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 16 章
齊公之子的事,蘇讖已從京都來信有所知情。
常孝昌恩師齊效蘭乃秘書省秘書郎,專司掌管衛國書籍的收藏與校訂。
齊效蘭膝下三子四女,去年出事的就是他的二子齊盈。
此子與光祿勛彭機之子因爭吵大打出手,被削去一手,之後兩家的官司打到了天子面前,其後兩家各罰三百大板,彭機被停了光祿勛之職,齊效蘭被罰了一年俸祿。
彭機乃掌管宮廷侍衛之人,身後有無數眼睛盯著他的位置,他這一停職,復職之日遙遙無期,大有可能被他人取而代之,京城很多人猜彭家這次要走下坡路了。
事初這官司很是有利彭機,他乃宮廷侍衛之首,宮外之人皆要給他幾分面子,應天府、大理寺多的是想求他辦事的人,在他家的事情上偏向於他不在話下,但齊家世代書香,齊家門生不少,齊效蘭更是能在陛下面前能說上話的人,彭家在宮外聲勢,齊家便在宮內使力,把事情捅到了天子面前,告彭機一府仗勢欺人,此事從此從兩家小兒的打鬧升為了兩家的對峙,一發不可收拾。
如若不是齊效蘭老妻死於這段時間,陛下憐其可憐,憐其子斷去了一臂,齊家怕也難以收場。
這事,事起在彭機想壓齊家一等,把大事化小;而齊家又不是他能輕易壓下的人家,齊家能力在天子面前,事情一出就是找陛下做主。
可鬧到天子面前的事情,再小的事情也是大事,豈能輕易了結?齊家如若不是恰逢齊公之妻過逝,讓天子想起了這家人的可憐之處來,打到身上的板子不會比彭家的輕。
這個中種種,太多門道,太多理由,皆是不可深說之事,蘇讖就著常孝昌的話意,撫須嘆道:「老來喪妻,是不可言說之痛,齊公大苦。」
事起之因,是兩家的兒子為爭煙花之地的花魁起了口舌之爭,事情演化到武鬥,之後又是兩家比拼背後勢力,事情愈演愈烈,誰也沒討到好,而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在蘇家以及蘇讖身上。
蘇家要是有此子弟,哪怕已被削斷一臂,回來壓到祖宗面前還能打斷一腿。
到底是齊家教子不嚴,才引此禍事。
「唉。」此廂,常孝昌低頭,深深嘆氣。
這事對老師影響不可謂不深,老師秘書郎一位雖說還在,但籠罩在齊家頭上的烏雲豈是那般容易散去的。
為了打點此事,齊家散去了一半家財,在外還有彭家對他們家恨之入骨,事事使絆子,還有人半夜在其門口潑糞,一家人也是不好過。
恩師之事,常孝昌也有出力,此前正是他父親獻出了家中一寶,得了宮內一得寵宮妃的眼,在陛下面前獻了好話。
常孝昌也是希望齊家此事快快過去。
眼看岳父與堂兄話語沉重,常伯樊這時插話,道:「小婿還沒謝過岳父大人的厚禮,讓岳父還為小婿操心,伯樊實在有愧。」
「這不關你的事,」蘇讖笑道:「也是你岳母耳尖,聽說你家裡要祭祖,一想到家裡兩處莊子今年菜種的有點多,一家人吃不了,打發下人去賣也得不了幾個銅錢,就叫我拉過來給你用,添不了兩個菜,但也是她的一點心意,你笑訥就是。」
「豈敢!」常伯樊起身,向岳父行禮,「岳母大人一片心意,小婿領了。」
「欸,小事情,無需多禮。」蘇讖扶了他起來。
他也不是對女婿好,是對女兒好。
女兒在婆家日子的好壞,到底是取決於她的父母,伯樊說他心悅苑娘,蘇讖信,但喜歡當得了什麼事?頂多是讓他對苑娘和顏悅色寵愛一些,讓不了常府上下對她恭恭敬敬,敬重敬畏。
蘇讖此趟親自前來,不是做給女婿看的,是做給常府常氏一族看的。
本來他是不用自己來的,但一聽說女兒跟庶嫂起了齷齪,蔡氏娘家來人了,夫人就急眼了,攆著他過來給苑娘狀聲勢,蘇讖何需她攆,夫人一發話,他就拾掇整齊出門來了。
蘇讖護女之心,可不比他夫人弱。
「岳父請坐,請喝茶。」
「好,好。」
這廂蘇讖一坐下,眼看常孝昌又要開口大談京城之事。
蘇讖是極不願跟外人談京城之事的,他被流放來臨蘇,就是來當閑雲野鶴的,這些年他從不輕易與人大談國事朝事,也就為兒子出謀劃策的時候會與兒子張口,但一看常孝昌極其熱切地想向他討教,一想他是女婿的堂兄,到底咽下了迴避之情,笑目看向這位後輩。
「說來去年經此一事,京中太平了不少,年底執金吾上報,去年下半年整整四個月,京都一起糾紛偷盜案也沒起……」不用登門造訪就能見到蘇讖,常孝昌談性大起,不說到盡性勢不罷休。
蘇讖此人在京城消失多年,名不經傳,許多後來人甚至不知道他是何人,知道多的無非知道他曾中過狀元而已。
如若常孝昌的恩師不是齊效蘭,聽恩師說過,當年若不是蘇讖以一己之身力挽狂瀾救蘇家於水火,何來現在的蘇護國公一府一門榮耀,常孝昌也只會與他人一樣,當他是一個不得志的才子罷了。
