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晚來欲雪(1)
馬路邊, 人潮擁擠, 而他們兩個坐在咖啡廳露天區域,一男一女相視而笑, 怎麼看怎麼像有所圖謀。
姜皚半落下車窗,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風從尾椎骨開始往上亂竄。她抿下嘴角, 推開車門, 剛想邁出去上前打個招呼,突然凝眉思索兩秒。
收回手, 車門重又關閉。
「我們走吧。」
尹夏知抬眉看她一眼,「不去打個招呼?」
姜皚翹起嘴角, 故作深沉地回答:「現在去不是打招呼,是打草驚蛇。」
尹夏知思忖片刻,不明覺厲。
第二天,住在尹夏知家, 姜皚能晚起半個小時。
收拾好自己,不需要坐車,步行十分鐘到T.K大樓。
進入公司大門,沒什麼異常,可一到頂層, 有幾個和她關係不錯的員工看到她之後低下頭就跑了。
姜皚擰眉,經過茶水間時一堆人站在直飲水機前討論。
她腳步略頓,站在門口聽被圍在中央的人發表言論。
「這躁鬱症就是精神病, 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傷害到別人不說, 到最後狂躁期一個不小心從樓上跳下去也不是沒可能。」
「看不出來啊,我以為她只是性子比較冷呢。」
「……欸,也挺可憐的。」
姜皚眉眼低垂著,聽了一會兒。
表情冷,笑意淡,眼底幾乎沒有什麼情緒。
不知道是誰先注意到她的存在,一個停止討論,其他人緊接著閉上嘴。
被七嘴八舌攪得亂騰騰的茶水間突然安靜下來。
眾人不明意味的視線聚焦在姜皚身上,這種略帶憐憫與恐懼的眼神讓她難受極了。
姜皚不著痕迹磨合幾下牙關,將所有的暴戾因子全部壓制下去。
她不說話,只是用一種蜻蜓點水的目光掠過每一個人臉上,表情各異,但共同點都像被戳癟的皮球。
負責傳播消息的那位和李倩關係不錯。
勾連起昨天見到的情景,姜皚終於曉得他們在打什麼鬼主意,腳尖一旋,朝秘書室走去。
謝權最近不來公司,而江吟又出差,原本忙碌無暇的頂層今天成了戲台。
姜皚走進秘書室后,半數的人圍擁在房間外,扒著玻璃牆沿觀察裡面的情形。
「起來。」
姜皚沉吸口氣,強壓住心底蔓延出來的洶湧情緒,她恨不能現在上手扒下這女人偽善的皮——如果真這樣做了,不就正和她意。
李倩闔上辦公用的筆記本電腦,指尖開始發麻,抬眼看到姜皚的表情如同凝固住的冰塊那般冷然時,壓制不住的快感終於升騰而起,一股快意叫囂著從她體內翻湧而出。
她慢慢站起身,唇畔噙著笑,「姜助,你找我?」
姜皚眼睫低垂,「你和周逸尋的目的達到了嗎?」
李倩笑意不減,只問不答,「姜皚,你現在痛嗎?傷疤被人一層層的揭開,你應該很痛吧。」
「……」
姜皚繞過桌子,緩步走到李倩身邊,淡睨著眼前近乎病態的女人。
「這層的人,可都見過療養院的那些怪物。」李倩往後退了一步,聲音幽幽,「沒想到,他們的同事里,也會有這樣的怪物。」
