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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 98 章

  美的人一定要支持正版訂閱哦~么么噠!  諷刺的是, 那晚上刺殺皇帝的刀,正是那柄沒有給來得及收起來的割鹿刀。


  雲秀是從潛邸開始跟隨她的心腹,為什麼為何突然要刺殺皇帝。


  薛翃在內務司受刑的時候,聽說淑妃娘娘曾為自己幾度求情,只是太后不許。


  如果有史上最慘妃嬪評比, 薛翃認為她必可以名列前茅。


  ***

  正嘉八年的夏季, 京師突然地震,把皇宮的泰液殿震塌了一角。


  這泰液殿在雲液宮內, 曾是薛端妃的寢殿,如今端妃因為謀逆處死,已經離世近兩年了。


  從薛端妃出事後, 雲液宮就成了宮內禁地, 皇帝不許任何人出入, 鎖了宮門。


  也沒有任何宮內妃嬪願意靠近雲液宮,畢竟一提起,就想到當初薛端妃的遭遇,讓人不禁毛骨悚然,連住的離雲液宮略近一些,都覺著晦氣。


  宮內建築本極堅固, 又有特殊的防震設施,就算有尋常的地動, 也不至於會出現傾塌的情形, 如今突然塌了一角, 對虔心修道的正嘉皇帝來說, 自然乃是天降異象,只怕會皇室不利。


  皇帝思來想去,連發了兩道聖旨前往貴溪龍虎山,請天師真人陶玄玉入京。


  雖然皇帝「求賢若渴」,天恩浩蕩,但直到立秋時分,陶真人才終於率領門下親信弟子,姍姍啟程。


  經過三個月的水陸波折,在九月下旬,真人的法駕才總算進了京畿地界。


  這夜,真人一行宿在清河縣,縣官早聽聞真人大名,親自迎了,請在縣衙安置。


  陶玄玉這次離開龍虎山,隨行帶了幾位心腹的弟子,首席大弟子喚作蕭西華,二弟子葛衣。


  又有兩名得力的女弟子,綠雲跟冬月。餘下的其他弟子數十。


  除此之外,卻還有一位名喚「和玉」的女冠,年紀只有十七歲,卻是當初上屆天師張沐親收的一個小女徒弟,也是陶玄玉名義上的小師妹。


  這夜,綠雲跟冬月奉命去給小師姑和玉送餐食,兩個女冠子都才過豆蔻年紀,綠雲十六,冬月十四歲,雖然學著修道,性子卻還有些爛漫。


  兩人都是南方人士,第一次來到北邊,很不適應北方的天氣。方才出來之時,各自又多加了一件鶴氅。


  冬月提著食盒,見周圍無人,因說道:「這一路走來,小師姑都不跟咱們同桌吃飯,只喜歡一個人呆著,少不得咱們來回伺候,天這樣冷,我本想自己來就可以了,又勞動師姐。」


  綠雲道:「不要妄言,小師姑出身跟咱們不一樣,在門中輩分又高,師父素來對她還謙和有禮呢,何況你我。」


  冬月悄悄說:「小師姑只比我大三歲,看著又面嫩,偏輩分這樣高,我沒入門前聽說有個師姑,還以為跟師父一樣年紀呢。」


  綠雲笑道:「誰叫你我沒有那個福氣,不是師祖所收的最後一個徒弟呢。」


  冬月問:「師姐,我聽說小師姑是張師祖駕臨京師的時候所收的,她真的是北方人?」


  綠雲冷笑道:「你還做夢呢,你就算沒有來過京城,難道就沒聽說過顏夏許高?」


  顏,夏,許,高,正是當朝最為著名的幾位輔臣,也代表著京師的四大家族,就連冬月這小丫頭,也自然如雷貫耳。


  冬月道:「小師姑俗家姓高,難道就是這顏夏許高之中的『高』嗎?可如果她是天子腳下的官家小姐,家裡又如何捨得讓她當女冠?」


  「你入門才兩年,有些門裡的舊事不知道也罷了,」綠雲道:「當初祖師遊歷京城,小師姑才八歲,體弱多病,高家又崇信師祖,所以才舍她入門跟從修道,後來祖師臨終之前交代,說小師姑十五歲有一道生死劫,果然兩年前那次不是差點就閉氣了嗎?」


