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嫡姐的嗓音比一般姑娘的都要低,靡靡的冷淡,卻不失獨特的優雅,奚嫻沒有聽到過比嫡姐說話更好聽的人,帶著點中性的意味,讓人覺得睿智而可依靠。
奚嫻上輩子沒有那麼怕她的時候,便極喜歡聽嫡姐說話。
嫡姐說上簡短的幾個字,都夠她在腦海里回放幾遍,她就喜歡嗓音好聽的人。
但後來,嫡姐的說話聲之於她便失去了吸引力,因為太恐懼戰慄了。
奚嫻今日也沒想到,嫡姐竟然猜到她在自己衣裳里藏針。
她回過神來,垂眸退後幾步,有些無辜的軟聲道:「我很安分的,您莫要這樣,我害怕……」
大庭廣眾之下,奚嫻一副要被拆吃入腹的可憐樣,奚衡不好說甚麼,只是面色沉冷。
奚嫻的眼睛微微睜大,帶著神采瞧著嫡姐,咬著水紅的唇瓣。
她只是在思考還要不要繼續,畢竟嫡姐懷疑她,風險便更大了,保不齊她自己丟人還丟裡子。
嫡姐微微冷笑,長眉微挑,邊低低在她耳邊嘲諷道:「一個小姑娘,身上留疤可不好看,小心將來夫君嫌棄你。」
嫡姐又冷然補了一句:「你自己看著辦。」
奚嫻睜大眼睛,歪著頭看嫡姐修韌的背影。
嫡姐的步調很快,腿很長,雖則沉穩勻速,但奚嫻卻跟不上,索性自己慢吞吞走在了後頭。
她微微皺眉,也聽出嫡姐話語中的一層意思。
這麼說話,除非嫡姐不準備嚴厲阻止她,只準備作壁上觀,將來發生甚麼全由她自己承擔便罷。
但奚嫻更懷疑另一件事,她懷疑是嫡姐動的手,把針換掉了,故而才知道是她自個兒動的手,欲要栽贓。
嫡姐的態度曖昧,奚嫻也不懂,嫡姐到底為何要這麼做?
但跟了嫡姐幾年,奚嫻也明白,嫡姐雖然權利很大,卻從不親自過問事宜,根本不在乎后宅的恩怨,而且喜怒無常,有時奚嫻明明沒做錯,嫡姐卻會不悅。
而上輩子有趟她因為被奚嬈暗暗諷刺嫁不出去,沒男人喜歡,話雖說得綿里藏針,但在後宅呆了那麼多年,奚嫻怎麼可能聽不懂裡頭的寓意?是以羞惱難堪,一時衝動推了奚嬈一把。
奚嬈哭哭啼啼告到嫡姐那兒,卻被嫡姐反罰了禁足,直到出嫁為止,每日必抄六十遍經文方能歇息。
那日奚嬈出來時哭都不敢哭了,雙腿軟著要人扶了才能挪騰。有人問她嫡姐對她說了甚麼,奚嬈只面色慘白,不肯回答。
奚嫻曾惡意猜測,對一個女子來說這麼嚴重,嚴重到奚嬈這般,或許嫡姐告訴她,若再敢胡言亂語,不止婚事沒了,這輩子也不必嫁人,讓她體會體會當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是甚麼滋味。
但也只是奚嫻想著玩兒的,奚嬈怎麼也是嫡姐喜歡的妹妹,如何也不至於嚴重到這般程度。
沒有有人知道嫡姐為何不悅,奚嫻也不知道。
嫡姐嫉妒她容貌,不喜她唯唯諾諾的軟和性子,因著厭惡才不准她嫁人,但卻反而罰了奚嬈,這事非常離奇詭異。
可後頭嫡姐還是不允她嫁,故而奚嫻便沒有再思索這件事,只當嫡姐當日心情不好罷了。
這也說明了,嫡姐是個喜怒無常的人,並且對奚嬈或許也不那麼真心。
故而今日之事,奚嫻靠著多年來的熟悉,覺得八成嫡姐懶得揭穿她,並且覺得理會這些是毫無意義的事體。
正合她意。
於是她落座在嫡姐身邊的時候,便又帶了點隱約的笑意。因著她的身份特殊,故而便坐在了距離許家夫人很近的地方,只她面上的那點清雅淡然,都被許大夫人盡收眼底。
這姑娘雖只是個庶出的,但無論是儀錶還是禮節,都一等一的精細貴重,很是拿得出手了。
許家是新上午的勛貴人家,故而請帖分發了整個長安,真正主人親自上門吃酒的也都是差不多的人家,像是嫡姐奚衡的外家林氏一族,便只有人上來送了些客套的禮兒。
許家與奚老爺交換信物結親的公子是嫡出,但卻自小身子不好,沒有危及到性命的程度,故而無傷大雅。聽聞那位公子還是位才子,即便身子弱些,願嫁給他的姑娘還是有的。
奚嫻上輩子因著針扎難受,離席了一趟,遠遠見過這位公子一面,那時她不曉得二公子很快便回因為傷寒暴斃,故而還有些羞澀難言,直到歸了家,面色還是暈紅著,明眼人都曉得她動了凡心,只一味羞澀低頭,手指絞了帕子不語。
嫡姐冷眼看著,沒有多說半個字。
但後來許公子就死了。
