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6.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所以哈利現在在哪裡?他還真的在小朋友的眼睛里。


  1880年, 美國威斯康星洲一個叫阿普頓的小城市迎來又一個長夏, 不知是幻覺, 還是因為那個不知名的巡迴街頭馬戲團路過, 這個夏季似乎比以往更加燥熱一些。那些穿著骯髒花哨的服裝的流浪者,嘴裡嘟囔著含糊不清且口音嚴重的英語, 和積極謀生的北歐移民混在一起,把這個中西部小城鎮折騰得風生水起。


  艾瑞許·懷斯也是和父母一起搭船來到新大陸的, 他出生在一個多子女的東歐猶太家庭, 當懷斯先生剛剛抵達紐約時,甚至不懂得英文,但這位血液里激蕩著猶太人融合精神的父親很快就抓住了一位先行一步適應新世界的同鄉,在他的幫助下舉家遷到了阿普頓,不久,他就發現自己成為了一位擅長發表演講以及主持各類儀式的拉比。


  年幼的艾瑞許對周遭環境的變化是較為缺乏興趣的, 他很快就習慣了這種接近牧歌式的生活, 把大量的經歷放在了探索公園和森林上,在粗糲的訓練空間里, 艾瑞許初步展現出一個運動員的非凡能力。我們很難探知懷斯先生有沒有在嚴厲訓斥兒子之餘期待他成為一個專業的體育選手, 因為從這個夏天開始, 艾瑞許的生命發生了極大的逆轉。不滿七歲的艾瑞許在某個無所事事的平凡午後偶然地被車流和人群裹挾著擠到了馬戲團的外圍, 本想湊在人們腰與腰之間的空隙里瞧一眼小丑, 卻被一個穿緊身衣的人吸引住了:那人爬到了二十尺高的小平台上, 走過了兩根柱子間緊繃的繩索。


  艾瑞許聽到人群中有人在討論他的名字:吉恩·懷茲曼。他第一次為這種需要奉獻生命的表演所感動了——當吉恩甚至在空中假裝摔了一跤艾瑞許幾乎以為他必死無疑, 但這位眼角下方用油彩畫出淚滴的雜技演員用一根弧形長桿將重心放低, 緩緩地走過了繩索,並成為了小懷斯的英雄。這個下午吉恩還表演了用牙齒掛在高空繩索上的特技,他的同伴們或鼓起肺部撐斷束縛在身周的鐵鏈,或在三分半鐘內從一套倒掛著的束縛衣中逃脫出來,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在男孩眼前展現了一角風景,足夠令他驚嘆並心嚮往之。


  在吉恩所在的巡迴馬戲團離開阿普頓后——這些小班子很少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一禮拜,艾瑞許第一次找來一條繩子綁在自家院子後頭的兩棵距離適當的樹木之間,並折了一條樹枝用來模仿著保持平衡。然後他狠狠地摔到地上,幾乎站不起來,並被弟弟席歐發現,弟弟的尖叫聲引來了媽媽,艾瑞許的首次雜技嘗試失敗了。


  但懷斯家新添的兩名成員纏住了懷斯太太,在她無暇分神的廣闊天地里,艾瑞許在一次次的摔打中掌握了走繩索的技巧,然後他開始嘗試用牙齒弔掛。這比他想象得難得多,他根本不知道懷茲曼在表演這個特技時用了護齒,艾瑞許再一次從繩索上摔了下來,並因此掉了幾顆前齒。


  當他從灰塵中爬起來,看著地上帶著血絲的乳齒,擔憂如何向懷斯太太解釋時,聽到了那個令他牽挂一生的聲音。


  像是空氣中有透明的琴弦在振動,又像是他跑過工廠外牆時聽到的古怪機械聲,艾瑞許還發現這聲音的節奏是與他的一呼一吸同步的,而在他急促呼吸的同時,那個造型古怪的藍盒子從空氣中顯露出輪廓來,幾乎是正砸在他面前。離他剛剛夭亡的乳齒只有一指的距離

