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福禍

  楊廣抱著小梁泉坐在後山上, 靠著山坡望著那淺淺的溪水。


  「小娃子想什麼東西?」


  楊廣尤其早熟, 在老道與楊堅面前,是一個樣子。在梁泉面前,又是另外的樣子。


  他沉默看著地面斑駁的陽光,看不出半點溫和的樣子。


  小梁泉早就熟悉他這模樣, 只伸出胖胖的手指戳了戳他的臉, 「阿摩笑一個,莫要生氣了。」


  「叫我哥哥。」楊廣低頭抓住小梁泉的手指,「我說過我沒生氣。」


  小梁泉自顧自點頭, 然後窩在楊廣懷裡, 再沒有動靜。


  「你是不是……」楊廣面露狐疑, 聲音有些停頓,「你偷跑出來的。」


  自從梁泉昏迷了兩次后, 老道就再也不讓他和楊廣接觸了。可午時他在後院撿到這個滿地亂跑的小道士時, 他滿頭大汗沖著楊廣乖巧地笑。


  小梁泉道, 「師傅在我的葯下了東西, 本該會昏迷到明日。」


  老道出門尋葯去了。


  楊廣沉吟,抱著小梁泉站起身, 「你該回去了。」


  「你該走了。」小梁泉突然道, 聲音軟軟, 帶著一股稚嫩的意味, 可當他開口的時候, 楊廣卻覺得這小小的身體宛如塞入了一個成熟的魂魄。


  那悠悠的聲音篤定如此。


  「你是在用言靈?」楊廣挑眉, 少年的矜貴與蠻橫從眉宇流露出來。


  梁泉靠在楊廣的肩頭, 笑嘻嘻言道,「不是,我偷聽到了師傅的話。」楊堅已經派人過來了,不日楊廣就會回長安城。


  楊廣和三官觀本就是截然不同的畫面,硬是摻和在一處,也是格格不入。


  楊廣看著滿目的青綠,陽光溫柔拂過樹梢,留下餘熱,散發著溫暖的氣息。他站在山坡下,淡淡頷首,「木木。」


  他很久沒叫過這個玩鬧一般的稱呼了,「你做了什麼?」


  楊廣覺得不對。


  初始救他,而後開花,梁泉再造小紙人,接著又是花朵綻放,就楊廣所知,梁泉這言靈,僅用了四次,上次病倒,是在小紙人之後。


  「你做了什麼?」他又道,捏了捏小梁泉粉雕玉琢的小臉,語氣陰沉得不似玩笑。


  小梁泉懶洋洋,活似個大爺蹭了蹭,「沒有呀,阿摩說笑了。」那上揚的尾音猶帶著嬉鬧。


  「老道說,你越靠近我,言靈就越容易動用,你還未能控制嗎?」楊廣把小梁泉扛在肩頭,蹙眉道。


  「阿摩,你可曾想過,為何如何?」小梁泉皺巴著小臉,似是被陽光晃到了眼,往後避了避,又被楊廣順手給抱在了懷裡。


  楊廣沉默。


  小梁泉輕聲道,「我聽說,阿摩的父親……稱帝了。」


  楊廣垂眉看他,只見梁泉的眼眸亮晶晶,聲線卻淡涼似水,「所以呢?」


  「我曾希望你不要死……」小梁泉提了個話頭,然後又停了下來,在楊廣的胳膊上蹭了蹭,又不說話了。


  楊廣想把梁泉的嘴撬開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原本還容易哄,可不知是病中想了些什麼,這人也機敏了不少。


  「不過是摔斷胳膊,還能有什麼事。」楊廣混不在意,要不是因為這事,倒也未能發現梁泉的能耐。


  ……


  「陛下,陛下……」


  在南宮明的授意下,宮人終於壯著膽子在隋帝耳邊輕喚,已經到下午時分,若是陛下再不清醒,哪怕是南宮明頂著,也必定會鬧出事來。


  南宮明幾番確認,並沒有在陛下身上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面色沉穩看著宮人的舉動,忽而發現一個小人兒偷偷從楊廣的肩頭探出來。


  南宮明下意識按住宮人的肩膀,「你先下去!」


  內侍看著身邊的大太監,見他點頭,這才跟著大太監離開。


  南宮明認真看著那小人兒的動作,只見它翻山過海,千辛萬苦站在了楊廣的額頭上,小手啪嗒啪嗒按在楊廣的眉心,一股淡淡的綠色擴散開來,先是暈染在眉宇,緊接著又是面容,一點點吞噬著身軀,待整個人都沉浸這綠色中,楊廣猛地睜開眼眸,猝不及防之下,宛如看到楊廣眼眸閃過一圈金色。


