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心亂

  這一聲喝, 震得打鬥中的趙五霍然停手。扭頭一看,見來人是個陌生的臉孔,獰笑道:「哪兒冒出來的小子?不去陪你那婆娘, 倒跑來管你爺爺的閑事!」


  方才他已看見這人飛身而上從人群里救下那女子的情形, 只是不認得這二人,還以為是一對相好的。


  今日赴宴碰見了自個兒的死對頭本就晦氣, 忍了半晌, 對方卻屢屢挑釁, 言辭辱及他父親。幾個兄弟也看不過, 索性打了起來。他是不要命的性子,熱血上頭, 什麼都不管不顧的, 周遭的人呼喊著什麼, 也全然沒聽見。


  此刻席面上兵荒馬亂桌倒倚歪的, 一面硃紅色的琵琶摔在了地上,賀雲州在旁邊停下腳步。


  趙五見他停住, 還以為他是怕了,嗤笑一聲, 正要再說什麼,對方卻是踏步向前, 足尖一勾將地上的琵琶捲起直直踢了過來。


  一人高喊:「五哥小心!」同時舉劍向賀雲州刺來。


  趙五躲避不及,橫臂一攔, 那琵琶正正砸在他手肘上, 力道大到令他蹬蹬蹬後退數步, 被砸中的手臂像是斷了一般。同時賀雲州抬腳一踢,只聽噹啷一聲,是長劍掉落在地的聲音。


  舉劍的人還未反應過來,就被鎖住了咽喉。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眨眼之間,周圍的人甚至沒有看清賀雲州是怎麼出手的。


  趙五將疼到沒有知覺的手放下,正眼看過來,方才意識到眼前這人是個狠角色。見賀雲州收緊了手指,急忙道:「有事沖我來,別動我兄弟!」


  賀雲州笑笑,眼睛里有鋒銳的光閃過,語氣自信而睥睨:「還打嗎?」


  趙五噎了一下,不甘地垂下頭,粗聲道:「我認輸,你把我兄弟放了!」


  賀雲州本也沒想把那人怎麼樣,見他不再鬧事,另一撥人也收了兵刃,便鬆開手,掌下一推將那人推向趙五的方向。


  眾人見慌亂的場面被控制住,就連那一向不要命的趙家五郎也都服了軟,心下一松的同時,不禁向那名年輕人看去。許多人不認得他,但從其舉止作風來看,應當是一名軍人。此刻見他從容又俊挺地立在那裡,所有人像是立刻找到了主心骨。


  過了一會兒,院門那裡傳來腳步聲,是府里的管家得到有人鬧事的消息,特意帶了侍衛過來。此刻見事情已經平息,知道是賀雲州幫忙解決的,連忙抱拳上前致謝。


  靈初從樓梯上下來。


  方才賀雲州出手阻攔趙五等人的時候,她還有些擔心,畢竟對方有十來個人。卻沒有想到事情解決得這樣容易。這會兒放鬆下來,靈初突然想起,前天晚上她還跟玉娘說想要見見賀雲州,結果正巧今天就碰上了。


  靈初在一旁站了一會兒,見李府的管事跟賀雲州寒暄了幾句,隨後自去安撫賓客。


  方才打鬥時人已經散去了一半,等到靜下來,席面上已是杯盤狼藉,見晚宴無法再繼續,餘下賓客也陸續散去。


  「賀將軍請留步。」靈初跟在賀雲州身後,開口喚道。


  清凌凌的一道聲音傳入耳中,賀雲州轉過身來,見小公主穿著雪青色上襦,流雲一樣的長裙一直垂到足尖,月色下如染霜華。


  他停住了腳步。


  「公主找卑職有事?」


  靈初點點頭,走到他身邊,開門見山地道:「我聽說賀將軍身邊有一位姓江的先生,醫術很是高明,想要請他替我的一個親人醫治舊疾,不知道可不可以?」停了一下,又再繼續,「當然,該有的報酬我會準備好。」