  然後盒子里爆出了驚叫聲——「梅林的花褲衩子啊,希望我們沒有把哈利胡迪尼砸死!」


  機敏的艾瑞許下意識地兩手撐地往後蹭了幾步。


  藍盒子的大門打開,一個黑髮綠眼的少年大步踏了出來,他看起來年紀不超過十五歲,卻穿了一套鬆鬆垮垮的西服,還系著花紋鮮艷的粗領帶,被髮膠抹得整整齊齊的頭髮上蓋著一頂略有些滑稽的扁圓型禮帽。但衣著誇張的少年有一張生動活潑的臉,他蹲下身來平視了艾瑞許一會兒,然後驚訝地發現了地上的幾顆牙齒,連忙伸手撿了起來,頭也不回地朝身後倚靠在門邊的另一個人道:「教授,你有葯么?」


  教授倒是有葯,而且他深刻地覺得這小子有病。


  接過斯內普遞過來的魔藥瓶,哈利笑眯眯地朝艾瑞許招手:「過來呀,你不疼么?你是叫艾瑞許吧?還是更喜歡我叫你艾瑞克——不過這名字好像不大喜興啊。」


  艾瑞許沒有過去,而是伸出了一隻手,示意哈利把牙齒還給他。


  哈利沒有,他看了一會兒眼前這隻被繩索和樹皮磨得傷痕纍纍的手掌,從衣兜里掏出了他的「音速起子」,施了一個初級的治療咒。


  吉恩懷茲曼的繩索特技給艾瑞許帶來的是驚嘆,從藍盒子里走出來的神秘少年給艾瑞許帶來的卻是混雜著恐懼的震驚,男孩收回了那隻痊癒的手,把它握在背後,盯著綠眼少年,質問道:「這是什麼?」


  哈利想了一下,答道:「魔法/魔術(magic)。」


  年僅七歲的艾瑞許懷斯有一張消瘦清秀的臉,當他睜大眼睛時,整個人都顯露出近乎迫切的渴求感來。當他走到生命中必然的冬天時,會模糊地發現童年時代並不像當時自己所想象的平和自在,從離開出生地匈牙利開始,曾經名叫艾瑞克的男孩就一直處於流浪中,家裡的孩子總是太多,而父母的關注總是不夠,食物幾乎總是處於匱乏狀態,他在懂事之前就學會了適應荒蕪的新世界,直到另一個充滿魔法的世界對他打開。


  在哈利的幫助下,艾瑞許咽下了那瓶氣味刺鼻的藥水,然後綠眼少年小心地幫他把牙齒「粘」了回去,不多時,艾瑞許自己伸手捏了捏門牙,發現它貌似比掉落前還要牢固。同時哈利幫他處理了身上其它一些傷口。


  「你能做到嗎?」艾瑞許問道,「像那個人一樣,倒掛在繩子上。」


  哈利托著下巴看了看那根粗糙的繩索:「你在學這個呀……倒掛的話,我能是能做到,但我們要不要來點更刺激的?」


  在一旁黑袍男人的無趣表情中,哈利蹬蹬蹬跑回了藍盒子里,一會兒就拿出了一把掃帚,朝艾瑞許招手:「快過來!」


  將渾身僵硬的小懷斯拉上掃帚,又給兩人都施上幻身咒,格蘭芬多的找球手腳下一蹬,掃帚便穩穩地升空了,比艾瑞許拉起的繩索更高,比架起繩索的那兩棵樹更高,比阿普頓最高的鐘樓更高……狂喜和驚訝共同構成的眩暈讓男孩搖搖欲墜。


  哈利扶住他的身子,讓他能夠俯視整個城鎮,並語氣輕快地在耳旁道:「你看,這城鎮比你想象中小得多是不是?」


  彷彿一顆狂跳不已的膨脹心臟被戳破,然後回歸平靜,眩暈中的艾瑞許一瞬間看得比地平線還要遠,年幼的雄心壯志沉澱成一粒種子在刺痛中生根。


  他彷彿記得自己問了一句:「你是誰?」還有,「你來自哪裡?」


  綠眼少年操縱著掃帚在阿普頓上空滑翔,聲音平靜:「我叫哈利。我來自大洋的另一邊,也來自世界的另一面,那是屬於魔法的領域,許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找到它,但它一直都在那裡,從未被忘記,不時就對人們露出自己的真面目來,當一個小丑走上繩索,當一個孩子走上繩索……你能夠看見它,對不對?」