但他聽說了蘇讖當年之事,對這個深諳聖心的蘇老狀元郎那是推崇不已,好不容易見到,自然想凡事請救一番,聽聽他的見解。
再者,跟他打好了關係,那就是跟京都蘇家打好了關係。
常孝昌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蘇讖也給其面子,在他停頓的時候點評一兩句,話語不深不淺,常孝昌卻欣喜若狂,引得常伯樊不由多看了他這個平日很顯老成持重的堂兄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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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苑娘到時,在門口就聽到了常伯樊那位堂兄高亢的聲音,只聽他亢奮道:「沒想大理寺卿大人絲毫不畏他威脅之語,當堂就下令處決宰,咔嚓一下,只一下,人頭落地!這誰也沒想到啊,我聽當時旁觀審案的朋友來跟我細說,他說當時嚇得心口都停了,那可是梅妃之父啊,給陛下生了龍子的梅妃!若說我等也是小窺了陛下之海涵,第二日陛下就傳了大理寺卿大人單獨御書房面見,嘉獎了大人『正大光明』四字大匾,道他心懷坦白、言行正派、不畏強權,是為我輩楷模!」
常堂兄慷慨激昂,蘇苑娘在門口聽著,都覺著他之聲,振耳欲聾。
真真是人不可貌相,前幾日見他,還以為他是那等穩重之人。
前世今生,蘇苑娘對他印象不太深刻,了解的不過是別人在她面前說他的那些話,也未深思過。
最初的印象,蘇苑娘覺著他與她所見過的人家當中的每一個大爺、頂樑柱沒有不同,這廂,聽著他言語,倒與當年兄長說過他的那「君子端方」,這四字聯起來了。
常伯樊這位堂兄,論長相,論行事,不太像個正直的君子,他像常伯樊,像個徐徐圖謀的謀人。
現在蘇苑娘站在門口,沒有見到他的人,卻單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種純粹的對「公義」的向往來……
有點討人喜歡。
「娘子……」這廂,她遲遲不進去,知春沉不住氣,小聲叫了娘子一句。
蘇苑娘收回思緒,提步進去。
「女兒。」她一進去,還沒叫人,蘇讖首先就看到了她,笑著站了起來,「我兒,快來爹爹這處。」
他高興得很,蘇苑娘沒想未過幾日就能看到他,心中也不由地高興起來,她心內歡喜,朝爹爹甜甜一笑,走過去了,想也未想就扯過父親的衣袖拉著,才朝堂兄那邊淺淺一屈膝,「見過堂大伯。」
「客氣客氣,弟妹客氣了。」
「苑娘。」
有人叫她,蘇苑娘稍遲疑了一下,朝喊她的人看去,慢慢淺屈膝,「見過夫君。」
常伯樊忙去扶她,沒想岳父已經拉了她起來,朝他們笑道:「好些日子沒見到我家苑娘了,還是一樣的乖巧,我這乖女兒我念得緊,哎呀,就讓她坐我身邊罷。」
「是。」沒摸到苑娘的手,苑娘也不看他,抬頭望著她的父親,眼睛里好似只有她父親一人一般,常伯樊收回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垂下握了握拳,朝岳父微笑道。
這廂蘇苑娘聽著她爹爹的話,那處被薄冰包裹著的心口已暖和了起來,她低著頭,扯著父親的袖子,隨著他去入座。
好多年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是如此地懷念被爹爹惦念的感覺。
「苑娘。」
他又在叫她,聲音近在耳邊,蘇苑娘抬頭,看到了走在她身側的他,她有些不解他何時到來,此時嘴比心快,回應他道:「夫君。」
夫君當下就笑了,眼睛也笑了,看著她的眼是亮的,裡面有光彩浮動。
蘇苑娘在他的光彩里清楚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怎麼了?」她看著他,似有不解,常伯樊輕聲帶笑問她。
他很高興,很開懷,眼睛微彎的臉孔竟是……很好瞧。
這是前世蘇苑娘從未在他身上看到過的樣子,聽著心口突然怦怦跳動起來的聲音,蘇苑娘飛快別過頭。
他許是很好很好罷,也許前世她未曾真的了解過他的人、他的情,可是,沒什麼可惜的——她曾因為他的常家,失去了她最珍貴的摯親摯愛。
他的感情給她帶來的是傷害,再如何好看好瞧,皆是無關緊要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