
可再如何著惱,都沒有老道發現梁泉能耐時怒意衝天。
世上沒有完全的好事,也沒有全然的壞事。梁泉的能耐看似無窮盡,實則深層來講,透支的也是梁泉的功德。
攢多少花多少,說的越厲害,花得也就越多。
普通的小事,自是用不得多少,不過花開一瞬間罷了。可更改生死,卻是大事。
老道嘆息,徒兒自小就性情堅毅,可他從未想過,他竟會有動搖國運的時候。他猶然記得當時梁泉的眼神,難得明亮,鮮艷似火,「師傅,若是阿摩一心作惡,徒兒必定手刃他。」
「可他若是因旁的出事,江山旁落,那徒兒必是護著他的。」
這場對話發生在什麼時候?老道恍惚了一瞬。
大概也是梁泉十幾歲時,距離楊廣離開已不知多久,他身上的龍氣影響梁泉過重,早早就被老道送走了。那封印記憶的法子,還是從老道手裡摳來的。
話雖是老道提出的,做的人卻是梁泉,心軟不得。老道偶爾難得揣揣,他大抵是從這時起才心有不甘。
梁泉此人,太過念舊。不是不好,只是恐生執念。
那兩份捲軸,倒不是老道真的謀劃了什麼,越到後來,老道深感惡意涌動,後面幾年一直在和各路好友商量,以及如何壓制的問題。
是因緣巧合,也大概是註定好的,終究還是落在梁泉手裡。
老道是個性格破落不羈的,向來不好拘束,這兩份上古捲軸,落到他手裡,也就是個普通觀賞價值,不過他倒是多加了幾筆,湊成了個小玩意兒。
捲軸雖然是一樣,可上面卻是有著老道多年來對梁泉情況的記載,兩份沒湊到一起,又有三官後人引導,是絕不會出現半個字眼,因而老道贈給了楊廣。
只得兩份湊到一塊兒去,才能看到老道當初留下的墨痕。
然回想當時的舉動,幾多不合適,也不知有多少是受惡意控制所為。
老道從懷裡把兩卷捲軸掏出來,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偷來的,他靠在鼻子前聞了聞,眉心微動,忽而朗聲大笑,笑得捶胸頓足,「我的乖徒兒啊,怪不得,怪不得……」
他笑他徒兒痴狂,也喜他徒兒大膽,也嘆他徒兒……心堅似玉。
梁泉原是早就知道的。
沒有真相,也得有八分事實。
這真真假假,這捲軸經過了多少個人的手去,其中又有沒有惡的手筆,梁泉再清楚不過,只是順水推舟罷了。
護得住世間,也護得住心尖兒的人,若真有犧牲,只不過區區一條性命。
老道猜得到的事情,某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長安城,隋帝的低氣壓持續了半年,壓抑得大臣們不想說話,卻又不得不說話。
可惜本來應該頂在前面的幾位大人不知道為什麼,偏生對這件事無動於衷,也讓他們下面的人只能生挨硬抗,權當做不知道了。
皇城內,隋帝的宮殿總是很安靜。
隋帝不喜靜,常有聽曲兒看戲的習慣,雖然近年來少了些,卻沒有這麼安靜過。
進出的宮人輕手輕腳,裙角撩過台階,又小心翼翼落下,沒有半分驚擾。
這殿內住著一個特殊的人,安著陛下的脾性,軟著陛下的筋骨,住在陛下的心尖兒,穩著這一室安寂。
誰也不敢惹出事兒來。君不見前頭那幾個是怎麼沒了的?說是染血不吉利,全拖出去悶死的。
隋帝下朝後,入殿前被南宮明勸住說了些什麼,這才邁步入殿,還未走到裡間,就看兩個小不點兒爭先恐後從屋內跑出來,他肩膀上的小木人也滑溜下去,三個小人再聚首,又小跑噠噠回去,一起趴在床頭排排坐,一齊望著龍床上的人。
春暖雪融,夏至花開,初秋剛入,季節眨眼而過,然梁泉還未醒來。四季如此不同,窗外的樹木依舊如昔,有小木人在,隋帝的宮殿總是花開得最鮮艷,草木最茂盛的地方。
那絲絲芳草香味,在臨到季節過去,又是回撲而來,落下點點痕迹。
楊廣在床邊落座,沒看著梁泉,卻看著他安放在身側的手。
梁泉的指骨幹凈,楊廣最愛的風骨,似乎盡在那指間所展現,可偏生又是這所謂的風骨,讓梁泉長眠至今。
他是未醒,可也未有分毫變化,那清俊面容一如往日,唯有眉心微蹙,楊廣一怔,僵冷許久的面容破冰,像是有束陽光落下,消融了所有堅冰。
楊廣握住梁泉的手,啄吻著那嶙峋的指骨。
那悠悠長眠的情郎兒啊,卻也到了該醒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