  冬月忙道:「我正是在這件事後才入門的,聽說整個人斷了氣,都有人建議師父把她安葬了,可師父謹記師祖的話,又多等了兩天,終於才活了過來。但雖然醒來,卻彷彿沒了魂魄似的,跟先前判若兩人,且不許人碰觸,一旦沾身就如瘋狂,又休養了一年多,才恢復了正常。」


  「所以小師姑的性子乖僻些,也是有的。」綠雲點頭,又小聲道:「這次師父特帶了小師姑回京,我想,大概是想把她還給高家了。」


  冬月有些羨慕:「原來小師姑出身果然矜貴不凡,若我也有小師姑這樣的出身,我也不當女冠,回去當給人伺候著的小姐了。」


  綠雲笑啐了一口,眼見到了和玉的住處,兩人不約而同屏息靜氣。


  綠雲上前,先恭敬道:「綠雲冬月,奉師父命令,來給小師姑送晚飯。」


  說了兩遍,室內毫無動靜,綠雲詫異,命冬月上前敲門,也無反應,兩人大膽將門推開,卻見室內空空如也,並沒有和玉的身影。


  ***

  孩子的凄厲啼哭聲,被北風吹送,在夜色里顯得格外高亢。


  因為先前地震的緣故,加上年景不好,清河縣裡也聚集了不少的災民,就在縣衙二里開外的棚戶里等待安置。


  這孩子才出生了兩天,母親卻因為饑寒交迫,沒有乳汁,孩子不肯吃那些米粥,餓得嚎哭不已,他們的家境又貧寒,無法請奶娘,何況清河乃是小地方,但凡有奶汁的婦人,只顧自己的嬰兒已經分/身不暇了,哪裡能管了的別人家。


  孩子的父親好不容易請了一位大夫,那大夫卻也一籌莫展。因此這家人手足無措,抱頭痛哭,旁邊的百姓們聞聽,也不禁心酸落淚。


  一時之間,哭聲綿延不絕。


  正在絕望之時,卻突然聽見有個清冷的聲音響起:「不要哭了,我來看看。」


  大家愕然,忙轉頭看去,看了半晌才瞧清楚。


  面前看著的,是個小道士,腳踏步雲履,頭戴道冠,烏紗罩在額前。


  身上穿著雪白的袍子,外頭卻罩著一件玄色的道家對襟鶴氅,黑白分明,肅穆清冷。


  只是這樣站在黑夜裡,一時叫人看不分明。


  那婦人的丈夫先跳起來:「道長,你真的有法子?」倉促中伸手來拉這道士,卻不妨旁邊一人探臂擋住,喝道:「退開。」


  男子嚇了一跳,這才發現挑燈籠的是旁邊一位身量高些的道士。


  與此同時,在場的眾人也都想起來,聽說皇帝親請的什麼龍虎山的大道士入京,今晚休息在縣衙里,難道這來的兩位,就是他們隊伍里的人?如果真的這樣,想必真的有通天的法力,當下忙唯唯諾諾後退,又慌忙拜求。


