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晚來欲雪(5)
姜皚睡得很不安穩,應該是做了噩夢, 抱住江吟的腰死死扣住不肯放手。
偶爾嗚咽出聲, 纖瘦的脊背開始顫抖。
江吟不敢輕易叫醒她,只能不停安撫加以慰藉。
冬夜漫長, 清晨五點鐘, 夜幕不見消退。
有微光透過窗帘罅隙泄入, S市第一場雪無聲無息降臨。
姜皚從夢中驚醒, 眼角掛著淚珠,思緒渾渾噩噩,等她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呈一種親昵的姿勢窩在男人的懷裡。
她抬頭,江吟清淺的呼吸鋪落下來, 人還沒醒。伸出手摸了摸他下巴處冒出來的青色鬍渣, 稍一觸碰, 男人皺起眉, 憑意識拉回她作怪的手。
二十歲時候的江吟,和二十六歲的江吟,有什麼區別?
姜皚想。
大概是藏於心底的溫柔會選擇一種最妥帖的方式表達出來。
四年的時間, 她可以嘗試收起渾身的稜角與尖銳, 而他亦然。
七點鐘,江吟一貫的生物鐘將他叫醒, 懷裡已經空了。
他睜開眼環視房間許久,沒找到姜皚的身影, 翻身下床, 走到門口時腳步有些許遲疑。
他怕打開門之後, 所有的地方都找過,依舊找不到她。
怕她消失,怕她不告而別。
踟躕三秒,江吟旋開門把。
廚房內清晰可聞的水流聲傳來,他快步走過去,看到站在冰箱前挑選蔬菜的人,高懸的心霎時落下。
姜皚眨眨眼,「你醒了啊。」
江吟眼帘垂下,良久對視后,他說:「火開的有點兒大,面會煮爛。」
「……哦。」
姜皚看著男人交代完,又繞回原房間,估計是去洗漱。
那他剛剛來是做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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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深效率高,昨晚交待的事兒今天就辦好,下午警方會上門帶走涉嫌泄露合作案的員工進行調查。
江吟坐在落地窗前打電話,背影頎長清癯,搭在膝蓋骨上的手指曲起,骨節利落分明。
他低著頭,表情有些冷,察覺到姜皚的視線,猝不及防抬眼,兩人的目光撞上。
姜皚匆匆低頭,吃了口極其軟糯的麵條。
默默感慨,火真的開大了,下次要調小一點。
江吟收線,坐回餐桌前。
「你的工作簽證是明年到期?」
姜皚算了算日子,「明年三月份。」
江吟瞭然頷首,「下午跟我回趟公司吧。」
她握住筷子的力道下意識加大,抿下唇角神色猶豫,「我可以不去嗎?」
江吟掀了掀眼皮,靜靜凝視她,眼神安靜又專註,那股無辜感又襲來。
姜皚覺得自己的良心瞬間被扎了一刀。
他為她做了那麼多,現在這個小小的願望,她都沒法滿足。
可是外面人好多啊,頂層那群知道她病情的人,有意無意間投射而來的憐憫目光,真的讓她好難受。
姜皚咬住嘴唇,手指微動,越過半個餐桌勾住他的手。
「我可能沒辦法面對頂層的那群人。」又往他那挪動幾寸,聲音低緩,「但我想試試,去接觸外面的世界。」
雖然她沒有多說,江吟卻清楚的知道,她做出的努力與讓步,一切都是為了他。
「不過……你可不可以幫我把門外的雪弄乾凈。」半晌,面前的姑娘揪了下頭髮,表情苦惱,「早上我出去,太滑了。」
江吟喉結滑動幾下,沒忍住笑了,「摔疼了?」
姜皚點點頭,又立刻搖頭,生怕他下一句問「摔哪了」。
沒錯,是最難堪的臀部著地,那個場景實在太丑了,不想他知道。
江吟看到她彆扭的神色,沒再多問。
這場雪持續了四個小時,台階上的積雪已經有四五厘米厚,天氣預報上說中午停雪,出行市民做好應急準備。
門前的院子面積大,黑色雕花大門半敞開,他停在院子里的車此刻看不出原有的顏色,遙遙望過去幾乎要和雪色融為一體。
江吟拿起鏟子先把台階上的積雪清理乾淨,又從雪地里辟出一條小路。
姜皚套上棉衣來到他身邊,目光落到他泛紅的手指上,重又轉身跑回屋裡,找到一副手套。
許是放置時間太久,皮質表面干黃,失去原有的色澤。
