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入山谷
夜色漆黑, 天邊掛著一輪圓月,暗淡黃色中宛如摻著一抹鮮紅。
守夜的更夫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在走著,看起來更像是悠哉散步, 整個人都提不起勁來。看著平靜無奇的街道上,有不少地方還亮著燈。
更夫嘟噥了一句, 「怎麼今個兒那麼多人還沒睡?」
梆梆梆——
銅鑼聲在街上響起, 如今已是三更。
客棧,梁泉屋內。
黑色如同線條般在流動,一層層地疊加起來,便把整個室內的亮光全然吞噬。外面的月光恢復了正常, 卻絲毫滲透不進來這裡的地方。
可有一個地方愈發不對。
本該隨著月光消失的影像依舊呈現在銀鏡裡面。
那平整的鏡面凸顯了好幾次,像是有什麼東西打算從裡面掙脫出來, 未果后, 大量的血液猛地從裡面噴湧出來!
滴答粘稠的血液在地板上蔓延開來, 大灘大灘的血跡鋪滿了所有的地方。
梁泉平靜地坐在床榻上,身後那個漆黑的影子越發猙獰,掐著梁泉的肩膀更加用力。
虛空一音效卡茲聲,梁泉淡淡地睜眸,彷彿沒有看到這屋內一片狼藉。
他端坐在床邊,但是屋內卻是沉浸在一片血水中,那滔滔不絕的紅色從鏡面中噴射出來, 哪怕屋內漆黑, 卻也隱約得見不祥的紅色。
梁泉未動, 一抹亮光驟然劃破屋內封鎖的黑暗, 狠狠地劈砍在身後虛無的影子上。
哪怕梁泉沒有回頭,那長劍也沒有任何的猶豫。
尖銳刺耳的聲音就在梁泉耳後響起,他神色不動,指尖不知道什麼時候夾住了一張黃符,片刻后,這黃符倏地貼在鏡面上!
那噴涌血水被黃符給裹住,好似被強迫堵住的江流源頭,在不甘心地突出來好幾個地方后,還是不情不願地被封住。
屋內一片腥臭味,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長劍在刺破了虛影后,就乖巧地出現在水面上,梁泉虛空踏在長劍上,兩三下後走到這窗邊,彎腰輕巧地取起銀鏡。
漆黑如濃的屋內,梁泉彷彿不需要光線一般,仔細地看著鏡面。
這鏡子還是如早晨觀察的那樣,要不是鏡面上包裹著的黃符看起來有些可笑,這的確是一面精美好看的鏡子。
梁泉伸手撕開了那黃符,然後平靜地把這鏡面對著自己。
鏡面中浮現出一個男人。
一片漆黑的背影中,他的頭髮披散在身前,擋住了全部的面容,但是那熟悉的身影以及熟悉的衣裳,赫然是梁泉自己。
他咯咯笑著抬頭,面容猙獰,青白交加,血色從他的眼眶不斷滑下,他沖著鏡面伸出手來,很快就突破了鏡面,拽住了梁泉握著鏡子的手腕!
梁泉垂頭看了一眼,平和地說道,「這麼黑,你辛苦了。」
鏡中人:「……」
????????
梁泉手腕反轉,一下子掙脫出這鏡中人的手,散開手來,這鏡子就咕嚕咕嚕地掉在底下的血水去。
原本正打算爬出來的鏡中人一掙脫出來就喝了一大口血水,嘔得他臉色更加青白難看。
奇怪的是,鏡面在接觸到這些血水后,反倒是迅速地回吸。剛好擋在鏡子口進出不得的鏡中人咕咚咕咚地喝下了不少血水。
鏡中人:我恨!