  那道士上前,望著婦人道:「手伸出來。」


  婦人遲疑地看著她,突然發現她身段裊娜,眉目如畫,秀美清麗,這才醒悟原來不是道士,而是一名女冠,於是慌忙將手伸了出來。


  女冠聽了一會兒脈,說道:「你的脈象沉鬱浮躁,沒有大病。去藥鋪里抓兩錢天仙子,以酒合了飲下。如果覺著脹痛,再取消石一劑,可以去你的燥熱,利於下乳。」


  眾人見她清水素麵,毫無任何粉黛修飾,但天生的膚色如雪,眉如墨畫,一雙眸子更是清亮有光,若換作女裝,分明是個絕色美人,出言卻自有一股威嚴。


  可看她年紀,不過十四五歲的樣子,不像是很有經驗,何況連大夫都不知道如何醫治,她怎會這樣有把握?一時眾人便半信半疑。


  旁邊那年青的道士說道:「這是陶真人的師妹,和玉道長,你們還不快去。」


  大家這才信了果然是陶真人一行的,於是忙跪地叩謝,那婦人的丈夫親自奔去藥鋪。


  和玉卻並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緩緩站起身來。


  此刻那小孩子的哭啼聲低了許多,彷彿知道自己有救了似的。


  和玉緩緩轉頭,清冷的目光看向那襁褓中哭泣的孩子,彷彿想過去瞧一眼。


  可最終仍是低頭道:「走吧。」


  和玉轉過身,她的身量纖弱,北風將那寬綽的袍袖鼓起,衣袂飛舞,看著整個人猶如菱枝臨波,隨時都會隨風而去一樣。


  青年道士挑著燈籠,小心翼翼地說:「小師姑留神腳下。」


  兩人往回而行,青年道士便是陶玄玉的首席大弟子,名喚蕭西華的。


  蕭西華陪著和玉緩步而行,幾番猶豫終於忍不住說道:「小師姑,你方才所說的『天仙子』,又名『莨菪』,味苦性溫,雖然有除腹痛風濕的功效,但也有小毒,且從來沒有聽說過能夠下乳,且各種典籍也沒有記載,小師姑這副葯……可妥當嗎?」