奚嫻不知道這和嫡姐有幾分關係,應當是沒有的,因為嫡姐看不上許公子。
三姐奚嫣曾在宴請後幾日告訴她,聽聞那個許公子是個癮君子,更對女色沉迷不已,叫她提防著些。
奚嫻不相信,覺得奚嫣是站在奚嬈那一邊,故意讓她不樂。
但後來事實證明或許奚嫣是對的,因為很快便有傳聞說,許公子暴斃在一個青樓女子的床榻之上,面色虛黃,嘴唇乾裂,眼窩青黑深陷,縱慾竭力而死。
不,不是一個,是好幾個。
但消息很快便被壓下去,後來除了奚嫻,也沒有人關心了。
奚嫻不知道這樣的消息,奚嫣是怎麼聽聞的,又為何一定要告訴她,但她現在回想起許公子,也會覺得有些反胃噁心。
奚嫻抿了一口茶水,默默垂著濃密的眼睫,只是不言語,猝不防那頭許夫人便叫了她:「奚六姑娘這是怎麼了,可是膳食不合胃口?」
奚嫻蒼白著臉,起身的時候背後的針便刺到了她的肌膚上,刺刺的疼。她反而笑了笑,又走得近了些緩緩道:「無事,只是方才在想事體。」
許夫人挺喜歡她,便招了招手道:「你近前來。」
奚嫻慢慢走上前,後背和腰線處更疼了,她懷疑針扎了小半進去,但卻沒有隱忍,只是腳踝一酸,便痛叫一聲,軟軟摔在地上,把許夫人都嚇了一跳,一旁用膳的眾人皆停頓下來。
許夫人擔憂道:「這是怎麼了?」
奚嫻抬起含淚的眼眸,咬著唇瓣搖頭道:「無事。」
她又想起身,卻不妨胳膊被人一把捏住,跟拎幼崽似的被提起來,身後傳來嫡姐奚衡冷淡的嗓音:「許夫人,她今兒個來了月事,不太舒服,請您體諒則個,容我帶家妹歸去將養。」
許夫人知道奚衡外家是林氏,如此便作罷了,又關切的叮囑一二才放了人。
奚嫻有些失落,因為許夫人並沒有對她失望,所以她很有可能得再被逼著守寡,故而小小掙紮起來,嫡姐的手卻似鐵鑄的一般,穩穩不動,還帶著陰冷溫柔的笑意警告她:「你再敢亂動,回家打斷腿。」
奚嫻害怕被打斷腿,她知道嫡姐做得出這樣的事體,故而變了面色,跟鵪鶉似的不敢動彈。
後頭跟著看笑話似的奚嬈,還有一貫不太說話的奚嫣。
嫡姐輕而易舉的避過了奚嫻扎針的部位,幾乎是把她拎上馬車的,手勁大到叫人難以置信,惹得後頭的奚嬈發出一聲笑。
奚嫻被丟上馬車,紅著眼尾的撩開袖子,便能看見自己胳膊上深深的紅痕。
她體質弱,又很特殊,只要被掐過一下便會紅腫起來,於是垂眸慢慢揉捏起來,也不管嫡姐難堪的面色。
嫡姐細長泛冷的手指捏著她的下頜,逼迫她抬頭,冷笑道:「我警告過你,給了你機會,你不聽話,寧可毀了自己的名聲也要叫旁人倒霉,你來告訴我,你腦袋裡想著什麼?」
奚嫻當然不可能說她的打算,更不準備這麼早就把底牌露出來,故而也只是無辜道:「我、我不曉得您在說甚麼,我身上疼得緊,似是被針扎了一般……」
她說著又忍不住流了淚,奚嫻的眼淚說掉就掉了,上輩子她也這樣,只要她一哭,皇帝就不捨得責罰她,不管她做了什麼錯事,他都不捨得。
女人是水做的,奚嫻就是最清澈幽邃的井水,能一把撈到低,但那樣就沒意思了。皇帝寧可她又作又哭,也不想讓她老實下來。
嫡姐沉默了一下,微涼的手為她慢慢擦去了淚水,淡聲命令道:「不準再哭了。」
奚嫻就想憑什麼聽你的,你這個惡毒的女人。
嫡姐放開她,似乎怒氣莫名消弭了一些,又頭疼沉冷道:「衣裳脫了我看。」
奚嫻沒有扭捏,都是女子,也沒什麼好作態的。
於是她出乎意料很聽話,立即開始邊垂淚邊解衣裳。
嫡姐端坐不動,脖頸挺直,髮髻簪著的赤金並蒂蓮步搖上,流蘇緩緩搖擺著,扯了扯唇角淡淡道:「你脫衣裳倒是乾脆得很。」
奚嫻眼眸含著一包淚,聽了這話便抬頭,淚水又掉了下來,她想起嫡姐的可怕,忙拿袖子管抿了,軟綿綿道:「我疼得很……」
她背過身去,銀針斜戳進了肌膚小半,奶白色滑嫩的肌膚上滴了殷紅的血,瞧著驚心動魄的艷。她惜命,故而綁得很牢,只是被扎兩下其實也沒看起來這麼疼。
嫡姐卻沒有再說話。
奚嫻抬頭,便見嫡姐幽暗沉冷的眼眸,平淡看著她,似乎也並不准備幫她一把。
奚嫻一愣,困惑慢慢眨眼,又弓著背求嫡姐道:「我夠不著,姐姐來搭把手嘛……」
她的語氣中有些單純的疑惑,又把脊背軟軟彎起來,側著脖頸看著嫡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