梁泉在鏡面徹底地哐當摔在地面后,落地一腳踩在了鏡子上,飛劍恨鐵不成鋼地刺穿了這銀鏡,伴隨著微末的尖叫聲,這鏡子四分五裂,徹底銷毀了。
梁泉踩在恢復了如常的地面上,回頭看著窗欞,那裡悄然地溜進來一抹月光。
他漫步走到窗邊,伸手推開了窗扉,抬眸看著夜幕中的圓月,那明亮安靜的模樣彷彿剛才經歷的事情都是虛假的。
梁泉沒有闔上窗門,而是走回來,蹲下身撿起來一塊破碎的鏡片,半晌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抓到了。
隔壁的顧清源終於能闖入這屋內,看著正漆黑地站在屋子中間的梁泉,「師兄,出事了?」
顧小道士方才在休息的時候猛然驚醒,一睜眼察覺到了隔壁似乎有什麼動靜,而那裡恰好是梁泉所在的地方!
顧清源是比不得梁泉,但是在察覺到危險的時候,立刻就翻身下床奔了出來,為了不然客棧內其他人聽到動靜,他還貼了好幾張黃符遮蓋住聲音。
但是門打不開。
不論顧清源哐哐哐地踹門還是用佩劍劈門,這門堅固得好似被什麼鬼東西給保護了起來。
小紙人整個小身子都掛在門把上,可就是打不開!
梁泉微微眯眼,不就是鬼東西嗎?
他伸出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這地面,「無礙,我尋到了根源。」
顧小道士看著眼地面破碎的鏡片,忽而驚訝地說道,「師兄,你是故意的!」
梁泉點亮蠟燭,回頭看著顧小道士,「什麼是故意的?」
顧清源扁了扁嘴,「你去鏡鋪做生意,還有你肯定偷偷把這銀鏡上的黃符給撕掉了。」
偷摸著做手腳被師弟給發現了的梁師兄完全淡定,他把小劍放到桌面上,讓它能和從顧清源肩頭上撲下來的小紙人玩鬧,「哦,被你發現了。」
顧清源生氣地鼓著腮幫子。
梁泉抬手戳破了小師弟的鼓鼓,在矮桌坐下來。
亮起的燭光掃去了黑暗,把屋內清楚地擺在了明亮中。顧小道士認真地看了一圈這屋內的情況,這才在梁泉對面坐下來。
「一股腥臭味。」他嘟噥著捂住了鼻子。
梁泉笑眯眯地說道,「剛剛這裡都被血水給淹了。」他伸手指點了好幾個地方,從門檻到顧小道士座下的軟墊。
隋唐時期,外族的一些傳統習慣也開始傳入中原,高腳桌椅也開始在一些地方使用。但是大部分地方還是用傳統跪坐的方式。故而不僅桌面很低矮,連坐的地方也很是低平。
顧清源嚇得從地面一蹦而起,認真地端詳了好一會那軟墊的樣子,隨即捂住嘴巴。
嚯,有一抹血水正探頭探腦地打算流出來。
梁泉平靜地用剛才拿起來的碎片蓋住了那血水,而後重新掀開,那裡又變得乾乾淨淨了。
就算這鏡片是安家樂業的好幫手,但是回想起剛剛梁師兄講解的情況后,那種無法揮散的噁心感一直在顧小道士心頭飄來飄去。
他絕不靠近這鏡片一步!