  《本草綱目》里記載:莨菪又作「浪蕩」,人服用其子后,就會狂浪放蕩,所以得名。而且雖然有定癇止痛的功效,卻也有毒。


  至於能夠催乳,卻是聞所未聞,毫無記載,所以蕭西華忍不住出聲詢問。


  和玉說道:「你所看的都是醫書,自然沒有記載,我所看的是《史記》,傳說是扁鵲公的一個法子。不過到底有沒有用,也是聽天由命罷了。我沒有十足把握。」


  蕭西華愕然,看了和玉半晌,一笑了之。


  兩人回到縣衙,陶玄玉已經自綠雲冬月處得知了和玉不見之事,卻也並不驚慌,兩人自後門入內,西華自去回稟師父,和玉自回房中。


  ***

  關了房門,和玉把道冠摘下,上榻盤膝而坐。


  此刻門窗都關的十分嚴密,北風雖大,只有風聲,那嬰兒的啼哭卻也彷彿停了,沒有再傳過來。


  但是在和玉的心底,嬰兒凄厲的哭聲,卻無法停息。


  只不過,她所聽見的不是那棚戶里的貧寒飢兒,而是在京城之中那最為煊赫的九重宮闕里,曾經還不足一歲的她親生的小公主。


  從在貴溪龍虎山上醒來,薛翃不知道先前經歷的一切,到底是真的,還是一場夢境。


  如果可以,她真的願意自己只是「和玉」,先前經歷的一切,都是她在閑暇打盹,所做的一夢而已。


  幸而和玉所修行的寧心訣,大有佐助,但雖然如此,薛翃仍是用了幾乎一年時間,才讓那種猶如附骨之疽般的痛緩慢消失。


  在這期間,她也聽說了來自京城的種種消息。


  譬如皇帝立后。


  譬如在薛翃給凌遲處死後,不到一年的功夫,她所生的小公主就也「夭折」了。


  除此之外,曾經顯赫一時、為皇帝股肱的鎮邊將軍薛之梵,也就是薛翃的父親,突然間兵敗失利,病故而亡。


  薛家,也算是覆滅了。


  蒼山翠竹,山泉甘洌,雲捲雲舒,日出日暮。


  龍虎山的風景很好,閑雲野鶴,與世無爭的生涯也很好,但薛翃明白,要徹底將這剔鱗剜肉的痛徹底消除,只有一種法子。


  當後退無路逃避無用的時候,所做的只有咬緊牙關,一步一步往前。


  ***

  次日,直到日上三竿,陶玄玉一行才剛剛啟程。


  縣城百姓們都聽說了真人是皇帝親召回宮的,身份尊貴,所以都趕著來瞻仰儀駕。


  陶玄玉好排場,雖然天已轉冷,但為了讓百姓們目睹自己的不凡儀容,所以仍選乘坐用錦紋薄紗四面籠罩的八人轎。


  薛翃坐的是馬車。


  車駕走到一半,突然給人擋住,隱隱聽人叫道:「道長果然法力非凡,草民叩謝道長的救命之恩。」


  陶玄玉在轎中十分驚愕,不知自己的法力何時竟到達足不出縣衙就能普照百姓的地步了。


  還是蕭西華上前安撫了眾人,又回頭稟明陶玄玉:「是小師姑昨晚上救了的那一家人。」


  陶玄玉昨夜聽蕭西華說過,便笑道:「原來如此,這自然是我們的份內慈悲,請他們不必攔路,休阻擾了進京的吉時。」


  於是眾人讓開,車駕仍緩緩而過。


  那男子仍激動不已地大叫:「多謝陶天師真人,多謝和玉道長,真是救苦救難的大慈悲仙人。」跪地磕頭。


  婦人也道:「多謝天師道長救我孩兒的命!」


  薛翃悄然掀開帘子一角,往外看時,卻是那婦人滿面感激,眼睛通紅的,盡量把懷中緊抱著的嬰兒高高舉起,彷彿想讓她瞧見。


  那小孩子吃的飽飽的,大概又覺著此舉有趣,便歡快地笑了起來。


  胖乎乎的笑臉如此天真無邪,爛漫可愛。


  以及如今的「隔世重逢」。


  雖然屋內並無別人,薛翃仍是按捺不住地渾身發抖。


  上次長街上的不期而遇,她脫口而出一句「連城」,還以為人聲嘈雜,她的聲音又弱不可聞,他是受刑傷重的人,自然是絕不可能聽見的。


  可是如今……


  薛翃的心噗噗亂跳,望著俞蓮臣微微睜開的雙眸,無法回答。


  這個回答太沉重,就像是掀開了鮮血淋漓的過往。


  ***

  鎮撫司本就備了大夫聽候差遣,江恆叫了一名錦衣衛,很快把人領了來。


  江恆進門的時候,見薛翃手中捏著一根金針,似乎才對俞蓮臣用了針。江恆走到跟前兒:「怎麼了?」


  薛翃臉上平靜:「方才他的情形有些不好,我以金針刺穴,替他暫且紓解。」


  江恆不置可否,示意那大夫上前,薛翃轉頭,並不起身:「先生怎麼稱呼?」


  那大夫戰戰兢兢道:「鄙人姓黃。」


  「黃大夫有禮,」薛翃淡淡說:「他的情形已經危重,喝不下藥,便只能等死,只能用針灸,如今請大夫按照我所說,替他刺身上各處要穴。」


  「不敢不敢,是是,」黃大夫唯唯諾諾,從藥箱里取了金針出來,「其實老朽也曾這麼想過,只是今日並非用針的吉日,而且沒有十足把握。」


  薛翃道:「人命關天,就不管什麼黃道黑道的了,請大夫以針刺他的中脘穴,章門穴。」


  黃大夫點頭稱是,才要動手,又嚇得停下來,原來這兩處穴道都是人身上的要穴,中脘穴屬於奇經八脈中的任脈,倒也罷了,章門穴別名長平,在第一浮肋前段,此穴道是臟會穴,肝經的強勁風氣在這裡停息,就如同風口出入的地方。


  這穴道統治五臟疾病,非同一般。


  黃大夫遲疑地看薛翃:「仙姑,確定如此嗎?這位病人此刻內息微弱,再刺他章門的話,瀉了體內風氣,會不會更導致他體弱不支,病情惡化?」


  薛翃看著俞蓮臣亂髮之中的臉,因為病痛煎熬,這張臉的五官也更加突出,微聳的眉梢堅硬倔強如磊磊孤岩。


  「不會,他能撐過去,」眼中突然有些酸澀,薛翃垂眸,「何況不是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江恆雖然不懂醫術,但他是習武之人,對這些穴道之類的自然並不陌生,也知道都是生死要穴,這才明白薛翃為何要請別人來下針。