  「陛下?」


  南宮明輕輕喚了一聲。


  楊廣翻身下床,那小人兒咕溜溜掉落下來,一手落在楊廣手心。


  「現在是何時辰?」楊廣的聲音沙啞,似是沙漠中渴水的旅人般粗糲,俊美面容上毫無表情,屋內的暖光打下淺淺的陰影。


  「陛下昏迷已有十八個時辰。」


  楊廣微微閉眼,又重新睜開,漆黑幽深的眸子並未波動,「人都到齊了嗎?」


  「是!」


  ……


  昆崙山,皚皚白雪覆蓋著萬千,連零落的血痕也徹底消失。


  彘嘶吼了一聲,巨大的獸形行走在山地間,頂著鋪天蓋地的雪落,猶帶著抹煞不去的殺意,「你坐得可還舒服?」似有似無的嘲諷送給了他背上的道人。


  道人悠悠闔眼,輕笑,「自是舒坦。」


  彘重重哼了一聲,在山澗飛奔,眨眼間略過無數,似是知道阻擋不了梁泉,此後一路平順,並沒有再出他事。


  昆崙山廣闊,在凡人看來難以攀登,可再如何終有盡頭,可他們這些真正涉及修道的方才知道,這崑崙是如何廣袤,非是輕鬆而言。能上去的,不過是九牛一毛。


  彘越過山林無數,這層層疊疊中,終望見那高不可及的巍然雪峰。


  「你果真確定是你師傅了?」彘哼哼說道。


  梁泉撩起被風吹散的頭髮,淡然道,「他熟悉貧道,貧道自也是熟悉他。」但凡打通了思路,還有什麼想不到的?

  梁泉遙遙望著那遠處的雪峰,面容蒼涼,眼眸似是閃著微光,也不知是喜是憂。


  如此三日後,彘停下腳步,懶懶打了個哈欠,「總算是到了。」


  雪峰聳立,風聲漸盛,這處突兀形成的平地亮得能反照出人的模樣,乾枯的枝丫扭曲得猙獰,呼嘯的風聲穿過山洞,嘯聲更厲。


  梁泉摘下兜帽,看著這看似安靜的場所,彘化為人形,不滿抽了抽鼻子,「這裡的味道太難聞了。」甚至比之前入官城聞到的還噁心。


  「不過這裡什麼都沒有。」他又道。


  梁泉的視線在這光滑的平地掃了一眼,握住突然出現的長劍,踏著方位走了幾步,突然抬劍橫空劈開虛空!

  轟——


  這一劍似乎劈開了什麼,驟然爆發的氣流掀起了梁泉的披風,漫天風雪席捲著下擺,颯颯冰涼的雪粒擦過梁泉眉間,眉眼都染上了霜白。


  他舔了下指尖,味道在唇間綻開。


  這雪也帶著苦。


  氣流恢復正常后,那虛幻泛開來,波瀾消失后,宛如移山倒海般的畫面出現在梁泉面前。倒也不是多麼震撼的場面,只是這原本空曠的地面突地擁擠起來,漆黑惡臭的山洞口猛然出現,盯久了還有些扭曲。


  彘捂著鼻子看了許久,「我怎的不知道這裡有這般險地?」一看就不是什麼好地方。


  數道黃符從梁泉袖中飛出,張貼在洞口的位置,勉強壓下了那股味道。


  「我不想進去。」彘嫌惡說道。


  梁泉握著劍鞘,斂眉看著這洞口的模樣,「你可以在這外面守著,以防萬一。」話音落下后,他已然入了洞口。


  彘站在洞穴外面色掙扎,梁泉一路上可謂是目標明確,直接就朝著這裡過來,顯然是早就知道根源落在這處,他挎著的小包袱重得要死,也不知道裡面到底放了什麼……他胡思亂想了片刻,翻了個白眼,在鼻子上點了兩下封住嗅覺,還是瓮聲進去了。


  哼!

  這洞穴昏暗無光,味道很濃,但是梁泉一路走一路貼黃符,這味道到底也給壓下去了。


  「你現在未免太過浪費了吧?」彘看著梁泉一張一張不要錢一般地貼上去,看著有點心疼。


  心疼這黃符。


  梁泉看了他一眼,然後示意他看包袱。彘垂頭看了一眼,赫然又看了眼梁泉,「我他大爺二舅子,你是什麼時候弄了這麼多東西?」


  他說為什麼這小包袱這麼重,連他堂堂一個彘都覺得有些難以承受的重量,這勉強也算是個芥子空間?

  天知道梁泉到底畫過多少張符,到底在裡面塞了多少東西!

  這洞穴一路往下,也不知道溯源幾何,彘的聲音在山洞裡面回蕩,顯得有些陰森,「這地方越走越不對勁了。」


  昆崙山素來沒有邪魔,白水的誕生已經是個意外,可他們這越發往下走,怎麼就越感覺到冰冷中帶著陰寒,寒意中又帶著莫大的惡意重重。


  「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梁泉悠悠念道,彘立刻明白過來盯著腳下,「這不可能!」


  白晝黑夜交替,為逢魔時刻;陰陽交接中,亦會誕生邪魔。


  這皚皚白雪的昆崙山下,又會依附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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