梁泉看著顧小道士離開這裡遠遠地,也只是笑著沒有說些什麼,而是把破碎鏡片給收回來,然後說道,「去收拾東西,先離開這個客棧。」
顧小道士為難地看著又一個慘遭他們毒手的鏡子,哪怕這上面的確附著鬼魅,但是這還是屬於客棧的東西。
梁泉卻是非常的平靜,把包袱收拾完后,在樓下結賬的時候,遞過去的錢比該有的多了一倍。
非常熟練的動作。
顧小道士靠在門邊看著外面來往的人,他在等梁師兄出來。
「嘻嘻,你過來嗎?」
一道輕靈的聲音在顧清源耳邊傳來,那距離近得彷彿她就在身邊說話。
顧清源清楚地知道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他慢悠悠地搖頭,看不都不看一眼,「不去,再見。」
彼時梁泉正好走出來,顧小道士幾步走到師兄身邊,老實地說道,「師兄,剛才有鬼在誘惑我。」
那個剛剛還出現在這裡的鬼:「……」
再見。
梁泉淡淡地看了一眼,那裡只有一點點殘留的痕迹。
「走吧。」
要誘惑顧小道士的話,顯然是她選擇錯了人。畢竟小道士可是為了不成親,特地從三元觀跑出來遊歷的人。
顧小道士沒有詢問梁泉要去的是什麼地方,一直跟著梁泉走,他們離開的方向和他們入城的方向剛好相反。
這裡是入山的路。
顧小道士轉念一想,想起了那些圍在山路中間的人……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到城外的官道上,很快就跨入了山路中。昨夜似乎下了點小雨,把原本平坦的山路弄得有些濕滑,一步一個腳印,難走得很。
眼前便是他們之前出山遇到人的地方。
梁泉看著這裡的位置,凝眉又掃了左右兩邊的山壁。
這裡偏僻得很,不像是常入山的地方。據他們所知,城內的人入山,大多都是從另外一條路進去。那條路平坦些,也不會遇到許多陡峭的山崖。
而這處更像是高高聳起的一線天,這高山中間劈開的道路從高空看下去又狹窄又緊,但是從下面經過的時候,還是比較空曠的。
從下往上看,兩側的山壁高聳入雲。
梁泉伸手按住這山壁,慢慢地摸過去,篤定的態度彷彿他早早就知道這裡有什麼東西。
片刻后,那白皙手掌在一個略顯凹凸的地方用力按下去!
「咔噠咔噠——」
山石摩擦的聲音,連地面都有些震動。顧小道士低頭看著那碎石滾落的模樣,復又隨著梁泉抬頭。
那山壁中間,赫然空出了一整塊地方!
顧小道士還是忍不住了,「師兄,這些鏡子和這裡的人有關係?」
梁泉頷首,腳尖輕點,翻身上了山壁。身後顧小道士也上來了,伸手按住了差點飄出去的小紙人,好奇地看著這裡。
山壁並不是空蕩蕩的,而是從中間開鑿出了一個洞穴。這洞穴看起來非常逼仄,只能單人通行,又因為陰沉黑暗,根本看不清楚裡面是什麼。
顧小道士站在洞穴門口,要不是能感覺到那微弱的風聲,他會誤以為這裡是個普通死路。
「你先進去,我斷後。」梁泉伸手點了點洞穴,顧小道士頷首,立刻側身進去了。
梁泉站在這裡遙望著出山口,那山林安靜地回望著他。
片刻后,梁泉才鑽入了這狹窄的洞穴中去。
「師兄,分叉路?」
「左拐。」
一路上黑暗的洞穴中有許多分叉的地方,每次梁泉開口篤定的模樣就好像是在說天氣一般尋常。
顧小道士知道其中有那鏡子碎片的緣故,但還是有些羨慕。
梁師兄真厲害。
好半會後,他們一起聽到了機關的咔噠聲,應該是那洞開的洞穴又自動地恢復了。
他們走了約莫兩刻鐘的時間,顧小道士才感覺到前方好似有些許亮光。在黑暗中走了許久,哪怕顧清源根本不畏懼,但是在看到暖光時還是很高興。
他三步做兩步地跑過去,很快到了這光亮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去,然後整個人愣在那裡。