  此刻見黃大夫遲疑地望著自己,江恆一點頭。


  黃大夫這才舉手,將俞蓮臣的衣裳解開,露出整個腹部,又把衣裳上挪到胸口。


  薛翃並沒迴避,見他腰腹勁瘦,隱隱顯露出明顯的肌理,只是因為瘦,更顯得腰窄,上面還有些新新舊舊的傷痕。


  薛翃定神:「動手吧。」


  黃大夫舉手行針,先在俞蓮臣的腹中的中脘穴上輕輕刺落,動作緩而不急。


  薛翃在旁看著,見他人雖然優柔寡斷,但用針的手法老練,認穴準確,落針綿穩,便知道的確是箇中好手,值得信任。


  刺過中脘穴,才又挪到左肋之下,懸針片刻,才慢慢刺落。


  這一針過後,俞蓮臣緊閉的雙眸動了動,放在床邊的手指也隨著彈動,彷彿要捉住什麼似的。


  薛翃垂眸看了一眼,面不改色對江恆道:「他的神志會慢慢清醒,請江指揮使叫人把湯藥送來。」


  江恆點頭,到門口吩咐。


  黃大夫將金針收起來,問薛翃:「這樣他可能飲食了嗎?」


  薛翃道:「待會兒一試便知。」


  不多時,侍從送了葯過來,薛翃對黃大夫道:「有勞了。」


  黃大夫少不得自己端了,便拿了湯匙給俞蓮臣喂葯,說也奇怪,之前俞蓮臣不管是清醒還是昏迷,都無法吞服,偶然吞了些許,此後定要盡數吐出,但這次雖然仍是閉著雙眼,卻甚是順利地將一碗葯慢慢地都喝光了。


  薛翃跟黃大夫又等了一刻鐘,薛翃道:「這藥用的很妥當,沒什麼可添減的,只是病人遭逢大變,心緒難免不穩,所以我再加一味玄參散,可以調氣。」


  黃大夫才見識了她的醫術果然高明,自然無有不從:「如此甚好。」


  薛翃又對江恆道:「另外這裡還有幾枚神授丸,用以安神寧息,我留在這裡,讓病人自己每天服用一粒便可。」說著便從袖中掏出一個灰麻布小袋子,呈給江恆過目。


  江恆拿了過來,打開看了會兒,見裡頭有七八顆烏黑色的小丸子,聞著一股澀澀的葯香。


  江恆把口袋拉緊,扔在俞蓮臣的身邊,道:「和玉道長真是心細如髮,這個都想到了。也是這俞蓮臣的造化,道長進京才幾日,就先來福澤於他了。看樣子做死囚還有些好處。」


  薛翃並不答他的話,只面無表情道:「這裡的事已經了了,我也該回宮了。」


  江恆道:「也好,遲了的話怕宮內也有人等急了,我送仙長。」


  薛翃看一眼俞蓮臣,起身走到門口,江恆舉手將門推開,薛翃將邁步之時,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俞蓮臣。