保暖效果卻不減,她遞到他面前,「戴上。」
江吟含笑看她一眼,「馬上弄好了。」
姜皚固執地將手套套到他的手上。
從門口經過不少踏雪追求浪漫的情侶,小女生欣喜地挽住男朋友的手,哪怕臉頰凍得通紅也要繼續往前走。
姜皚坐在玄關處等江吟掃雪,她對下雪不怎麼感興趣,東京冬天雪天多,只要下雪,留學生宿舍里的暖氣必定開到春天的溫度。
屋裡那麼暖和,她可沒有閒情逸緻出去遛彎。
江吟清理完道路,順道抖落掉車上的積雪,打開車門試圖發動車子。
但發動機好像出了問題,一直嗡嗡作響。
姜皚走到跟前,眼睛里蘊著光,「今天不能出去了嗎?」
江吟哪能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掏出手機給林深發條消息,讓他派個司機來接。
姜皚看完消息內容,靜默幾秒。
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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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到時,雪已經停了,江吟掛斷電話,回身看到包裹嚴實的姑娘站在房間門口。
穿一件粉色羽絨服,及膝,頭髮散著,垂至腰間,寬大的針織圍巾遮住半張臉,只餘一雙鹿眸般清澈的眼睛露在外面。
江吟走到姜皚身邊,微彎腰拉下她遮住下巴的圍巾,「收拾好了?那我們走吧。」
姜皚脊背僵直,臉上沒有表情。
她不自覺抿起唇,眼中浮現一層戒備的神色。
臨出房門前她給自己做過心理暗示,按照尹夏知給的方法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沒關係的,外面的人不會觸動你的情緒,他們的目光也不要去在意。
可她還是忍不住想逃避,想豎起滿身的倒刺去堤防。
江吟察覺出她的反常,握住她手的力道微微加大,「皚皚,別怕。」
姜皚垂下頭掙扎幾秒,慢慢點頭,跟在他身後一步一頓朝外面走去。
司機等得時間有點兒長,耐不住煙癮,下車抽根煙。
燃到半截,終於等到人出來,掐滅煙立刻迎過去,「江總,姜助。」
姜皚下意識想抽出手來,無奈江吟握的太緊。
她虛虛一點頭,躬身進入車廂。
江吟繞到另一側上車,商務車型空間大,兩人挨得卻很近,一路上姜皚一直側頭看窗外掠過的景象,試圖藉此平復好心緒。
高聳入雲的建築被風雪洗的煞白,原本明朗的天際此刻透著一股濕漉漉的灰敗。
到達T.K大樓,門前停著兩輛警車,引來不少過路人的側目。
姜皚目光一滯,「這是……怎麼回事?」
江吟漫不經心掃了一眼,「警方來了解情況。」
言罷,推門下車,繞到另一側給她開門。
凜冽的寒風從打開的車門外灌進來,姜皚攥緊衣擺,躑躅片刻,「是李倩嗎?」
他眉峰坦蕩,不想隱瞞,「是。」
謝權一直等在大廳,臨時被拉來撐場子,小少爺很無奈,好不容易等到正主,連忙跑出大廳。
「哥,你可真沉得住氣。」
不少好友聞訊打來電話問他T.K是不是要破產倒閉,順便嘲笑謝小少爺終於要自立更新艱苦創業了。
謝權湊近一瞧,看見許久不見的小姜老師,怔愣幾秒。
姜皚牙關緊合,在他關切的目光里下車,全程沒有和謝權搭話。
江吟涼涼瞥他一眼,「事情怎麼樣了?」
謝權被他眼神嚇得哆嗦兩下,「李倩起初不承認,到最後林深提供了錄像和音頻,她才鬆口。」
「泄露文件的原因呢?」
「她沒說。」
謝權撓了撓頭,語氣萬分不解:「哥,不過是個員工,核心文件也沒真的被泄露,有必要搞這麼大?」
江吟輕輕皺了下眉頭,眼風凜冽如隆冬寒風。
他就是要藉此警告周氏,不要再試圖招惹。
他們玩不起。
警方在頂層休息室,李倩被圍在中央,負責商業案件的律師向警方提出了T.K的訴求。
泄露商業機密罪,判處三年以下拘役或賠償商業罰金。
哪一項都足夠李倩掂量許久。
江吟進屋與警方交涉,姜皚站在門外,輕靠著牆,和謝權相視而立。
公司的茶水間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謝權在頂層,一些風言風語自然會傳到他耳朵里。