梁泉伸手拍了拍顧小道士的肩膀,「看到了什麼?」
顧小道士頭收回來,眼裡含著震驚,「師兄,這裡有個小城鎮。」
他讓開道路給梁泉,梁泉側身過去,一眼便看到了被群山包圍中的偌大山谷。
在這山谷中,有一條清澈的水流環繞著整個谷底。谷底中央,有一個城鎮,哪怕他們此刻站在山壁半空中,依舊能聽到那嬉鬧的人煙聲。
何等的巧奪天工,才能硬生生隔絕出在內在外的兩個地方來。
猶如山谷中的世外桃源。
梁泉和顧小道士並沒有貿然下去,他們這裡的出口便是在山壁上,滑不溜秋沒有遮擋的地方。他們又往下攀爬了些許,才尋到了茂密的山林。
這裡比之前更貼近小城鎮,偶爾還能聽到人聲。
顧小道士壓低聲音說道,「師兄,這些人的服飾看起來,有些古樸了。」
不同時代的變化,總歸會遺留下痕迹。從上古至今,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變動,不管是服飾還是食物等都產生了變化。
而這裡的人,身上的服飾同先秦有些相似。
顧清源擋住嘴巴,認真地說道,「他們看起來不是壞人。」
梁泉眼眸清明,看了眼顧小道士,沒有說話。他伸手按了按眉心,顧小道士看到的世界,和梁泉所看到的世界終究不一樣。
那些在顧清源看起來老實質樸的百姓,在梁泉眼中無不是身披著血紅,姿態扭曲。
梁泉神色微動,按住了顧小道士,「你聞到了什麼?」
顧清源一臉茫然地看著梁師兄,用力地抽了抽鼻子,「甜甜的花香?」
梁泉搖頭,濃濃的腥味撲鼻而來,和昨夜的血水是一樣的味道。
花香中的血腥味更重了。
「大哥,你到底在想些什麼?」一道暴喝的聲音把兩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左側。
梁泉和顧清源此刻都是趴在山坡上,濃密的草叢蓋住了他們的身形味道,而山坡下,有兩個人突然爆發了激烈的爭執。
顧小道士輕之又輕地說了一句,「他們說話都不知道找個地方。」
每次都直接撞到他們說話,把秘密拋得一乾二淨,哪有在外面就吵起來的?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你沒看到那些人的情況嗎?」
「為什麼不能!大哥,我們千百年來都是這麼做生意的,我們手藝好,為何不能繼續下去?!」那瘦高個不滿意地踱步,恨不得搖著大哥的肩頭怒罵。
「你長沒長腦子,這二十年,這二十年除了小山子,我們何嘗有過新生兒!」大鬍子狠狠擦了擦臉,怒聲道。
瘦高個頓了下,滿不在乎地搖頭,「大哥,這就是你想太多了,陳長老不也說過,以後會更好的嗎?」
「陳長老……」大鬍子的臉皮抖動了幾下,眼裡有著血絲,「一直以來都是陳長老說什麼就做什麼,但是這麼多年了,難道你看到成效了?」
「大哥!」瘦高個不打算和大鬍子再繼續爭辯下去了,咬牙說道,「我們這裡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是那些草藥,還有其他必須的物品,都是需要去外面買的。要是我們停了這鋪子的生意,我們能幹什麼!」
大鬍子梗住。
瘦高個卻越說越氣憤,來回地走,「我知道這生意邪門,但是我們祖祖輩輩都這麼過來的,外面那些人也沒出事不是嗎?不就是孩子少了點,可我們壽命也比外面的人要長得多,總能生個娃娃!」
大鬍子似乎被瘦高個給說服了,沮喪地坐在山坡下。瘦高個又安撫了他好幾句,然後才匆匆地離開這裡。
梁泉挑眉,望著他離開的方向。
正是他們剛才進來的地方。
顧小道士不太懂其中的干係,但是這些鏡子顯然是這個城鎮流傳出來的。了,整個城鎮都靠著那鋪子的生意為生。
他偏了偏頭,怎麼感覺有哪裡不對勁的樣子?