  江恆道:「勞和玉仙長親自出宮來給他調治,若還不好轉,那就是他的命該絕於此了。也不用憐惜。」


  薛翃轉身出門。


  ***

  正嘉皇帝並不十分親近文武大臣,宮內重用的是司禮監,宮外則重用鎮撫司錦衣衛,原先在內倚重鄭谷,在外自然就是江恆了。


  這鎮撫司建造的十分氣派,規模不輸於任何王府,外人雖提起鎮撫司三字便望而生畏,但裡頭的構造布置卻很是不俗。


  接近冬日,欄杆外卻仍有幾株花樹,枝葉蒼翠,枝頭上有沒凋謝的粉色花苞,這會兒將近正午,日色和暖,金色的光影在葉片之中閃閃爍爍,看著倒是一派雅緻淡然,寧靜祥和。


  江恆道:「今日多謝和玉道長親臨,如果俞蓮臣死了,我還真不知怎麼對皇上交代。」


  日影將欄杆的影子斜斜地照在地上,細瘦的樣子,讓薛翃止不住地想到方才的俞蓮臣。聞言道:「江指揮使也不必過於擔心,不管如何,所謂命數而已。」


  江恆見她垂眸看著地上,便也隨著掃了一眼,無意卻又瞥見她白色的裙擺,如雲氣翻湧。


  「是啊,本來那日他早該給砍頭,偏遇到仙長進京,想來是他命不該絕,既然僥倖活命,再突然病死的話是不是有些太造化弄人?」


  薛翃微微一笑,並不答言。


  江恆望見她朱紅的唇角略動了動,目光一滯,又往下移,卻見她原先沒有放下的袖口早就落下了,幾乎遮住了半隻手掌,只是那手未免太纖小了些。


  他突然有些懷疑自己所得到的信息,是不是她比實際年齡更小一些。


  「聽說仙長俗家是戶部高侍郎家裡?這次回京,不知有無跟高府聯繫?」


  「既然已經出家,又何必戀家。」薛翃淡淡地回答。


  江恆一笑:「是嗎,真不愧是張真人親收的小弟子,仙長的修為造詣,真是不同凡響,聽說皇上對您也格外青眼有加?」


  薛翃的唇角又是一動,這次卻並不是笑意。


  一提到正嘉,又想起昨兒他驀然出現時候那種讓她渾身不適的感覺,血腥氣在瞬間令她窒息。


  甚至這會兒都覺著毛骨悚然,眼前恍惚,卻忘了腳下的台階,幸而江恆關注她一舉一動,早抬手一勾,左手握著她手臂,右手從腰后將她一攬:「留神。」


  不期然地肢體相接,薛翃渾身上下都發出無聲的抗拒吶喊,幾乎是出自本能她用力將江恆推開,他倒退一步,身子撞在欄杆上,每一寸肌膚都在疼得顫抖。


  不遠處幾個錦衣衛發現異樣,紛紛轉頭看來,不知何事。


  江恆也沒想到薛翃的反應如此激烈,下意識地說:「我只是……」


  薛翃胸口起伏,片刻道:「不關江指揮使的事,只是、只是我不習慣跟人、如此。」


  她的手緊緊地扣著欄杆,好像抓著唯一救命稻草一樣,因為動作劇烈,袖子給掀開,露出底下一截手腕,上面有幾道鮮明的指痕。


  江恆掃了一眼,又挪開目光:「你的臉色不佳。」


  薛翃閉了閉雙眼,那股痛才如潮水般慢慢地退卻:「大概是累了。」


  江恆道:「前方不遠有……客房,十分清凈,不如歇息片刻再走。」


  薛翃本想快些離開,但雙腿已然發麻:「那就勞煩了。」


  江恆見她答應,心裡不知為何有些喜歡,便做了個請的手勢,引著她往前。


  薛翃走的很慢,就像是人魚才幻化了雙足,踩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在刀尖上。


  幸而這「客房」離的不遠,有兩名錦衣衛經過,向著江恆行禮,眼神流露奇異之色。


  江恆目不斜視,領著薛翃走進小院,卻見院落雅緻,內里是粉白的牆壁,牆角有許多花草樹木,並一些盆栽,鬱鬱蔥蔥的。


  江恆上前將門推開,薛翃沒顧得上打量,拖著雙足進內,卻嗅到一股雅淡香氣,抬頭看時,原來是右手靠窗邊有一個檀香木的大花架,上面放著個景德鎮的山水垂釣白陶瓷盆,盆中卻是一叢叢開的鬱郁馥馥的水仙花,翡翠葉,白玉花瓣,金黃色的花心,沐浴在窗上透進來的陽光中,令人眼前一亮。


  薛翃本身心俱疲,突然看見這一大盆金盞銀台,那渾身的疼痛不由消退了好些,又放眼室內,見窗明几淨,陳設不俗,並不像是什麼尋常客房的樣子,又回想進門的那小院……薛翃回頭看向江恆:「這裡是……」