「泄露公司文件,私下交予對手公司。」姜皚語調平和,伸出手輕輕撫平對方泛起褶皺的衣襟,「陷害我,但沒成功,最後選擇這種方式意圖趕走我。」
她的目的很明顯,那周逸尋呢。
姜皚想不通。
李倩猩紅著雙眼,「沒錯,都是我做的。你讓我不痛快,我就要加倍讓你不痛快。」
姜皚眼睫耷了耷,漫不經心從口袋中掏出手機,「抱歉,要讓你失望了。」
若放到四年前,她說不準會衝進來選擇最直接也是最沒有效果的暴力解決方式。
但現在,她想變好了。
李倩渾身顫抖,抓住最後一根稻草自保,「江總不知道你的病。」
姜皚轉過頭,眼底黑沉沉地,「你可以告訴他試試。」
頓了頓,她嘴角漾出似有若無的笑,「我弄不死你。」
林深出差,偌大的辦公室只剩姜皚一個。
昨晚上江吟和其他人加班,房間里的窗帘走時沒拉開,推門而入,滿室的黑暗迎面而來。
她關上門,手包隨意仍在地上,而人慢慢扶著牆坐下。
須臾,身後倚靠的門板傳來規律性震動。
有人敲門。
外面的人和說有人上門約見姜助理。
姜皚閉了閉眼,又睜開,呼吸聲放得很低,仰頭活動了下僵硬的脖頸,唇角拉直,「我知道了。」
說完,她站起身,走上前拉開窗帘,淡薄的光線從四面八方湧入。手中握緊窗帘的力道收緊,然後又放開。
有點難以面對屋外的人,會不自覺得去想,他們會不會把她當怪物,會不會因為她的病態心理而疏遠她,再或者怕被傷害,更加遠離她。
其實最怕的,是江吟知道。
姜皚真的希望,等她完全康復后,再告訴他。
四年前的不告而別是迫不得已,就算不能完全康復,至少是應該由她自己親口告訴他。
等她走出辦公室,門外已經沒有人了。
頂層會客室不是每個人都能來的,姜皚推門而入前不由得想是誰主動約見她。
當她旋開門把走進去后,那一刻她的眼睛是刺痛的。
坐在沙發上的中年男人遙遙抬頭望過來,四年不見,歲月不見得在他臉上苛責半分,毫無蒼老的痕迹。
以至於姜皚瞬間認出他來。
然後怔在那裡。
周亭東雙手交握搭在膝蓋上,笑容慈愛,乍一看真有幾分外界所說的那般和藹可親。
姜皚眸色漸深,話語奚落,「周董,約見我有事?」
「不是公事,你不必這樣。」他拿起秘書給倒的茶水輕呷一口,「找你來是想談談四年前的舊事。」
姜皚神色一頓,垂至身側的手緊緊攥住,心臟彷彿被一雙手掐住,讓她透不過氣來。
午夜夢回時每一次的場景復現,都會不停地提醒她,怎麼會變成這副樣子。
那些很不好的回憶,她不想和當事人再重溫一遍。
姜皚唇角綳得很緊,「抱歉,我沒興趣。」
語畢,她轉身去開門,恰時身後傳來周亭東略帶譏諷的聲音——
「如果你想讓所有人知道,姜皚曾誣陷繼父試圖侵犯,大可現在就離開。」
「……」
周亭東不緊不慢補上最後一句話,「江吟還不知道當年的事情吧。」
姜皚感覺到渾身的血液開始凝結,身後那道灼熱的視線就像是吐著信子的蛇,順著脊椎骨一路上移,她大腦空白許久,渾身開始顫抖。
她只是想和他好好在一起,為什麼總有人要逼她回首.