梁泉坐正了身子,摸了摸包袱,從裡面掏出來好幾張黃符,抬手一撒,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就被定住。
顧小道士看得出來,梁師兄是簡單地布了一個陣法,這裡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也進不來,也聽不到裡面的聲音。
但是……他往山坡下看了一眼,這個陣法很明顯地把大鬍子也給包圍進來了。
梁泉從原地站起身來,這點動靜聽在大鬍子耳中可不算小,他抬頭往後看了一眼,眉間厲色一閃,立刻拔出了背後背著的彎刀。
這把彎刀和他之前所帶著的佩刀顯然不是同一把,但是這一把彎刀更加不同,看著鋒利異常,隱隱有紅光閃過。
「你們是怎麼進來的!」大鬍子厲聲喝道。
他的聲音很大,非常刻意。
顧小道士雖不知道梁泉是什麼想法,但還是皺眉看著大鬍子,「你不用使勁了,這裡的聲音是傳不出去,他們也看不到你我。」
大鬍子臉上異色,握著彎刀的力道更深,他也不是愚鈍之人,這裡和外界的通道只有一處。
他們發現了!
梁泉把碎片隨手丟到了大鬍子腳下,「這東西,你可清楚?」
大鬍子看著那破碎的銀鏡,眼中疑惑,這玩意兒哪怕是他們造出來的,要毀掉也非常難,這道人……
他抬眸看著梁泉淡然的模樣,心中一窒,「你們想做什麼?」大鬍子換了一個問題。
梁泉目光所及,環境幽靜,正是一處絕佳的好地方,和外界相同的地方只有那麼一個,尋常人又出入不得,看著便是與世隔絕的桃源。
這山中的季節與外面也是相反,山坡中開滿了桃花,粉紅色裝點了每一處,搖曳風中傳來了淡淡的花香。
如此腥甜。
「何不說說你們做的是什麼?」顧小道士很不喜歡大鬍子,皺眉說道。
大鬍子冷哼了一聲,「不就是做生意。錢貨兩清,有什麼需要說的?」
清冷如泉的聲音響起,「你以為,你們悠久漫長的壽數,是從何處奪來的?」梁泉背手而立,神色冷漠。
奪這一字,讓大鬍子臉皮子顫了兩下。
顧小道士悄悄地看了眼梁泉,往後退了兩步。
梁泉很少生氣,他性情溫和,哪怕平時不愛笑,偶爾眉眼彎彎,也像極了笑的模樣。他來往淡然,可從不留下禍患,很多時候,在別人還未想到的時候,他總是早早就考慮到了。
這麼一個溫潤有禮的人,一旦生氣,總是讓人後怕的。
大鬍子臉色僵硬,握著彎刀的手又緊了緊,「你胡說什麼?」他色厲內荏地暴喝了一聲,眉頭緊緊皺起。
梁泉眉峰如劍,冷徹如冰,「所謂壽數,所謂命定,所謂銀鏡,所謂歷史,你該比貧道更為清楚。」
梁泉一步步踏近,大鬍子神色變化無常,反倒是僵持著站在原地。
「你根本不知道……」他咬牙切齒地看著梁泉,眉眼滿是怒火。他惡狠狠地扯下了他的鬍子,那赫然是一種裝扮。
褪下鬍子后的大鬍子是個很清秀的青年,看起來不過二三十歲的模樣,他有沒有鬍子簡直是兩個人。但是那眉眼間的厲色猶在,並沒有隨著外表而改變。
「造鏡是我們生存的根源,如果不能造鏡,我們……」他的說辭還沒說完,就被顧小道士給打斷,「你們的鏡子……別告訴貧道,你們是在清楚會發生什麼事情的前提下,把他們給放出去的?!」
大鬍子臉色連連動搖,半晌后頹然地搖頭,「只有我們知道。」