  賀雲州轉身,和靈初一道朝前走,聞言想也未想地道:「區區小事,何必勞煩公主親自垂詢。我明日就將無涯先生送到都督府上。」沒有提報酬的事。


  「話說回來,」賀雲州又道,「公主的親人不也是宗室?應當有太醫所的人負責照料吧。」


  靈初今日蒙他出手相救,本就心存感激,此刻見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自己的請求,可見是個忠直誠摯之人。聽他發問,不免想到今日舉動可能給他帶來的風險,也不願再有所隱瞞,咬了下嘴唇,輕聲道:「其實……我請江先生醫治的人,是陛下。」


  賀雲州沒什麼反應,只點了點頭:「既是陛下聖體違和,那更要儘早醫治。」


  見他沒有明白,靈初停下腳步,一雙澄透的眼睛看向賀雲州:「如果將軍答應了,那麼這樁事須得瞞住大都督,不能讓他知曉給陛下醫治的人是你送來的。」


  賀雲州身形頓住,轉頭看著她,目光里有什麼一閃而過。隨即向後退了一步,再一步。靈初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可能是有點失望吧,但是又在意料之中,賀雲州畢竟還要聽命於蕭確。


  現下兩個人隔著數尺的距離,對方的視線居高而臨下,帶著審視的意味。靈初挺直了脊背,回望過去。


  意識到沒有什麼話可說了,靈初撫了撫自己的衣衫,正要離去,卻聽見賀雲州帶著笑意的聲音:「為什麼要瞞著大都督?眼下天子若有事,對大都督而言是弊大於利。」


  靈初再次抬眼,和對方銳利的視線交匯,沒有說話。


  「是和公主有關吧?」他又開口,雖是發問,語氣卻帶了幾分篤定。


  靈初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探究以及戲謔,有別於先前的謙抑和恭謹。與這樣的目光對上,她的心裡陡然生出一股衝動來,嘴角微微上挑,學著他的樣子:「你怕了?」


  「笑話。」賀雲州嘴角輕扯。


  「那將軍的意思……」靈初沒有說完,停下來等著他的回答。


  清冷夜色中,少女的聲音有一絲盈潤甘甜的感覺,尤其是她這樣青澀的挑釁,賀雲州竟然覺得受用得很,心裡當真被挑起了一把細細的火,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明日你讓人到翠微居,江先生會等在那裡。」


  ……


  賀雲州說到做到,靈初第二天派去的人果真在長安的翠微居見到了江神醫。經過安排,江無涯順利地來到薛廷身邊。


  據他初步診斷,薛廷的病不難治,只是徹底治好需要費些時間。


  靈初聽到這話才放下心來,再三謝過,請他務必用心。江無涯自應下不提。


  ……


  前線傳來探報,洛陽的元欽在立清河王世子為帝之後,暫時又沒了動向。於是今春預備暫停的田獵仍舊如期舉行。


  關中一帶武風濃厚,自中原衣冠南渡,北地的政權走馬燈似的換過,到靈初的祖上東征西討統一北方,百餘年來,此地一直保持著春秋田獵的習慣。


  尤其是如今天下又趨於分裂,豪傑並起,跨州連郡的軍閥們更是重視行獵。以野獸作假想敵,投入實戰般的陣列,除了檢閱軍隊的作戰能力之外,更有示武於天下的意味,並不僅僅是為了娛樂。


  此次行獵的規模頗為宏大,長安城西面連綿八十里的首陽山,有一多半圍作了獵場。


  這日清早,一行人在侍衛的護送下浩浩蕩蕩地出了城,向著目的地行去。那些貴族少男少女們尤其興奮,一路上笑語不斷。


  靈初坐在馬車裡,曠野的春風吹卷著車簾,送來外間嘰嘰喳喳的談論聲和原野上莊稼的清新氣息,讓人的心情也隨之愉悅起來。


  到了山下,馬車不宜再行,隊伍停了下來。


  靈初掀開前面的帘子,彎腰走出馬車,由侍女扶著下來。燦爛的陽光照在身上,讓人感覺暖洋洋的,彷彿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眼前是一大片空地,一直延伸到遠處樹木高聳的密林里,再往上就是連綿無際的首陽山,綠沉沉的,像是碧藍天幕下鑲嵌著的一串寶石。


