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春雨

  這幾天都是倒春寒,昨夜裡又下過一場細雨, 清晨時窗外便浮著一層淡淡的霧氣。


  薛廷向來不慣讓人伺候, 自己坐在長案后烹茶。身姿端正, 清雋的面容隱約在裊裊的輕煙中, 有一種出塵的味道。


  靈初在他對面幾步之外, 也是跪坐著,手裡捧著一卷書冊。


  每天清早她來拜見兄長的時候,總會在殿中待上片刻時辰,這裡的藏書多,而且許多是她以前沒有見過的。


  到了下午,靈初通常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或是練琴, 或是作畫, 偶爾接見長安城的貴女們。


  這樣平靜的日子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殿中很安靜, 只偶爾發出沙沙的翻書聲以及茶水注入杯子里的聲音。


  驀地, 對面忽然響起幾道咳嗽聲, 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在極力隱忍著。


  「阿兄,你怎麼了, 不舒服嗎?」靈初抬頭看向薛廷, 眼睛裡帶著擔憂。


  天氣轉冷,他已經咳了好幾天了, 只是沒有今次這樣嚴重。


  薛廷以手抵唇, 咳得說不出話來, 只搖了搖頭。


  靈初看到他的樣子, 一顆心高高提起,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傾身向他。又見薛廷一手撐在案上,面色發白,身影搖墜,慌忙上前將他扶住。倉促間碰倒了几案上的杯盞,茶水流了一地。


  「阿兄,你的手怎麼這麼涼?」靈初握著他一隻手,另一手從背後將他攬著,讓他半靠在自己身上,頓時感覺到薛廷整個人似乎都帶著一股寒氣,心中更是發慌,忙揚聲向殿外,「來人,去傳太醫!」


  御醫很快來了,聚集在內殿給薛廷診治。


  「怎麼樣了?」見太醫起身退到一旁,靈初上前問道。


  「回公主,」為首的御醫拱手道,「陛下的病不像是時症,倒像是舊疾,被時氣所催動,且又拖延了幾日,所以才會發作得這樣嚴重。」


  御醫的話讓靈初的心裡更增添了幾分擔憂,她環顧了下殿中站著的幾個不同年紀的太醫,感到有些奇怪:「本宮記得跟隨陛下從洛陽到長安的幾位御醫也在府中,怎麼不見?」


  「這……」那太醫覷了眼靈初的神色,磨磨蹭蹭地道,「聽說是長安城外的一處村鎮爆發了瘟疫,太醫所抽調了部分人手前去診治……」


  怎麼就這麼巧,偏偏一直以來負責治療薛廷舊疾的太醫都被派了出去?


  靈初有些煩躁,眉頭微蹙,看向那太醫:「那你能治嗎?」


  太醫的臉上現出為難的神色:「微臣儘力,只是——」他斟酌了下,繼續道,「長安本就不比洛陽宮中,珍稀藥物缺乏,且微臣的醫術也算不上高妙,陛下的病症又極為複雜,微臣也只能儘力減緩此病發作的程度。」


  話說到這裡,靈初心裡已有幾分明白了,揮揮手讓太醫下去配藥。


  屋子裡有些冷,靈初轉身走到窗前,雙手抬起輕輕一推,微涼的帶著晨霧的風便被關在了窗外。


  她在床榻邊坐下,將蓋在薛廷身上的衾被往上拉了拉。正要收回,手腕卻一下子被握住,冰涼的,帶著些力道。


  靈初眼睫輕抬,視線從薛廷握著她的那隻手朝上,慢慢轉向他的臉龐,注視了片刻。


  他還沒有醒,雙目緊閉,許是身受疾病之苦,眉頭微微皺起。在略微蒼白的面色映襯下,一雙濃黑清俊的劍眉愈發醒目。


  靈初將他攥著自己手腕的那隻手抬到唇邊,輕輕呵了一口熱氣,試圖減輕他身體的寒涼。


  薛廷的這箇舊症她一直都知道,只是見他許久都沒再犯過,還以為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沒想到這次發作得這麼迅疾。