逼她親手扯掉那層遮羞布,親眼面對所有難堪。
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
-
江吟從京州回來,上午到公司,開完緊急會議后拿出手機,翻開信息頁面,最頂上一條時間截至在前天下午。
給姜皚打電話,起初是無人接聽,到最後直接關機。
他得不到關於她的任何消息,不得已將三天的行程縮短為兩天,乘夜航回S市。先到御河山莊,提供身份信息向物業詢問了她的樓層,按響門鈴卻無人應答。
謝權好不容易被家裡放出來,聽聞江吟出差回來,立馬跑到隔壁辦公室。
推門進來,看到他陰沉著臉,猶豫再三問:「哥,你怎麼了?」
江吟開口,聲音沙啞,像被煙霧纏繞失去原聲。
「你什麼時候來的公司?」
謝權不明所以:「昨天啊。」
「那你……有沒有見姜皚?」
謝權眨眨眼,更困惑了,「小姜老師沒和你一起去出差?」
江吟抬頭看他,眸色深沉,濃密的睫毛低落,眼瞼下方垂下一層似有若無的影。唇色極淡,一點血色都沒有。
這副病態的模樣把謝權嚇壞了。
「家裡也找了?說不准她去了朋友家,或者是親戚家?」他提高音量,語氣有些著急,「大活人怎麼可能會說消失就消失。」
話語剛落,江吟起身,不知道是哪個字眼刺激到他了,謝權悄悄打量了眼他的表情。
陰沉沉的,更嚇人了。
他正想收回視線,江吟卻幾步走出他的視野,辦公室門重聲闔上,男人離開房間。
憑著記憶,江吟驅車來到尹夏知的診療室,上午接診,門口懸挂了閑人免進的牌子。
他坐在沙發上等待片刻,面前的門終於打開。
尹夏知眉眼間深藏了倦意,在看到對面的男人時,一雙眼高深莫測,緊緊盯著他。
江吟抬起頭,指尖動了動,和她對視幾秒,眼中燃起的光瞬間又滅了。
尹夏知轉頭,讓護士去接杯水,隨後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江先生是來看病?」
江吟閉上眼,用一種極盡懇求的口吻問:「她呢?「
尹夏知從護士手中接過杯子,放到他面前,不說話,靜靜凝視杯中泛起漣漪的水面。
「請你告訴我。」
「……」尹夏知淡淡抬起眼帘,聲調平和,「江吟,我可以相信你嗎?」
她的眼神鄭重,毫無波瀾,隱隱含著試探與質詢。
江吟嘴唇翕合數下,重複剛才的那句話,「請你,告訴我。」
-
郊區一處僻靜的二層小樓,隱在叢叢樹蔭后,樹冠掩蓋住門前刺眼的陽光,二樓露台有一角白色窗紗被吹拂出來。
靜謐而安詳。
江吟在門口站了許久,屈指叩響屋門,骨節泛白,整隻手都是僵硬的。
半晌,門口傳來響動,「咔噠」一聲,木門緩緩打開一條縫。
露出女人蒼白的手指,她扣住門沿,拉開門的動作謹慎小心,在看清屋外的人後,黑白分明的眸子開始慌亂,瘦削的肩瑟縮起來,下意識抵住門板,不讓他進入。
江吟閉上眼,心臟難受地皺在一塊。他看清楚了姜皚臉上的表情,那樣恐懼緊張,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四年前,她把自己鎖在異國他鄉狹小的房間里,背對光線,棲身黑暗。
她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
江吟伸手去觸碰她的手指,姜皚猛地縮回手,屋門在這股力的作用下闔上。
夾住仍放在門欄上男人修長的手,她低低「啊「了一聲,睫毛輕顫,直接拉開半扇門。
姜皚固執地擋在門口,眼眶發紅,卻抿緊唇不發一言。
江吟嗓子沙啞,聲線又緊又低,「我可以進去嗎?」
她依舊緊抿著唇,目光很冷,渾身的倒刺全部豎起來,防備著所有人。
包括他。
兩人僵持在門口,良久,姜皚握住門把的力道些許鬆動,嘴唇動了下。
聲音輕微細小,「脫衣服。」
江吟喉嚨滾動一下,往前靠近她一寸。
姜皚敏銳地察覺他的靠近,神情瑟縮,無意識間皺起鼻尖,「有味道。」
尹夏知診療室里的味道。
江吟垂下眼帘,溫熱的手掌貼上她的發頂,輕輕揉了兩下,「皚皚,別疏遠我。」
「……」姜皚彎下眉眼,感受到他修長的手指無意穿梭過自己的頭髮,繚繞間勾地她耳尖發癢。
江吟收回手,開始扯脖頸上的領帶,黑色暗格的布料,襯得他頸間的皮膚愈發白皙。
隨著他拉扯的力度加大,帶起襯衫衣襟,露出一段平直的鎖骨。
姜皚看著手中他遞過來的大衣。
眸光暗了暗,不著痕迹往後退一步,下一秒。
「彭」的一聲關上了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