如果他問,姜皚不會隱瞞。
謝權卻佯裝無事,鬆開領帶,「小姜老師,你這麼久不來上班,來了還不和我打招呼,我真傷心啊。」
姜皚:「……」她想多了。
李倩被警方帶走,一群人走出休息室,被控制的女人看到姜皚,神色猙獰。
她身後的警方連忙阻止住她要撲上前的動作。
姜皚靜靜站在李倩面前,不躲,也沒有別的動作。
任她嘶吼辱罵,最後語氣淡漠的回應道:「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既然你管了,就該承擔後果。」
李倩頭髮凌亂,突然狂笑起來,「勝者為王敗者為寇,你現在說什麼都是對的。」
姜皚胸腔中翻湧著暴戾因子,明知道她是有意激怒自己,卻無法平息住怒火。
直到江吟從休息室內走出,狂跳的心緒霎時平和下來。
姜皚看她的眼神多了譏諷,「如你所言。」
李倩被帶走,頂層紛擾的氣氛安靜下來。
靜到只剩下彼此的呼吸聲。
好像對大家而言,李倩不過是機械生活中用來調劑心情的一個起伏節點,她離開了,生活依舊繼續。
姜皚活動了幾下僵直的手臂,睫毛顫了顫,「江吟,我想回去了。」
謝權抬眉,不明所以,「你們不是要去日本嗎?」
江吟:「……」
姜皚眨眨眼,更是一臉困惑,「什麼時候?」
謝權反應過來,尷尬一笑,「他還沒和你說?」
江吟淡睨他一眼,側目和姜皚解釋,「伊藤那邊兒要我過去商量最後入場製造前的事情,把你自己留在國內,我不放心。」
看看,說得多麼冠冕堂皇,人家伊藤定的日期是半個月後。
現在去,擺明了就是陪女朋友散心。
這些謝權憋在心裡,被江吟瞅的沒來由地心虛。
姜皚理清楚了前因後果,怪不得早上他會問自己簽證是否到期的問題。
「可是行李還沒收拾。」
江吟:「我已經收拾好了。」
「……」姜皚沒忍住,嘟囔一聲,「所以你是打算直接順到機場,再告訴我?」
謝權感慨,「心思好深是不是?!小姜老師,千萬別被這個男人給拐賣了。」
江吟輕磨了下后槽牙,面無表情,渾身上下差點寫滿「我很不爽」這幾個大字。
謝權接收到他的眼神,自動翻譯為「你再多說一句話試試」,自動預測到被踹下樓的慘痛結果,小心翼翼繞過他,腳底抹油前不忘和姜皚說再見。
姜皚腦袋耷拉著,拽住他的衣袖,「是要去東京嗎?」
江吟低低「嗯」了聲,沒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頂,「想去看看你生活過四年的城市。」
她嘴唇翕合數下,沒說話。
其實她想說,過去的四年,生活並不是那麼美好。
江吟似乎猜到她所想的,扶住她的後腦,認真的,吐字清晰的補充上后話。
「想把你曾經一個人走過的路,陪你再走一遍。那樣,就是我們兩個人的回憶了。」
姜皚手指鬆開,又攥緊,嘴角彎出好看的弧度。
那樣,就是兩個人的回憶了。
無論什麼時候再想起,她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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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訂的機票,完全沒有料到會突逢降雪。機場能見度降低,航班被迫延遲。
VIP休息區,暖氣開得很足。
姜皚靠著江吟的肩膀睡了一會兒,醒來后廣播內又傳來航班再次延遲的消息。
他遞過來一杯水,「喝點兒。」
紙杯溫熱,透過指腹傳來熨帖的溫度,她喟嘆一聲,重新窩進沙發里。
晚上七點三十二分,空姐空少拉著行李出現在視野內,入夜雪停,能見度達到可飛限度。
普通休息區的乘客排好隊準備登機。
江吟碰了碰姜皚的臉頰,扶正她的身子,「要登機了。」
姜皚睜開眼,睡眼朦朧,看到排隊處的人群,蹙眉。
人太多,難免會發生肢體接觸。
現在的她可沒有能力處理好冷情的人際關係。
江吟穿好大衣,自然地牽起她的手,「我們走VIP通道。」
被他一提醒,姜皚擔憂的心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