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並不多,只有每一代被選擇來接手店鋪的人才會知道這件事情。這裡的百姓一直非常安逸,他們只知道他們靠造鏡為生,這是一個貫徹了他們幾代人的生計。
而對這裡的人來說,幾代人,相當於一千年以上的時間。
大鬍子抹了把臉,神情萎頓地說道,「我們從八歲開始做鏡子,這些鏡子會由我負責運出去售賣,所得的錢財會返回來給鎮上的人一切所需要的東西。」
所有的東西都上交,然後被進行分配,這樣子溫馨尋常的日子,成為了這山谷中每一個人的日常。
「這山谷外面能承受很大的鏡子銷售,我們也一直在這裡販賣,甚至連整座城都開始被稱為鏡城,但是……」
「但是你們每一面鏡子,都會汲取主人的壽命。」梁泉清冷的話語打破了大鬍子的猶豫不決。
這山谷中,這山林中,但凡梁泉所看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個人身上都有著濃郁的血氣。
他們得以長壽,得以快樂,得以安逸地生存,全是依賴於他們所造出來的銀鏡。
昨夜梁泉撕開了黃符,便是想藉此來得知究竟根源在何處。哪怕他早前知道那鋪子有問題,但鏡鋪裡面的人並不知道具體情況。
梁泉也因此知道,其後有著更深層的因素。
大鬍子神色動搖,隨後慢慢堅定,「這是我們一族的宿命,還請你們離開。」他反手又握住了彎刀刀柄。
「我知道你們是好人,但是我們並沒有真正害死過何人,只不過是……各取所需。」大鬍子……不,現在不應該稱呼他為大鬍子了。
清秀青年握著彎刀,堅定地看著梁泉和顧清源,「只要你們離開這裡,我會攔住他們。」
顧清源猛地看著山坡后,那裡有動靜。哪怕他現在一點聲音都聽不見。
「你在這裡布陣,讓我停留這麼久,難道以為我的麾下,沒人發現嗎?」清秀青年到了這個時候,才揚起一個不算笑容的笑容。
梁泉淡淡言道,「貧道不想他們進來,他們便進不來。」
他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一柄長劍,那長劍樸素無華,和那鋒利的彎刀相比,未免太過平平無奇。
但是這柄長劍出現時,清秀青年手中握著的彎刀微微震動起來。
清秀青年詫異地看著梁泉手中長劍,他這把刀至少歷經了千年時間,早就有些許靈性在,但是從來沒有誰能夠引動過這刀的任何反應。
「你很好。」
他蹙眉,嚴肅地說道。
梁泉拔劍出鞘,聲音冷凝,「小師弟,別讓他們靠近。」
這陣法本是梁泉在控制,想要誰出去也不是難事。
顧小道士難得在梁泉口中得到句小師弟,頓時美滋滋地離開了陣法,昂頭看著那一個個靠近的人,「這裡是你們的地盤,身後是貧道的地盤。」
「想過來的,不如試試?」
陣法外如何,已經入不得他們兩人的耳朵,清秀青年拔刀而上,狠厲的姿態無意表露出他的兇猛。
梁泉並非不能用其他的法子打拚,但是眼前這人眼中燃燒的火焰,讓他選擇了如此。
刀劍相交,梁泉隱約聽見了清越劍鳴暢快的聲響。
它也忍耐多時了。
顧小道士攔住了那些逼近的鎮民,不論他們是想來尋事還是來找人,現在無一不是目瞪口呆看著顧清源身後。
顧小道士苦於不能立刻回頭觀察,但是身後會發生什麼,他自然也是清清楚楚,挑眉笑道,「你們的老大很厲害,但是我師兄更厲害。」
顧清源笑眯眯地吹梁泉,恨不得把師兄狠狠吹上天呢!