  視線收回,靈初看見了不遠處的蕭確。他沒有坐車,是騎馬過來的。身上穿的是靈初所熟悉的戎裝,一手攥著韁繩,正在向自己的副將吩咐些什麼。


  見他看過來,靈初很自然地問候:「大都督。」


  「公主。」蕭確仍然沒有下馬,只輕輕點一下頭,冷淡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簡單地喚了一聲便撥轉馬頭向遠處行去,身影消失在一眾侍衛之中。


  前方已經聚集了隊伍,鮮明的旗幟隨風招展,獵鷹在頭頂上方盤旋飛繞。不一時,出發的哨音響起,馬兒像是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獵狗歡快地跟隨著馬上的主人,飛跑間發出狺狺的吼叫聲。


  靈初沒有跟他們一道出發。她不擅騎射,這次出來也只是為了散散心,畢竟在長安待了快兩個月,她還沒有出過城。


  部分侍衛留下來搭帳篷,這幾天要在這裡露營,過些時候再去首陽山的行宮。


  不一會兒帳篷搭好,玉娘指揮著侍女收拾裡面的東西。靈初在四周轉了轉,活動了一下身體。


  等到黃昏,橘黃色的霞光染透層林的時候,靈初正站在一處小丘上欣賞晚霞,漸漸聽到後面傳來陣陣馬蹄聲,接著是男子們渾厚而歡快的笑聲,知道是行獵的人回來了。


  這一整天收穫頗豐,大的如狐狸、梅花鹿等,小的像松鼠、野兔、野雞,林林總總的鋪了一地。聽說還有人獵到了一頭母狼,見其有孕,又放走了。


  靈初回營地的時候路過一條小溪,看到幾個侍衛正在溪邊收拾獵物,當中一人的背影有些眼熟。走近一看,卻是賀雲州。


  靈初有些驚訝:「賀將軍怎麼自己在弄這些?」她在賀雲州的身旁蹲下來,問道,「不是有侍衛嗎?」


  「某習慣了自己動手。」賀雲州沒有抬頭,仍是將手中的刀繼續向下,准而快地剝開了一隻野獸的皮毛。


  事實上,當女孩青稚動聽的聲音傳入耳中的時候,他就知道了來人是誰。接著便是少女清甜的氣息拂到鼻端,在周遭濃重的血腥氣里尤為明顯。


  靈初道:「江神醫的事,還沒來得及向你道謝。」看著夕陽中對方的側臉,靈初的聲音充滿感激,「謝謝你,賀將軍。」


  「公主客氣。」仍是簡短的回答。


  靈初曾問過他需要什麼報酬,可對方什麼要求也沒提,這讓她在感激的同時,心裡更增添了一份敬重。


  她看賀雲州忙碌著,手上正在收拾一頭野獸,腳下還堆了些野雞和兔子,忙道:「我來幫你吧。」說著就拾起了一隻野兔。


  賀雲州轉頭看她一眼,搖搖頭:「這是粗活,公主做不來。」


  「沒關係,不是還有你嘛,我就照著你的樣子。」靈初語氣輕快,不覺得收拾這些東西有什麼難度。


  賀雲州只好教導她:「刀要拿穩,別傷了手。」指著她手裡的野兔,「從頭頂割開一條縫,慢慢往下,一直劃到後面……」


  靈初沒有什麼經驗,為了穩當,動作便放得很慢。


  賀雲州說了兩句,停下來等她。卻未料到嬌滴滴的公主並不像他想的那樣怯弱。她的手很小,白生生的,軟玉一樣,看上去沒有什麼力道,刀卻拿得很穩。


  靈初就照著他說的做,手中的刀已經劃到了尾部,抬頭看向他:「然後該怎麼樣呢,將軍?」


  聲音嬌嬌細細的,傳到賀雲州的耳中,攪得他整顆心都像是微風吹皺了的一池夕陽,紅燙燙的帶著熱意。


  見他沒有做聲,靈初微微疑惑,順著他的目光看下去,發現對方正注視著自己的右手。


  「公主的手很穩,」他抬起眼,看進女孩倒映著天邊雲霞的眼眸,「很適合用刀。」


  靈初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賀雲州卻不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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