  在1880年的夏天,艾瑞許·懷斯看見魔法。


  藍盒子在轟鳴聲中離開的一個禮拜后,艾瑞許學會了給自己製作護齒。在下一個夏天到來之時,懷斯拉比失去了自己的信徒,這一家人再次任憑世界發落,他們幾乎變成了游牧者,困苦和飢餓迫使這個大家庭中的所有男孩都出去謀生。艾瑞許在輾轉街頭中轉移了對繩索特技的興趣,他開始迷戀各種鎖,在十一歲那年,他用一根小紐扣鉤打開了整條街的店鋪。然後他在警局學會了打開手銬。在十二歲生日的次日清晨,他作為擦鞋工跟隨美國騎兵隊離開了家,這時他叫作哈利懷特。哈利·懷特在紐約成為了魔術師,他加入各種小團隊又離開,閱讀書籍,紙牌魔術和硬幣魔術信手拈來,在十七歲那年,他終於成為哈利·胡迪尼。


  在之後的幾年裡,哈利·胡迪尼失去了一些親人,收穫了一份愛情。在一八九五年,胡迪尼加盟了一個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小劇團,跟隨劇團巡演的途中,他在一個骯髒吵鬧的汽車旅館里遇見了基頓一家。當時他正在一樓喝酒,轉眼間看見一個兩三歲的小男孩正站在樓梯口看著自己發獃,連腳下踩空了也沒發現,在令胡迪尼心驚膽戰的一路滾下樓梯后,小男孩皺著臉趴在地板上發起呆來。


  胡迪尼起身把孩子扶起來拍打了一陣,發現他毫髮無損,而且板著一張極其嚴肅的小臉,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個結實的(buster)孩子啊!」


  「巴斯特?」正走到樓梯口的基頓夫人聽聞此言,震驚出聲,與樓下似有所覺的胡迪尼對上了眼神。


  一個被鎖鏈捆得嚴實的金屬箱和一封信終於經基頓一家之手轉交到胡迪尼手中。


  1913年,胡迪尼在眾目睽睽下從水牢中逃脫,人們開始稱他為當世最傑出的「逃脫大師」。次年,一戰爆發,哈利·胡迪尼的名字漸漸從公眾面前隱去,而出現在一些不該被查閱的檔案中。


  在戰爭結束后,胡迪尼發現那個一路從樓梯上摔下來的結實小子正在新興的銀幕藝術中活躍,他總是穿著一身似乎不大合身的西裝,帶著略有些滑稽的扁圓型禮帽,面無表情地逗樂希望從創傷中痊癒的世界。


  那封信件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燒毀,但每一個字母都烙印在胡迪尼的腦海中,在走向生命中最後的幾年時,他開始回憶自己這一生中所見過的所有魔法瞬間。一次又一次的死裡逃生,老懷斯病逝前擱在他頭上的那隻手,貝絲(胡迪尼夫人)溫軟的唇……他想起自己曾被德國人活埋,當他爬出地面來時,看見墓穴前開著幾朵小小的白色花朵。然後他想起七歲那年的夏天,他從咬掛著的繩索上掉下來,掉落了幾顆乳齒。有人替他修補了它們,讓它們繼續陪伴了他幾十年。


  1926年10月24日,胡迪尼的班底為他在底特律安排了一系列演出,他在沉默中許可了,然後側腹部開始隱隱作痛。當天傍晚,他坐在下榻旅館的大廳里讀報時,三個魁梧的年輕人朝他走來,其中一個直接對著他的腹部捶出致命一拳,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是從何而來。


  胡迪尼發現自己因為疼而彎下身子,聲音因疼痛而顫抖。


  「你們不該做這種事。」他說。


  然後慢慢站起來離開大廳。


  底特律加里克戲院首演之夜滿座的觀眾在坐立不安中等來了遲到的魔術師,並發現他動作笨拙,神情不寧,等他開始表演紙牌戲法時,台下有同行將自己的魔術紙牌扔上了舞台。胡迪尼小心翼翼地拾起了那副紙牌,用那副牌完成了戲法,引發了台下一場笑聲。


  在第一幕的幕布落下同時,胡迪尼倒下去了,體溫高達華氏104度。


  有醫生勸他立刻去醫院,他拒絕了。


  「我需要完成這一場演出。」僅僅是這一場演出。


  第二次落幕,胡迪尼未能走到幕布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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