  江恆倚在門口,笑笑道:「怕那些客房腌臢,和玉仙長不會喜歡,這是我的房間,想來還算中意吧?」


  薛翃啞然:「這如何使得?」


  江恆往前走了幾步,在堂下右側的楠木大圈椅上上拍了拍:「我這裡沒有閑雜人等來聒噪,就算你是真神仙,也能住的。還是說仙長也有世俗的男女之別?」


  薛翃走到圈椅邊兒緩緩坐了,目光所及,是那開的正好的水仙:「想不到,江指揮使還有這種閒情逸緻。」


  江恆踱步到水仙旁邊,伸出手指撥弄了一下花莖,道:「我只是覺著這種東西有些奇怪,不用土,只要清水跟白石養著,就能盛放如此。」


  江恆生得本就不差,身形高挑挺拔,錦衣衛的服飾又是出名的華麗斑斕近似浮誇,這般站在這一盆大水仙邊上,簡直花面交融,令人眼花繚亂。


  然而華美到極至,卻又碰撞出一種神奇地脫俗雅麗。


  薛翃不禁莞爾。


  江恆望著那那花芯嬌黃一抹,突然道:「其實我還有一件事想請教仙長來著。」


  「請說。」


  江恆似漫不經心般:「聽說陶真人亦擅長房中術,不知仙長懂不懂這些?」


  將近午時,陶真人的車駕終於抵達京師的永安門。


  而在城門邊上,從大內領旨而出、專門恭迎真人的司禮監太監郝益已經同一干內侍等候多時了,遠遠地看見車駕抵臨,郝益忙整理裝束,喝令眾內侍打起精神,畢竟他是奉了皇帝的旨意,其實也是代替皇帝來迎接陶玄玉的,不能有失半分體統。


  遠遠地看著,龍虎山眾弟子一概白衣黑裳,寓意著太極兩儀。一眼望去,黑白分明,甚是肅穆清爽,眾人袍袖隨風搖擺之間,又透出了世外高人的飄然不凡。


  陶玄玉的弟子也發現了恭候門口的內侍,忙去稟告,陶玄玉卻不為所動,直到郝益親自碎步跑到車駕邊,躬身道:「奴婢奉皇上旨意,來接迎真人天師。」


  「有勞,」陶玄玉淡淡道:「今日乾天入於坤地,順乎天,應乎人,聖主兌澤,公公不必在此多禮,還是趕在吉時來到之前,速速跟真龍天子見面吧。」


  郝益對這些易經八卦之類的一無所知,聽他出口成章,莫測高深,當即忙躬身領命,轉身頭前開道。


  車駕浩浩蕩蕩,進了永安門,沿著中通大道往皇宮方向而去,一路上也有不少百姓們圍觀,見有道家法器,威儀不凡,又看那坐轎中依稀流露真人容貌,雖看不清五官,給那雲錦薄紗帘子映襯,卻也頗有一種人在雲端,仙風道骨的氣度,都紛紛地打聽是什麼來路,有知道內情的,就合掌禱念。


  車駕到了路口,突然間聽到一聲銅鑼敲響,十分突兀,把在轎子里的陶玄玉都驚了一顫,幸而隔著轎簾,沒有人察覺。


  這會兒,便聽得路邊有行人說道:「午時將至,這俞蓮臣怕是要人頭落地了。」


  另一個說道:「亂臣賊子,有什麼可憐憫的?他居然敢帶領部屬造反,就該千刀萬剮,誅滅九族!不過聽說他是孤家寡人一個,當初給薛將軍收留的孤兒,倒是便宜了這廝。」


  「我聽說俞蓮臣造反是有原因的,你們不記得了嗎?當初端妃娘娘給凌遲處死,後來薛老將軍暴病身亡,有人說老將軍是給人害死的,也有人說老將軍是疼惜愛女,嘔血而亡。」


  「不管怎麼樣,都不是俞蓮臣謀反的理由,他這樣做,簡直也玷辱了薛家的英名。」


  ——「唉,如今當忠臣良將,又有什麼用?你們看轎子里的那個人,神氣活現的,他難道能夠定國安/邦嗎?卻給皇上奉為上賓……像是薛老將軍等,卻偏不得善終。」


  陶玄玉正在聽這幾人議論,本不以為意,猛地聽到最後這句,暗中一哼。


  正透過紗簾斜睨著那人,突然間是大弟子蕭西華低低叫了聲:「小師姑!」


  陶玄玉一怔,左側帘子上人影晃動,是他的二弟子葛衣湊近,低低道:「師尊,小師姑不知怎麼,下車往旁邊路上去了。」


  ***

  從薛將軍出事之後,他麾下的大部分將官,或者給繼任的何貫籠絡了去,或辭官,還有一些給以莫須有的罪名逮捕,死於非命,又有些囚禁在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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