刀光劍影不足以形容現在的畫面,梁泉的靈力從長劍蓬勃而出,每一招劍式中都含著莫大的威壓。但清秀青年大開大合,靠著那彎刀本身的靈性,也在最開始的時候硬生生給強撐了下來。
清秀青年嘴角有血,聲音虛弱了些,「你這道人有這樣的能耐,想去做什麼事情不成,為何要為難我們!」
梁泉以劍鋒硬是壓下了青年的彎刀,那彎刀反勾住青年的脖頸,要不是其上靈性微動,早就把青年的頭顱割下。
「貧道喜歡。」梁泉淡漠地說道,完全沒有了情緒波動。
青年終究是普通人,哪怕壽數悠遠,又有著彎刀相助,還是在梁泉的打擊下節節敗退,很快就被踢開了彎刀,摔倒在地面吐血。
梁泉古井無波的眼神落在他身上,輕聲道,「你們當初圍著山路,是打算做什麼?」
青年矍然一驚,拽著草根一言不發。
梁泉也不再看他,揮手散開這陣法,遠遠看著那城鎮的方向,「陳長老在何處?」
他的聲音不再局限在這小小陣法內,反而是擴散開來,連那些趕來的百姓也聽得清清楚楚。他們惶然地看著梁泉,就見這個道人反手握劍,便要一擊砍下青年的頭顱。
頓時有人悚然喊道,「在山上——」
「住嘴!」有人拉扯著那女子的衣裳,但是她迅速擺脫了身後長者的牽制,幾步走到梁泉,雖然身體微顫,但還是堅定地說道,「外鄉人,我可以帶你去找陳長老,但是你需要放過他。」
那是個打扮很質樸的女人,但是眉眼溫婉,未語先笑,便是現在的情況下,也非常美麗。
梁泉一言不發地收回了長劍,誰也看不清楚那柄劍是怎麼消失的,卻沒有人敢說話。
這道人冷若冰霜,看起來不好相與。
顧小道士在梁泉跟著那姑娘離開時回頭看了眼被扶起來的青年,忽而偏頭說道,「你們的姻緣線要斷了。」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青年的手腕,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青年臉色大變,越發慘白起來。
梁泉在顧小道士跟上來時淡淡說了聲,「頑皮。」
顧清源嘿嘿笑道,他還沒有厲害到那般程度,只不過是著惱這裡的人,隨口編了一句話罷了。這位姑娘如此緊張那青年,兩人面容又不相似,顧小道士自然猜出來他們的關係。
梁泉耳力異常,自是聽到了顧小道士的戲言。
「我沒有撒謊。」顧小道士眨了眨眼,要是這裡的人執迷不悟,師兄動怒之下,也不知道會如何。
走在山路上的姑娘時不時回頭看著梁泉和顧小道士,卻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這裡的山峰眾多,大都是包圍著山谷而形成,端得是非常好的地貌。
這裡恰似春季,草叢中點綴著許多紫色的小花,搖擺的高度靠近小腿。這山路完全沒有經過任何的整修,往上是一望無垠的林海,漫山遍野的綠色充斥著眼球。
帶路的姑娘在一處轉彎處停下來,盯著梁泉的眼睛說道,「你是去殺陳長老的嗎?」
梁泉面容清俊,神色如常,「尚未知曉。」
那姑娘把梁泉的話咀嚼了兩下,忽而道,「如果道長是打算去殺陳長老的話,請不要手下留情。」
梁泉的視線在這姑娘身上停留了許久,慢慢點頭,「你知道了真相。」
她輕輕笑起來,然後慢慢地點頭,「我們可以活上兩三百年,但是陳長老……卻是傳下這門技藝的人。」連他們也不知道陳長老的歲數。
姑娘繼續帶著他們往上,「做的鏡子越多,活得越久。這是這麼多年來,我所能觀察到的。」
梁泉偏頭看著那姑娘柔美的背影,她身上纏繞著一層淡淡的血污,但是她的確是梁泉所看到的這麼多人裡面,最乾淨的一個。
直到一處斷崖,姑娘才又停下來。她伸手指著對面,「那裡就是陳長老所在的地方,但是每年七月我們才能過去。」
眼下橫空隔斷的山崖上沒有任何的依附。
梁泉垂眉看著身邊的顧小道士,「你留在這裡。」