  她心裡有些愧疚,想到年少時落水,是兄長將她救了上來。她沒事,薛廷卻因此得了久治不愈的寒症,備受折磨。


  正想著,握著自己的那隻手輕輕一動。靈初飛快地抬眼一看,果然見薛廷緩緩睜開了眼睛。


  「阿兄,你醒了?感覺好些了嗎?」靈初忍不住問道。


  薛廷慢慢轉頭,目光停在自己攥著靈初的右手上,彷彿微微一怔,而後很自然地鬆開。


  「沒事了,你回去吧。」


  他的嗓子在三年前受過傷,聲音微微嘶啞,襯著無波無瀾的平靜神色,幾乎是顯得有些冷淡了。


  靈初沒來由的覺得有些慌,眼睫輕輕顫了顫,軟軟的聲音透著藏不住的委屈:「阿兄,你是不是……在怪我?」


  薛廷已經坐了起來,上半身靠在床頭,聞言終於抬起頭來,深黑的眼睛與她對視著,目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緒,片刻后重複道:「回去吧。」


  ……


  蕭確結束了北關大營的巡視,星夜趕回長安。踏進都督府大門的時候,仍是更深漏夜。


  沒有讓人服侍,也顧不上梳洗,身心俱疲的他這會兒只想躺在榻上好好睡一覺。


  剛剛卸下戰甲,身後即響起砰砰的敲門聲:「大都督,有洛陽的驛報!」


  是心腹副將的聲音。


  蕭確命他入內。


  自從天子入長安,關隴這邊一直對洛陽的元氏保持著高度警惕,隨時留意著那邊的動向。故而有洛陽的消息傳到,都督府的人片刻也不敢耽擱,立即呈報給蕭確。


  從副將的手中接過驛報,蕭確展開掃了一遍,神色微凝,語氣也轉為嚴肅,抬頭道:「召都督左丞並幾位將軍至中堂議事。」說罷,一手從身旁的木架上抓過外袍罩在身上,大步出了房門。


  天還未亮,議事廳四角都點著火杖,跳躍的火光照見長案后一張張略顯凝重的臉龐。


  在座之人除都督左丞趙綽和武威將軍謝恢外,余者也都是蕭確平日里信重的大將及心腹謀臣。


  謝恢先道:「元氏忍耐了這些時日,於數日前在謀士的進言下立清河王世子為帝,又暗自從雁門關調兵,磨刀霍霍,劍指潼關。我大魏在潼關守軍不過五萬,恐難以應對。」


  二十年前河陰之變時,薛氏宗族並洛陽王公貴族遭叛臣大肆屠戮,生者寥寥。此番天子入關隴,大部分宗室也跟了過來,那元欽也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翻出來一個清河王世子,才十一歲,立為了新帝。


  趙綽道:「以某之愚見,元氏挾偽少帝之名義發兵潼關,既是爭鋒,也是試探。雙方數年未戰,勝負猶未可知。而元氏老巢在晉陽,洛陽距長安太近,對他來說絕非久居之地。若勝,則元氏必定揮兵西進,蠶食關隴;若敗,其自會退居晉陽,留偽少帝於洛陽,遙領朝政。」


  「元氏有退路,我等卻沒有,故而此戰定要得勝。」一副將朗聲道,「卑職建議從六鎮之沃野、懷朔各調兵五萬,合潼關之兵共十五萬,正與元氏兵力相當。」


  其他人也紛紛點頭:「主上前些時日和突厥達成盟約,且阿什那公主還在長安。如此一來,剩下的十萬兵力防守柔然,再加上突厥之助力,北部邊防無虞。」


  幾人所言和蕭確心中所想相差不多,只是從六鎮中抽調的部將人選還需斟酌。


  又商討許久,眾人停下來,抬頭看向上方的蕭確。


  昏黃的燭光照耀下,蕭確按劍跽坐,思索了片刻,向眾人道:「先按照方才商議的去做,餘下之事我會再與幾位柱國斟酌。諸位自行散去吧。」


  等到人走盡,案上的蠟燭已是短了一截,天邊也微微泛白。


  蕭確的面前堆積著幾捆簡牘,是這些時日積攢下來的公務,大部分已經由趙綽代為處置了,剩下一些拿不了主意的,便都放在了這裡,等著他回來處理。


  蕭確解了腰間佩劍,放在左手邊案上,取過一旁的簡牘,一卷一卷地翻閱起來。


  時間不知不覺地流逝,等到將其中較為重要的公務處理得差不多了,天光已經大亮。濃重的困意向他襲來,蕭確「啪」的一下鬆了手中簡牘,頭一低,伏在几案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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