顧清源扁嘴,深呼吸了兩下后才不情願地點頭,他還不會踏劍飛行,師兄不肯帶他,他也過不去。
靈光一閃,長劍在懸崖上漂浮,梁泉一腳踏上劍身,頓時凌空而去。就在千鈞一髮之際,一直安分呆在顧小道士身上的小紙人猛地撲到梁泉的肩膀上,差點被風刮跑。
小紙人的紙胳膊牢牢地拽住梁泉的髮髻,然後把整個紙身體都卷卷地纏繞在髮髻上,避免被著狂風吹跑。
梁泉反手摸了摸,得到了一聲低沉的回應。
「出了什麼事?」
梁泉微愣,沒想到小紙人又和小木人勾結……咳咳,聯結起來了。
「在查些事情。」梁泉的語氣緩和下來。
「嗯哼,小道長,你的心情聽起來可不怎麼樣。」楊廣慵懶地靠在座椅上,完全沒在乎身邊那群以為他瘋了的侍從。
嘖,還是南宮明用起來比較順手。
梁泉斂眉,「阿摩聽錯了。」
「你知道撒謊的人會如何嗎?」阿摩低沉的嗓音透過不知名的聯結撞入梁泉的耳中,「小心我夜半來尋你。」
梁泉眉眼彎彎,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越來越靠近的彼岸,「阿摩可別亂來。」
「怎麼能叫亂來?」楊廣充滿調笑意味地說道,「那種真的行動了,才叫亂來。」
比如上次的跳崖?
梁泉沒有說話,飛劍的速度很快,眼看著已經到了對面,颯颯的風聲開始低下來了。
「下次對話,小道長可得安穩點。」楊廣敲了敲小木人乖巧的小腦袋,似乎是知道梁泉停下來,乾脆地中斷了這一次談話。
飛劍在靠近地面的時候消失,重新化為長劍出現在梁泉的手中。小紙人從梁泉的肩頭上躍下,嘿咻嘿咻地拽住了梁泉的褲腿,然後猛地變成一個大大紙人。
大紙人嘿嘿地伸出紙胳膊,學著梁泉以前的動作摸了摸梁泉的髮髻,然後又開心地靠在梁泉身邊。
梁泉的神情溫和了些,抬頭看著這山崖處的小木屋。
小木屋很是樸素,但院落前卻放著許多面鏡子。光是這些大大小小的鏡子,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人曾經用過,又或者這些全部都是新造出來的。
梁泉漫步靠近小木屋,還沒有推開屋門,就感覺身處的環境猛地一暗。
天色發沉,一眨眼從陽光明媚變成昏暗無光,就連原本梁泉身後軟軟的觸感,都突然變得硬邦邦的。
梁泉頭也不回,飛劍猛地穿刺過身後,噗呲破碎的聲音響起,那就像是什麼東西漏了氣一般。
小紙人愣愣地出現在了梁泉的身前,好奇地看著梁泉,似乎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現在梁泉的身前。
梁泉左手握劍,伸手握住了小紙人的胳膊,「變小。」小紙人縮小,然後被梁泉握在掌心,「我們陷入了幻覺。」
小木屋依舊在梁泉身前,但是這木屋沒有了剛才鮮活的生活氣息,好似許久都沒有人靠近這裡了。
梁泉推開小木屋的院門,木門吱呀的聲音有些尖銳。
庭院內的鏡子都橫七豎八地碎在地面上,就連那屋內都是破碎的桌椅,好像經歷了一場亂斗。小紙人緊緊地抱著梁泉的大拇指,坐在他的掌心看著這一切。
小黑眼珠子隨著梁泉的動作看了一圈,迷糊地晃了晃紙腦袋。
「師兄。」身後突然響起來一把清脆的聲響,梁泉回頭一看,顧小道士正站在門口笑意盈盈地看著他。
只是這個小道士早不是當初稚嫩的模樣,看起來二十五六,稜角分明了些。
「你這裡的人不是被師兄給殺了嗎,師兄怎的又回來了?」
梁泉偏頭看著眼前大了十歲的小師弟,輕笑地拔出長劍,「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和我比試是什麼感覺嗎?」
他對著那略顯慌張的「顧清源」笑道,「那今日便試試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